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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鳳來朝(九)無端端將他拒之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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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鳳來朝(九)無端端將他拒之千裏之外……

金風細細,卷來四下竊竊私語,這廂嘲眼偷覷,那廂嗤笑文諷。

花綢暈頭轉向僅一霎,就懂了。想笑,或哭,最終剩得滿目匪夷所思,“你說什麽?”

“你個賊!”那範紗霧跳出來,將矮她半個頭的骨頭縱身一躍,掄著拳砸到她肩上,“你偷了我的金鎖藏起來不還我,可算叫我逮著現行了吧?!”

這拳很軟,花綢卻覺得被捶碎了骨頭,她惶惶無措地朝奚緞雲瞧一眼,奚緞雲立時拔座起來,四下裏帶著討好的笑,“不會的,我們綢襖最是懂禮的丫頭,她爹在時就常說,別人的東西就是給,也不能要。她斷然是不會的,她不會的……”

周遭回應來的是一雙雙彎的眼、一張張笑的唇。沒人在意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大家只在意範姨娘有沒有丟的臉面、馮夫人有沒有保住臉皮。

那範寶珠恰如其時地拔座起來,笑著朝四下招呼,“好了好了,表妹原是與紗霧鬧著玩,不是有意的,大家吃酒,隨他們小孩子去胡鬧。”

那馮照妝也恰如其分地笑起來,妯娌間忽然百年難得的和睦,“姨娘說得好,別為了小孩子家的事情掃了各位夫人的興,讓孩子們自個兒折騰去,咱們大人樂咱們大人的。”

你來我往的笑談間,各得其宜地給花綢定下罪名。

滿廳裏轟然笑開,鬧開,唯獨花綢,恍然覺得自己是被押在一個花紅柳綠的衙門,還沒申辯,已經被許多軟綿綿紅馥馥的唇打得啞口無言。

可她肚子裏有一腔的冤屈還待陳表,等拔回神魂,仍舊天真地攀上去,在咿咿呀呀的胡笳裏、珍珠碎玉的琵琶裏、歡聲笑語的暢談裏,為了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尊嚴,去申辯,“範嫂嫂,我沒有,紗霧的鎖不是我拿的……”

“二嫂嫂,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打誰身上掉出來的……”

“嗨,沒什麽的,”那範寶珠由右邊扭過臉來,斜翹眼角,輕蔑的笑似一張輕飄飄的罪狀,“表妹只管下頭去玩兒,紗霧過幾日就忘了。”

馮照妝亦打左邊扭過來,狹長的眼婉勾,溫和的嗓音是一聲輕輕的驚堂木,“妹妹去坐著聽曲兒,放心,又沒人怪你。”

花綢夾在中間,孤立無援,欲辮無從辯。她們用玩笑的口吻打碎了她的尊嚴,向四處拋撒,驚起各案裏的竊議,每個人“寬宏大量”的眼色皆如細細的霜刀,冷得疼。

遠遠地,奚桓看著花綢陷在那一堆珠光璀璨裏,像只奄奄一息的苦燈,時下的笙樂妙曲,就成了劈裏啪啦的暴雨打在他的心甸。

於是他跑過來,在席下惡狠狠盯著範寶珠與馮照妝,“姑媽沒有偷盜。”

範寶珠盯著他,帶著冷冰冰的笑意,“也沒人講姑媽偷盜啊,快下去坐著。”

他還小,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機鋒,只是固執地端起個碟子狠砸到地上,“姑媽沒有偷盜!你跟她們講清楚!”

“砰”一聲,室內覆靜,元夫人見範寶珠被晚輩轄制,恐她面上過不去,忙出席哄他,“沒有講姑媽偷東西,你聽見誰講啦?是你小孩子家多心。”

確確實實是沒聽見講,可奚桓扭頭瞧一眼花綢,她站在人堆裏,卻仿佛被人間孤立,那麽可憐。他想保護她,以他少不更事的骨頭。

他又徒勞地砸了個琺瑯彩碗,喁喁重覆,“姑媽不是賊!姑媽不是賊……”

“誰又講姑媽是賊啦?好孩子,快別鬧,叫人聽見笑話呢。”

那範寶珠揚著唇,像一柄剛出鞘的匕首,“叫夫人們瞧笑話,我們家這個孩子,你們都是曉得的,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話稍微說重了,生怕對不住太太在天之靈,可輕了,他又不改。我縱有一百二十分的苦心,硬是拿他沒法子。”

席上爭相安慰,“難,滿京裏誰不曉得你的難處?等大些就好了。”

“姨娘別傷心,等大些懂了事,會明白您的一番慈心。”

