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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雙蕖怨(三)“聽這意思,沒人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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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雙蕖怨(三)“聽這意思,沒人就可以……

外有細細熱湧世塵風, 涓涓清明日月光,繁榮京師逐漸鼎沸起來,仿佛是燒開的一壺水, 冒起貨郎攤販各色的吆喝叫賣聲。

出了午門, 奚甯暫未歸家,轉道去往都察院衙門。甫入長廳,施尋芳立時由案上迎來, 將其請入內堂,使喚人上了壺冰萃雀舌。

二人相坐下首, 寒暄一二後,施尋芳將胳膊搭在案上,理理袖口,“你是個大忙人,今日來,是有什麽事兒?可是福建的事有了什麽轉機?”

“轉機倒沒有, ”奚甯呷了口茶, 摘了烏紗帽, 折了條粉絹搽腦門上的汗。

絹子上散著一絲輕柔甜香, 是奚緞雲身上的香味兒,嗅見, 他便抿著薄的唇笑, “福建的事, 曹潛已經遮掩過去了, 今年上報的鹽稅比往年多了一倍,鹽場的稅收都握在他們手裏,皇上暫且還不能追查。曹潛還上疏說鐘老年紀大了,有些不清楚福建鹽場的現況, 聽皇上的意思,是要讓鐘老也還鄉養老。”

施尋芳捏著袖口,手背上青筋猙獰,“小人!鐘老是替我們背了黑鍋。”

“也不單是如此。皇上也顧慮著鐘老喬老等人是忠臣元老,不忍他們與潘懋相爭,落得個慘淡收場,這才將你我這些年壯之士提上來,皇上也是不想讓他潘懋一家獨大,君有君愁啊。”

“我曉得,君王制衡,向來如此。”施尋芳拈著下頜上的一撚靑須挑起眼,“那你今日來找我所為何事?”

奚甯將絹子折在袖內,正了正身,“為潘鳳的兒子潘興。潘鳳想叫他兒子到戶部福建清吏司任六品主事。你叫季安查查,這個潘興品行如何,在國子監學業又如何。潘鳳想將他兒子安插在我們戶部,咱們正好趁這個時機拿住他與吏部私授官職的把柄,將他舉薦的那些官員都查一遍,把那些無績無效之人都換一換。”

“我記得潘興這小子,去年還是哪年,國子監有一位姓連的掌饌上諫長官,說潘興此人,不學無術,卻能授蔭封官,是對天下學子的不公。就是為了這個,他還被判了個抄家流放,當時刑部核準的案子,大理寺覆查無異議,也就罷了。”

“潘鳳……”奚甯笑著搖首,“他是恨不得將他家的子侄全都弄到朝中為官。行了,你們查一查,看看潘興是如何過了國子監的會考,少不得把國子監風氣也正一正,唯才可用方好。”

這般商榷議定,奚甯打道回府,因下晌要回內閣議事,空閑不多,連衣裳也不及換,先急往蓮花顛瞧奚緞雲。

那頭裏正是金池瓊苑,蟬鶯四起,美人遲醒游仙夢。椿娘跪在榻上推開檻窗,便有兩片晨曦溫煦地撲入帳,幽幽一晃,將花綢晃醒過來。

她穿著成套的丁香色寢衣,上頭的鮫綃掩襟小衫隱約透著裏頭石榴紅的抹胸,以及兩條嫩藕似的手臂,烏髻松挽,蓬發半垂,星眼正朦朧,就聽見廊下傳來鏗鏘誦讀聲: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①……”

花綢稍聽一會兒,爬起來將兩片帳掛在銀鉤,笑裏能掐出蜜,“桓兒幾時來的?”

“喲,那可就早了,”椿娘榻上下來,在面盆架上端來水盆,又轉去取來牙刷蓋兒等洗漱物品,“來了半個多時辰了,聽見您還沒睡醒,就先陪著太太吃了早飯,在廊下讀書來。我叫他進來坐,他怕吵著你,死活不進來。”

外頭奚桓聽見動靜,卷著書踅入,穿著墨綠的圓領袍,碧綠翡翠簪子束髻,襯得人蓊薆蒼郁,笑出一顆白森森的虎牙,又有些輕挑調皮,“姑媽今兒怎麽起這樣晚?早飯也錯過了,餓不餓?”

