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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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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剛才到現在,梁仲胥未發一言,眼眶通紅,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裏波濤洶湧,表情隱忍中滿含悲痛,像只孤獨而委屈的獸。

她每多說一句,他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她回過神,發現臂膊已經被他的手箍得有些脹痛。

她擡起一只手,將指尖輕輕地放到了他衣服上的那片血漬上,稍稍一抹,指尖便染上了一簇鮮紅。

或許是因為她的動作觸碰到了他的傷口,他手指一松,紀姝瀾順勢將胳膊從他懷中掙脫。

她後退半步,取下胸前的玉蝶風箏佩,用帶血的手指摩挲了一番,接著輕聲呢喃:“從記事起,我便一直做噩夢,夢裏被人掐得喘不過氣來,夢醒後必會有病勢纏綿。十歲那年,我陪母親去崇山禮佛,遇到了一個跛腳老道,他給了我這塊玉佩,告訴我我的病只能被壓制,若想根除,需要自悟。”

“今日,我終於明白他說的那番話了。”

“上輩子的那只紙鳶,是我放的,可卻不是為你放的,寫那首詞時,我心裏想的念的,其實並不是你,若非說是為了誰,大概只是為了我自己吧……只是後來這紙鳶碰巧被你撿到,又被你收入了金城宮,真真假假的情誼摻到一起,可能令你對我多了幾分惻隱之心。”

“這玉佩背後蘊藏的感情,本就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我已經記起了上一輩子的那些事情,噩夢也不會如往常那般恐怖,這玉佩便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話音剛落,梁仲胥心裏沒來由地一陣驚慌,果不其然,面前的女子直接提起拿著玉佩的那只胳膊,作勢就要往下摔,他趕忙擡起手打算去攔,可被身上的箭傷拖了後腿,他晚了一步。

“啪!”

一聲脆響,其後還跟著殘片飛出地板的聲音,他定定然循聲望去,斜飛的劍眉眉梢下沈,眉頭皺到一起,滿臉驚愕,不願相信。

紀姝瀾卻利落地傾身,撿起離得最近的一塊殘片,一邊起身一邊道:“前世我死的時候,已經不怨你了,我們也早就已經結束了,如今,你為何還要來招惹?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能放過我?”

她站直身體,盯著他的眼,將緊攥著碎玉的手穩穩地抵到了自己臉側。

“毀了這張臉,才可以麽?”

話語間他便已經猛地上前奪走了她捏著碎片的手,只是那塊殘玉被捏得太緊,他若是使力掰開,途中她的手必定會受傷。

他心頭萬分懊喪,捏著她的手腕懸在半空,不敢再有多餘的動作。

他擡頭看著面前女子垂著的眼睫,她的表情一如剛才,決絕而無情。

這才是本來的緹蘭吧,沒有皇權壓迫,沒有身份限制,本來的她就是這種外柔內剛,柔韌堅毅之人,不然,她當初在南宮也不會用滿是傷口的手堅持刻那三萬個龍尾神。

上一世,他見證了她所有柔情的一面,這一世,他換了個角度,重新認識了她。

只不過,是以慘烈而沈痛的方式為代價。

他沈嘆了一聲,心頭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梁仲胥放開了她的手,迅速擼起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袖子,而後再度尋到她的手腕,紀姝瀾攥著碎玉的手被移動著放在了他裸露的手臂上。而後捏著她細腕的手漸漸上移,包裹住她的,代替她捏住了碎玉。

玉佩的斷峰頃刻間變成了一把利刃,他手上一使力,刀片緩而深地劃入血肉,配合著他的解釋:“初次見面,我掐著你的脖子罵你是個贗品。”

刀尖稍稍偏移,在旁邊落下第二刀:“你帶著蓮花糕來找我想拿回龍尾神掛墜,我把它扔到了地上,掐著你的脖子說我最討厭甜食。”

第三刀:“我說要把你賞給別人,約定誰打贏了誰就娶你。”

第四刀:“你病了,我只顧懷疑你和湯乾自的關系,箍著你的手百般試探。”

第五刀:“我宣你侍寢,卻在金城宮推倒你,把你打入了南宮……”

“夠了!”紀姝瀾痛苦地喊出聲,一把甩開了他的禁錮。

帶血的碎玉飛到了地板上,再度裂成了幾片。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只知目下所及,猩紅一片,比他衣襟上的那簇血漬更加刺眼。

頭頂,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十足的真誠與歉意:“前世帶給你的傷痛,來不及還清,現在我心甘情願一筆一筆還給你。”

“若你現在不願意接受,那我可以等。只是,有些話,我怕等不及,所以現在必須要告訴你。”

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吐出了三個字。

“對不起……”

“這句話,我欠了兩世,如今終於有機會說出口了。”

“我對你犯下的混賬事太多,令你痛苦到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紫宸夜宴那晚,我才知道蒼天有眼,那是我的報應。但是,我對你的感情,也絕非你想象中的僅是惻隱之心。”