奚桓還不懂無奈是何物,只覺一身的肝勇像捶在了一團棉花上,洩盡他渾身的力。他只得懨懨地繞席過去牽花綢的手,“姑媽,咱們不理他們,回去坐著玩兒。”

眾人見此,各自安席,好像一切如初,只有花綢發生了變化。她僵硬著骨頭,顫著下巴抽出手,仿佛是把卑微的自己由這富貴人間抽了身,沈默著離席。

奚桓要追,不妨被莊萃裊一把拽住,“哪裏去?好好兒在廳上坐著,外頭人多繁雜,在這裏同妹妹玩耍才好。”

他不住朝外掙,遠遠地伸著一條胳膊夠花綢的影子,口裏喊著:“姑媽、姑媽!等等我、等我我……”

那聲音漸漸添了哭腔,花綢卻沒聽見,她裊裊的裙角似一縷煙,飄離了喧囂,走到外頭,覺得身在寒潭,心在雲端,飄飄忽忽地懸在冷風裏。

恍見範韞倩帶著丫頭由後頭抄上來,與她並肩擦裙地走著,沒說話。忍了好一陣,花綢忍不住先愴然開口,“韞倩,我要說那金鎖不是我拿,你信嗎?”

二人與釵裙翻飛的婆子丫頭們背道而馳,韞倩在那些紫翠嫣然的虛影裏挽上她的胳膊,“信。”

她軟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安慰的笑,“其實你們家姨娘和二太太也知道不是你拿的,不過只有是你拿的,她們才能保住臉面。”

花綢暗忖一陣,垂著下巴訕笑,“你說得是,是我糊塗了,還拼命湊上去解說。其實說破天也沒用,根本沒人在意到底我是不是罪魁。”

“瞧,你想明白了,也不算糊塗。你從前不是問我,為什麽明知道太太不喜歡我,還不讓著紗霧,只管跟她吵鬧?我如今告訴你,就算我順服,該罰我的也照樣尋個由頭罰我,我何苦白白受那窩囊氣?”

說著,韞倩咬著牙關發笑,目中洩出一絲痛快,“她在上頭壓著我,我就在下頭壓著她女兒,大家都別想痛快!”

熱辣辣的太陽底下,花綢還是覺得骨頭裏發寒,“可我與你不一樣,你再如何,終歸是那家裏的正經人口。我與我娘,是投奔來的,住著人家的屋子,使著人家的下人,沒立場,也沒底氣。”

韞倩貼著她,兩個孤女肩疊肩地依偎取暖,“你今天這樁事兒,在我身上不知發生多少遭了,叫你渾身張一百張嘴也難辨,這就是她們慣常的花招。往後但凡家裏丟了東西,頭一個就來問你,出了差錯,也第一個拿你問罪,你往後遇到這種事兒,千萬繞著道走。”

“我往前都是繞著走,誰知今兒不妨,竟撞到我身上來。”

苦笑中,韞倩將她晃一晃,“嗳,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那位霸王,你可離他遠著些。我們太太打他的主意呢,一向擘畫著將紗霧定給他。你們與他父子倆走動近了,若往後這門親事不成,我爹和太太,少不得要說是你們母女攛掇的。”

花綢杏眼圓睜,“這哪裏是我們外人能插上話兒的?他們家少爺的婚事,自然父母來定。父母不答應,怎麽不怨父母,倒來怨我們?”

“這就叫柿子撿軟的捏,事有不成,他們心裏起了怨,總不好怨大老爺與姨娘,只好怨到你們身上來。誰讓這府裏,就你們母女兩個輩分大?你們不頂著這口黑鍋,叫誰頂著去?就跟今兒這樁事一樣,不說你偷的,還說誰去?”

半晌,花綢由喉間滾出低沈細柔的嘆息,“謝謝你韞倩,還肯信我,還肯與我說這些話。”

“嗳,口裏謝的可不算,聽見講你們院兒裏隔了個廚房,你去尋的吃給我。席上鬧得那樣,什麽也沒好好吃,餓得人頭昏。”