花綢將松鬢晃一晃,吐出滿口的牙粉泡沫,“不餓,昨晚上給你大表姐描了個花樣子,趕著今天你大表姐回門,要往咱們家來,正好給她帶去,因此三更天才睡下。”

蟬兒在金鳳樹上漸漸吵開,把奚桓的心脹滿,裝載著聒噪的愛意,卻洩在他沈寂的眼角。他接過椿娘手上的杯子遞給她漱口,順手將她額前的碎發別在耳後。

花綢被他的目光瞧得火熱熱的,生怕被人察覺,借故使喚椿娘,“我想洗個頭,煩請你去燒壺水。”

只待椿娘出去,她彎著胳膊肘將奚桓的肚子撞一下,“你瞧瞧你,眼睛裏半點藏不住事兒,若再這樣,不許再往我屋裏來了!”

“你就這樣怕人曉得?”奚桓忽覺胸膛裏悶著一團雲翳,喘不出來,“你也未免太謹慎了些。”

花綢瞧他灰撲撲的眼色,也有些不是滋味兒,輕轉了談機,“眼瞧就要科考,你也該把那些名家的八股文好好通讀通讀,八股文作得好才是正經。”

“我知道。”奚桓拔座起來,走到榻上翻炕幾上的香爐,兩只眼舉向窗外,有些悵怏,“你放心,這回科考我比你還上心,我還想著秋天考完,來年春天就參加會試與殿試。”

“人都是會試完了歇上三年再考,你又急什麽?”

“我等不得了。”他像是在說科舉,又像是在說別的。他轉過來,陽光擦過他斜削的下頜角,離他唇角的笑還差半寸,“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我也只說這一次,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做到,科考,還有別的。”

一如以往,花綢剛要說他孩子氣,可話懸在舌尖,又轉了個彎咽了回去。她不想否定他赤忱的愛,也不能否定那些無可更改的未來,她只能笑笑,在帳中朝他招手,“桓兒,過來。”

奚桓蹣步過去,剛落在床沿上,花綢便朝窗外門外張望幾眼,匆匆親在他嘴巴上,像是占了個天大便宜,笑彎了眼,“我的兒,去給我拿個洗頭的胰子來。”

奚桓一霎笑了,將她摁倒在床上,眼睛是盛夏的夜空,轉滿星辰,“不許這麽喊。”

“怎麽喊?”花綢喬作迷惘地將兩扇睫毛眨一眨,“我的兒?我的兒我的兒……”

他將她罩在身下,又唯恐人闖進來瞧見,慌忙回瞥一眼,兩片唇傾下去叼著她的唇舔一舔,“早晚要懲治了你。”

門窗大敞,只要誰在廊下偏一偏眼,就能瞧見這帳裏風光。花綢心驚膽顫,撲通撲通跳個沒完,或許是嚇的,或許只是一場不為人知的心動。總之,她近近地凝望他的眼,近得鼻尖碰著鼻尖,近得從他的眼裏,也聽見他狂亂的心跳。

奚桓撐在她身上,一只手將她烏雲般的亂發撫過,“相信我好嗎?”

花綢相信他,只是不相信他們有能力去與挑戰凡俗的眼,更確切一點,她不相信自己。但她不想叫他失望,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她點頭,奚桓就自腋下生出一對豐碩的翅膀,甘願為她飛越淩汛的黃河與結冰的山川,連陽光裏的塵埃都隨他跌宕。但眼前,他只為她做一件小事——

楊花滿院散東風,半簾紅日上梢頭,花綢彎在廊下,捋著三千長發,奚桓則用竹瓢舀起水,溫柔地由她腦後澆下去。她歪著臉瞧瞧他,兩個人在廊下,沈默地交匯著滿腔情話。

剛巧洗完頭,見奚甯院門進來,先朝花綢拱拱手,隨即稍稍板下臉,“桓兒,進屋來我有話兒問你。”

