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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陌上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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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後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

隨即從袖子裏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並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後,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裏陰暗寒冷,外頭已經是春,這裏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汙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裏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嘆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麽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裏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並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

“那為什麽給十文?”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嘗嘗。”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裏沒人,等會其餘乞丐都會回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

“這麽同情,為什麽不幹脆收留他?”太史闌並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他嘆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麽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純凈而通透。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麽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鋪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麽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闌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鋪,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於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昵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墻上的常春藤上穿過,簌簌蕩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嘗嘗。”

“好。”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後一點金子,用完了。”

“我請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裏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後剎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

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麽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壇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壇。”他說。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誇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家夥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裏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並不在於他幫女士拎酒壇,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於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並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壇,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裏不錯。”他指指前方一處茵翠的小山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

紙袋打開來,王記包子鋪的包子果然不錯。

皮薄餡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潤了湯汁而微微透明,一點翠綠的蔥花,從精美的褶口探出來。

太史闌也不讓他,慢慢吃了一個,要去拿第二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

是他,傾過身子,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細樹枝,剝去了樹皮,露出幹凈的白茬,他用這個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蔥花。

太史闌手一頓。

她剛才吃第一個包子的時候,對蔥花多看了一眼,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歡蔥花?

他卻很專心,抿著唇挑去蔥花,此刻兩人靠得極近,他半個身子傾在她面前,氣息淺淺,並沒有現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點極淡的木香,極幹凈極醇和的那種,聞起來讓人想起冬日裏溫暖而幹燥的木屋,被深紅的火堆逼烘出屬於千年木質獨有的暖香。

一縷烏發散在他額頭,被日光打亮,透過鍍成淡金的發絲,看見睫毛纖長,碎光迷離。

四面忽然太安靜。

鳥不鳴,花輕歇,溪水靜謐,風如低吟。

太史闌沒有讓,也沒臉紅。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還是平日語氣。

“李近雪。”他挑去所有蔥花,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隨意地坐回,答。

“為什麽把所有蔥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歡?”

“我喜歡。”他說。

太史闌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個挑選的包子是哪個。”他笑,“或許你看這個比較白胖,或者你看那個秀氣點。”

“包子都是一樣的。”她搖頭。

“不,不一樣,不僅是包子。”他笑意若深,“世間萬物,無一相同,單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情去辨別並從中得到樂趣。”

“什麽樣的心情?”她默然半晌,問。

“閑適而善於發現美。”他答。

她又不說話了,這回卻仔細找了一個包子,看起來很可愛的。

雪白的包子讓她想起了什麽,便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和你本人有點不搭,雪那麽冷。”

“我是孤兒。”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他出身良好,毫無不適,眼睛彎彎甚至還帶笑意,“養父發現我時,我躺在樹下雪地中,養父是個私塾先生,通達文字,因此給我取名近雪。”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謂佳釀也不過就是甜米酒,她皺皺眉,放下酒壇,道:“好名字。”

“我也覺得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包子,忽然偏頭看她,“不喜歡這酒?”

“不喜歡。”

“我可以猜猜為什麽嗎?”他語聲輕緩,“你喜歡烈酒,火一般的灼熱,喝下喉嚨像撒進一把鋼針,從咽喉一直戳到胃裏,然後砰一聲,燒起來。”

她沈默一會。

“很好,很形象。”她說,語氣有點冷,“但我不喜歡別人這麽猜我。”

“不是猜你。”他輕輕籲一口氣,“好,既然你不喜歡猜,那我就直接問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不像一個愛管閑事的人,也不像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那你為什麽會跟著我,會因為我給了那孩子十文銅錢而請我吃飯?”

太史闌註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時,用的稱呼是“孩子”。這讓她改變主意,決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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