玳筵正輝煌,裏裏外外的管弦繁樂在風裏拉扯,花綢於世不容的尷尬身軀在這一天,在錦繡繁華裏暗淡下去,開始拖著沈重的影艱澀游移。

這場小風波像碎石投海,在外頭蕩開微妙的漣漪,伴隨一場初雪,懸在婦人們長舌尖上的流言遞嬗傳開——奚家來投奔的遠親是個“德有缺行有失”的鄉下野丫頭。

花家母女雖久困繡樓,也漸漸有所耳聞,愈發謹慎克己起來,甚少外出,既不滋事,也不惹麻煩。每日只將繡簾低垂,頗有與世隔絕的姿態。

這廂雪落停,陽光投進來,襯得屋內益發亮堂,榻下攏著炭盆,燒的是柴炭,有些嗆人,屋裏偶聞咳嗽聲。

奚緞雲在炕幾上摘菜,不住嘆息,“紅藕,屋裏熏暖和了,你們還是開窗透透氣,小姑娘家家的,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倒不好。”

說著,又一嘆,“綢襖,今年委屈了你,生辰都沒好好辦一辦,就胡亂混了過去。”

花綢溫柔地將折頸在奚緞雲肩上,手裏收著針線,“在人家裏住著,有什麽可辦的?況且咱們也沒幾個錢,何苦大吃大嚼折騰?不妨事的娘,我又不是只活這一年,我有好幾十年的生辰可過呢。”

“話雖如此講,可我姑娘十一了,虛歲上是金釵之年,還叫你受委屈,娘心裏過不去。”

花綢笑著,似寬慰她,忽覺胸口又發起脹,於是輕蹙額心,撳著胸,“娘,我告訴您件事兒,您可別著急。”

“什麽事?”

“這幾日,我總覺得胸口脹脹的,偶爾還有些疼。”

奚緞雲托起她來,往她貧瘠的胸口睨一眼,兩個指端撫上去輕輕按一按,障袖莞爾,“不妨事,是我們綢襖要長大了。”

那頭椿娘在榻下聽見,將花綢的胸口望一望,又垂著下巴盯著自己胸口,“太太,什麽就長大了?我怎麽沒長大呢?”

恰逢紅藕門外提著鎏金銅壺進來,擱在琺瑯炭火盆架上玩笑,“你若急,將屁股上的肉切二兩下來,貼在胸脯上不就得了?”

椿娘羞得直跺腳,“鬼人,你在哪裏學的這些話,愈發不饒人了!”

陽光刺眼地落在紅藕半張臉上,那雙懵懂無知的眼不知何時,業已沈澱出一抹怨毒的風情,唇角彎起的弧度,遲遲不肯落下去,像是一縷嘲諷。

花綢正暗中窺探她的變化,倏聽院外咯吱咯吱玉沙響,伴著一個激昂的童聲:

“姑媽!”

雪裏墜滿金鳳花,黃澄澄的,璀璨炫目。幾如奚桓火熱的期待,他在廊下,墊著腳尖,腦袋朝正屋的寶藍色棉簾縫隙裏張望。

“姑媽,您在不在家?”他喊,帶著小小的雀躍。

打上回奚巒的生辰宴上出了那樁冤案後,花綢母女恨不得繞著這府裏的人走,生怕又撞上什麽殃及池魚。就連奚甯得空來請安,奚緞雲也是敷衍著招呼兩句,過一時半刻便尋了緣由追他走。

自然了,奚桓也難逃此劫。由那天起,花綢既不去院裏瞧他,每逢他來,不是稱睡著,就是推有活計做,與他淡淡的,從不多講話。

眼下仍舊將椿娘支使出去回他,“大少爺,姑娘睡著呢,您回吧,改日再來。”

奚桓站在廊下跺靴子上的雪,輕輕的,生怕驚了誰,“還睡呀?這都辰時末了,我這麽賴床也都起了。”

“姑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因此多睡些。”

“姑媽病了?”他一霎架高眉,擡步就往東廂走,“我去瞧瞧她,我去給她說笑話兒聽,姑媽聽了,準能高興。”

“嗳嗳嗳、”椿娘旋裙將其攔下,挺得直直的腰,冷眼睨他,“快別吵她,好容易睡著一會兒。您去吧,沒事兒也別來,我們這裏的炭不好,您身嬌肉貴的,別再給熏著了,回頭那些婆子丫頭又來問我們的罪。”

奚桓系著肩赤狐皮鬥篷,裏頭裹著棗紅的圓領袍,領口上銀線繡著一圈兒連枝紋,捧著他日漸剝落幼氣的臉,下頜已有了淡淡硬朗輪廓。

但那雙日漸森郁的眉目裏寫滿失落,沈沈地垂下去,“噢……”

墜地無聲,有聲的只是他半大的腳印,碾碎瓊玉,踏破雪痕。折返途中,奚桓攏緊鬥篷,抓破腦袋也想不通,怎麽無端端的姑媽就將他拒之千裏外?

橫思豎度,冬風折枯葉,也將他滿腹的委屈折成熱淚,一滴滴砸進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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