奚桓心抖了一下,生怕他又訓他,跟著繞廊踅進正屋,等他落了榻,踞蹐地行禮,先招來,“兒子近日十分刻苦,一刻也未曾松懈,不敢欺瞞父親,不信您可要去問屋裏的人。”

聞言,奚緞雲將奚甯嗔一嗔,“甯兒不好,才回家就將孩子嚇得這樣,跟個討債鬼似的。”

“誰問你這個了?”奚甯莫名挨了一句,刮一刮光禿禿的人中,稍有發訕地將手在垂在膝上,瞪奚桓一眼,“我是要問你,眼瞧著要科考,我沒功夫管你,下闈的東西,你需得自個兒備著。雖說考過一回院試,到底不同。”

奚桓適才直起腰來,“姑媽已叫人著手備著了,父親只管放心。”

“那就好,國子監的試考已經過了,眼下正準備著授封之事,就等著你們科舉會試殿試的出來,吏部好考量你們的官職分派。你好好考,眼下朝廷大需德閑之才,不要叫你母親失望。”

“是,兒子曉得。”奚桓下首坐下,又因問起:“爹,國子監的潘興也過了試了?”

“你認得潘興?”

奚桓笑笑,“不認得,聽見說起過,只是素無往來。我還聽見一樁事兒,正要報與爹知道。”

奚甯上首呷口茶,不淡不濃地睇他一眼,“什麽事兒?”

“我像是聽見那潘興國子監試考舞弊。前些時,兒子結實了一位解元,叫周乾。據他說,國子監有個叫潘興的找到他,請他寫了幾篇文章,論國富民足,起始便是:民之富於農,國之富於田,民富則國富,國富則民強。”

暗忖須臾,奚甯將唇拉成一條弧線,“好,這事情還有別人知道嗎?”

“兒子向那周乾討要文章時,跟前只有施兆庵與連朝。潘興是潘大人的兒子,此事兒子不敢對旁人說起。”

“回頭,你將文章交與施兆庵,讓他交與他父親。你還得幫爹一個忙,去請那位周乾到都察院將此事證言。”

奚桓晦澀笑應下來,走到炕桌前,倒了盅溫熱的茶與他,綠黃的茶湯在盅裏打著轉,像在名利場掀滾起一個漩渦。

另一個漩渦,尚且蟄伏在一段媒妁之約中。花綢倚在廊沿上,用條白面巾將頭發攏在胸前擦拭,仰眼金鳳樹上,密葉成局,一只藍色的雀兒藏在樹枝裏邊跳腳邊唧唧叫嚷。

葉罅裏斑駁的光撒在奚緞雲喜氣洋洋的臉上,精美而柔和,“魏夫人的意思,是越早越好,也是,單煜晗已過了而立之年膝下還無子,早些也好。況且你年紀也不小,早些完了禮,娘也好放心。單家請人算好的,就中秋前,八月初九送聘禮過來,十月初十來迎你。”

八月初九,正是鄉試入場之期,花綢擱下面巾,拾起絹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臉上有一絲沒一絲地笑,“好,那日子,桓兒正好下場考試,等他考完,憑他如何鬧都不中用。”

奚緞雲也將扇湊到她臉畔慢悠悠搖著,“銀子娘攢下了二百兩,都給你做嫁妝帶過去,回頭托你大哥哥拿出一半來在外頭置下一些料子首飾,剩一半,你自個兒放好,別叫人動,萬一、娘是講萬一,有個什麽不妨,你手頭好歹有點錢。再一個,椿娘自然是要跟你去的,紅藕我想著,她機靈,也跟著你去,身邊多個人幫襯,總是好的。”

聞言,花綢止了扇,眉黛緊蹙,“娘把錢也給我,人也給我,您怎麽辦呢?揚州的房子咱們來時就變賣了,又無田產又無買賣,您回去如何度日?”

“你別管我,你瞧你大哥哥的為人,我走時,未必他還會讓我空著手走不成?自然是舍銀子舍下人,我回去重新辦個屋舍置幾畝地租給別人,還怕養活不了我?”

說著,兩個眼圈紅起來,聲音也帶著點低低的哭腔,“娘就是放不下你,怕你在這裏受人欺負。”

花綢搖搖頭,笑意與鼻腔一同發了酸,“娘,我用不著那麽些銀子,您帶去。”

“你帶著,”奚緞雲匆匆蘸幹眼淚,將她的手緊攥在心口,“你不帶著叫娘怎麽安心?我的乖,你是最聽娘話的,這時節可不要與我爭。”

西風搖樹,金鳳花縱情璀璨一場,又淪落為塵,金齏裏,正有對頭落淚之勢,驟見韞倩與丫頭走進院來,穿著橘色撒金通袖袍,銀紅的裙,似一片落葉,帶著徹骨的秋涼。

人卻是和煦地笑著,朝奚緞雲福了身,“表姑奶奶康安。”

奚緞雲立時眨眨眼,將睫畔的水星顫幹,“安、安。綢襖,你領著韞倩上你屋裏玩耍,我叫紅藕給你們煮點甜滋滋的吃。”

韞倩謝了禮,與花綢穿廊踅入東廂屋裏。奚緞雲叫來紅藕吩咐幾句,蘸幹眼淚進了屋裏。未幾何時,奚桓依著奚甯之話已離家去尋施兆庵,屋裏就剩得奚甯一個人。

怕叫他瞧見傷心之態,奚緞雲又往臥房裏打簾子進去,奚甯榻上見著,忙拔座追進來。迎頭見她側坐在床沿上,悶頭耷腦不講話,他也跟著挨坐下去,手將她的肩轉過來,“怎麽了?誰惹你不高興?”

見她眼圈紅得兔子一般,他益發心焦起來,“好端端的,怎麽哭了?哪裏不好,你告訴我聽。”

被他這麽一哄,奚緞雲愈有傷心,將臉埋去他肩上,抽抽搭搭哭起來,“沒些時候,我們綢襖就要嫁人了,我舍不得!”

哭得奚甯心也緊了,圈她在懷裏,一下下在她背上輕撫著,“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若你實在舍不得,我拉下這張臉去與那單家說,退了這門親,叫妹妹一輩子守著你。”

“胡說!”奚緞雲端起腰來,腮上掛著淚珠,對著光閃爍得似兩顆水晶,“女兒大了,哪有守著娘的?守到我死了,她怎麽辦?況且你去退,你什麽道理去退?只怕人家告到順天府去,你在皇帝老爺面前,自有吃不完的官司!”

奚甯噙著笑,接了她手上的絹子為她抹眼淚,“你瞧,你明白事理的不是?明明是件高興的事兒,有什麽好哭呢?她嫁也是嫁在京城,你想她了,就使人去接她回家來與你說說話,你也可以上門去瞧她,又不是千裏萬裏。”

奚緞雲將回揚州的話卡在腹裏,不好與他說,只把纖腰輕折,歪靠在他胸膛裏,“依你這意思,我難不成要一輩子住在你家裏?”

“別說一輩子,住生生世世才好。”笑說完,奚甯忽然把腦袋偏低,“怎麽,是下人說什麽難聽話了?”

“那倒沒有……”

奚甯展臂一攬,將她兜倒在鋪上,臉貼著臉親她,下半截也輕輕往她身上磨蹭,“快別哭了,你這淚珠子,將我火都哭出來了。”

蹭著蹭著,奚緞雲便覺著腰臍上有個什麽,臉脹得通紅,不住往邊上躲,“你做什麽?光天白日的,外有丫頭在,綢襖也在屋裏呢!”

“聽這意思,沒人就可以了?”他將她拽回來,目光釅釅鉆進她紅紅的眼圈裏,俯下去在她耳畔吐著熱乎乎的氣,“別叫嚷,真驚動她們,只怕你自己要臊死。雲兒,聽話,我隔著衣裳,一會兒好回內閣。”

奚緞雲果然不動了,身軀軟得似棉花,腦子卻僵得似快木頭。她緊閉著眼,心驚肉跳中,感覺他在緩緩浮動,薄薄的裙磨纏著他的補子袍,在他的籠罩下,她好像化成了一灘水,一朵雲,在翺翔,在墜蕩。

金鳳飄搖往長廊那頭,花綢牽著韞倩的手瞻望不已,逐寸逐寸地將她打量,瞧她身上穿得鮮亮,面色卻有些不好,懨懨的,像缺了水的繡球花。

她捏著韞倩的胳膊,眉蹙春山,“做了奶奶這些日,你好不好?那盧正元對你如何?盧家人又對你如何?可在他們家受氣了?”

陽光映著釵光,細細地閃過韞倩蒼涼許多的眼,仍從裏頭迸出些許喜悅的水花,“你一下問我這許多,叫我從哪裏答起呢?別急,我今兒原是回門,就晨起在家吃了早飯,急匆匆就往你們府上來,下晌才回盧家去,咱們有的是功夫慢慢說話兒。”

花綢一喜,捏著她的手就使了幾分力,將她捏得“哎喲”一聲兒。花綢心裏警覺,立時擰起眉,擼著她的袖管子往上瞧,誰知竟在白森森的小臂上瞧見些青斑,“怎麽弄的?”

時縫椿娘搬來爐子瀹茶,花綢忙使她帶上門出去與蓮心說話,拽著韞倩落到榻上,“是盧正元打的?還是他那些小妾欺負你?”

韞倩噗嗤樂了,放下袖管子搖起扇,“你也是,我既是正妻,他那些小妾何嘗敢欺負我?”

越見她笑,花綢越是心緊,緊得兩彎眉展不平,“那就是盧正元打的?!”

韞倩倒不曾講客氣,搬了小爐在炕桌上,就勢打著扇生火,又熟門熟路地尋了個小銅壺來墩在爐上。

這般歇下來,臉上方洩出抹苦笑,“不是他還有誰?倒不是氣我惱我,只是他那個人,在床笫上有個毛病,一高興就要掐人,我這些日子身上全是他掐的印子,才好一日,他又興犯一日,掐得我身上沒一塊好地方。”

床笫之上花綢倒聽得明白,只是掐人打人她有些糊塗了,兩眼迷惘。

韞倩見了,目光裏漏出不屑,“你沒嫁人,還不曉得這世間男人有多奇怪。我也不知他怎麽有這毛病,平日裏倒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一到床上,卻像豬、像狗、偏不像個人。我偷偷去問他那三個小妾,原來他對她們也是一樣的。”

聽了這一席話,像是那爐裏蹦了塊炭在花綢腹中,生生在她五臟裏拔出一股火,“什麽王八羔子,高興就掐人,倘或不高興,豈不是要殺人?!”

“倒難得見你急一次。”韞倩還笑得出來,像是認了命,萬千苦衷早早地就修煉成雲淡風輕,“他倒不舍得殺我,只是我實在厭煩他。也不只是我,那三個也厭嫌他死了,一到夜裏,這個推那個、那個推這個,大家都恨不得他不進屋才好,只是面上不說罷了。誰叫我是新娶的呢?總有幾日新鮮,他倒夜夜往我屋裏去。”

花綢陡地叫她說得笑了,笑意漸漸沈澱下去,浮起哀愁,“那怎麽辦?總不能日日吃這個苦吧?這新傷疊舊傷的,遲早弄得個體無完膚。”

“嗳,我想了個法子,”說到此節,韞倩湊過腦袋笑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屋裏先前太太給我撥了兩個丫頭,就為著給我陪嫁面上好看。”

“似乎記得,那年你病了,還跌了你的藥碗是不是?”

“就是她,叫櫻九。我預備著,叫她給那黑面郎②做房裏人,讓他們倆纏去,我躲清靜。”

“可她願意嗎?”

韞倩悠哉笑笑,目光漸冷,“我管她願不願意?這丫頭自打跟了我,心裏對我就怨懟,恨我不是嫡出正女,只怕我只能嫁個窮酸讀書人,她要跟著我受窮。如今好了,我嫁了個這麽個富官兒,雖說老了醜了些……”

花綢望著她半垂的粉腮,心腸也硬起來。這時節,誰還管得了誰?她籌忖片刻,點頭稱是,轉背到箱籠裏翻了一身鮮亮衣裳出來,“你給她穿,你那黑面郎眼下對你正在興頭上呢,不將她打扮得出挑些,如何能引那黑面郎的眼睛望她身上瞧?”

兩女錚亮的眼珠子轉一轉,像陽光底下的貓眼石,點綴著幾張酒熏花容,憨態可愛,那裏結詩,這裏唱曲,釵裙與閑雲在周乾的雲林館內趣湊了一席。

且說奚桓因受他父親之命,將潘興舞弊之事說與施兆庵之父施尋芳,施尋芳拈著須笑了笑,“甚好甚好,這裏正要參潘鳳個徇私之罪,他兒子就如此不檢點。你們既與那位周乾交好,便去說與他,望他屆時上堂為證。”

於是奚桓與施兆庵便約著連朝同往雲林館來,席上還是周乾的朝歡、連朝的雲見、施兆庵的星見作陪。奚桓身後獨有一位姨娘篩酒,身側無嬌客,他卻不甚在意,趁著琴曲連席,他舉斝敬與周乾,“先生請吃過這杯,小弟肚子裏的事兒才好開口。”

周乾心有成算,料定他那日看過文章,必定還來,卻喬做不知,“桓兄弟怎麽客氣起來?周某身無長物,只有些黃白之物,未必桓兄弟是要向我討借銀子?可桓兄弟家裏只怕也不缺我這些銀子。”說完一手仰撐在蒲團後頭,半倒在妙妓朝歡懷裏仰頭大笑。

那朝歡取過他手裏的玉斝,提壺篩酒,被奚桓接過酒壺去,親自篩與他。周乾乍驚,忙端正起來,“哪裏敢勞煩桓兄弟屈尊?有什麽事兒,吃過這一杯,與我到屋裏說。”

過後二人起身,奚桓回望施兆庵一眼,與他點點頭,跟著周乾踅入正屋內。

屋內榻椅俱全,春屏罩掩,滿墻名家字畫。奚桓素來愛丹青,一幅幅住足細品半日,適才坐到椅上,“先生實乃風雅狂客,一身才華,實在不該隱居於此,當出仕為民方位正道。”

“桓兄弟官宦世家,說得輕松。”周乾使小廝上了茶點,歪在榻上朝他笑,“實不相瞞,像我這等祖上無官庇佑的商賈人家,想入朝為政,單靠科舉是不成的,哪怕考個狀元出來,也不過是在翰林院修一輩子的書。想有所作為,就得孝敬上峰,我周乾身無長物,只有銀子,可我若出了銀子,豈不是辜負這一身才學?縱然進了內閣,握天下命脈,可其身不正,又有什麽意思?”

“先生性情乖僻,卻不失君子之風,小弟拜服。”奚桓拱拱手,胸有成算地拔起腰,“眼下,我有一條門路,正好可以全了先生風骨,又能入仕一展抱負,不知先生有意否?”

“且說來聽聽。”

“先生雖不在朝野,可朝野之爭,想必也有所耳聞。如今喬閣老卸甲歸家,戶部鐘敏也即將歸田還鄉,當今內閣,為次輔潘懋獨大,就是你上回說起的潘興之祖父。此人用人擅任,卻貪心不足,於朝有利,卻是利弊相持。正好他孫子舞弊,兒子徇私,家父與都察院想趁此良機,查辦其手下部分貪吏。”

說到此節,他端起青釉鬥笠杯請了茶,潤了喉嚨,便生出清冽的氣定神閑,“都察院的意思,想請先生出堂立證,將潘興摁死在堂,朝野上好有名頭查檢潘鳳舉薦的其他官員。”

周乾聽完這一席,稍有為難地笑倚在榻上,“桓兄弟也是知道的,我家不過是商賈之家,自古來,商不與官鬥,我個人倒不懼什麽,只怕得罪了潘懋潘鳳父子,回頭他們為難我的家人。”

“我明白先生的顧慮。不過我既然說要給先生指路,那必定就是條明路。先生舉劾潘興,朝野一幹動作下來,自然會有閑缺,家父眼下又正值用人之際,若先生有意,參加今年的會試殿試,只要出仕,家父自會妥善安排。”

周乾噙笑不語,仰回榻上,屋舍後卻有風起長林,蔥蒨細長的密葉朝茅蓋的屋檐拍來,一浪接一浪,濤聲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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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朱熹《四書章句集註》

②黑面郎:豬的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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