“我承認,接近你之初,的確是因為你長著一張和紫簪一模一樣的臉。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你覺得我對你生出了厭嫌。其實並不是,我對你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沒有厭惡,只有驚慌和害怕,紫簪身死後,我沒想到此生還能見到與她一般無二的容顏,夢境與現實撕扯著我的心神,讓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避,也促使著我選擇一種與對待其他普通嬪妃完全不同的方式去對待你,只是,我做了最錯誤的決定,選擇了最粗暴的方式對待你。”

“我一邊虐待你,一邊被你所吸引,很快我便發現,你與紫簪是完全不同性格的兩個人,紫簪比你開朗許多,樂觀許多,大膽許多,驕傲許多,而你身上的優柔、細心、和婉和善解人意卻是紫簪所沒有的。這樣的你,令我產生好奇,更是讓我對你生出了許多微妙的情意。”

面前這位容貌俊朗的少年,紈絝放浪了十幾載,加上前世三十多年的陶冶,此刻,面對著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表白,臉上也不能免俗地帶上了緋色的紅暈。

“我很喜歡小乖,也很喜歡你做的清粥小菜,我喜歡你的聲音,喜歡聽你講的話本子,更陶醉於你陪我批閱奏折的那幾晚,那是我登臨帝位近乎十年,過得最放松愜意的時候。”

“即使那風箏上的字不是寫給我的,也沒有關系。因為當時,我已經對你生了情,我期待著那是寫給我的,同時我也並非沒有懷疑過。但無論如何,我想收下它,不僅是為了有一個同你有聯系的念想和借口,更是在無意中順從了我自己的內心,當時連我自己都沒有發現,當知道這紙鳶是你做的的時候,我已經自動把自己想象成了這閨怨詩的男主人公。若是深究我當時的心境,大抵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罷……”

“所以我便不受控制地開始吃醋,無論是方海市還是湯乾自,只要是同你有關系的男子,都令我嫉妒的發狂,我嫉妒他們能同你平靜地說話,我更無法接受,你同我相處時的狀態與面對他們時是完全不同的,在他們面前的你,姿態放松,神采奕奕,可是與我在一處,便畏首畏尾,小心謹慎。”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畢竟,最初是我先傷了你的心。可是當初的我全然沒有這等覺悟,面對你時,說話也愈發尖酸刻薄。”

“然後便是,你第一次承寵那晚……”

他頓了頓,面色陡然變得陰沈。

“當時我喝了酒,神志不甚清晰,我隔著雕花合闔屏風望向床榻,便看見一襲紫衣站在那裏。下意識地,我以為那是在夢境。可就當我走上前去,聽到你喚的那聲‘阿旭’,我才明白那並不是夢。而你居然會扮作紫簪。”

“註輦派你和親的本來意圖昭然若揭,他們都把你當做是紫簪的替身,甚至連大徵、天啟城中見過紫簪的人見到你,恐怕都會這樣以為。他們都以為我也會是如此,但我,從未將你當成過其他人。”

“註輦來朝的特使前腳剛剛上奏請願,你後腳便做出了此等行徑,我一時間無法接受,我無法接受居然連你自己都心甘情願變成紫簪的影子,向我求歡,向我替註輦謀取利益。無人會願意自己成為他人的替身,除非她對自己的夫君本就沒有感情。我不願你委屈自己,更不願承認你對我無情。”

“所以……我又一次傷害了你,還一錯再錯,讓你喝下一碗又一碗的涼藥,對你的病情不聞不問,掉以輕心,以至於令你生出了死志……”

“若是我能早些看清自己對你的感情,我們之間,絕不至於如此。”

“我來遲了。”

梁仲胥啟步上前,主動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女子,擡起未受傷的那只手溫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淚,他長舒一口氣,話語間帶上了些劫後餘生的欣喜。

“但幸好你現在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幸好我再次找到了你。”

“幸好還來得及讓我對你說一聲……”

“我愛你。”

纏綿的語調滿溢著他心中早已無處安放的愛意,以往他們也曾有過海誓山盟,說過許多甜言蜜語,可都不及這短短的三個字鎖人心弦,悅耳動聽。

梁仲胥垂於身側的手臂裸露在外,血跡緩慢而猙獰地順著他的皮膚蜿蜒而下,男子清越而深情的嗓音消失,暖閣重新歸於寂靜,靜得都能聽到血跡從他的指尖滑落到地板上的聲音。

他知道此刻緹蘭的情緒和心神已經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刺激了,崩漏雨夜之前的事情,他已然盡力去解釋,之後也會努力彌補和償還。至於她忘記的後半一部分……須得等她緩一緩,再慢慢對她說。

那天,紀國公府的小廝親眼看著胸前、手臂滿是鮮血的梁家少爺從他們府裏走了出來,一身煙青色的衣裳仿佛被繡上了大片大片火紅的芍藥花,駭人而又妖艷,嚇得他們一聲沒敢吭,目送他踉蹌著離開。

梁仲胥一步一步走回了府,走到府門前,發現門口拴了不少馬,他定睛一看,最前頭的馬居然是父親身邊副將吳崢的坐騎淩風。

他臉色一沈,快步踏入府門,院中站著許多人,有人先行發現了他,高喊了一聲“少將軍”。

正廳裏身披鎧甲的吳崢應聲轉過身,發現來人眼前明顯一亮,他沖出人群,跨步來到他的身前,來人一邊單膝跪拜拱手行禮,一邊朝他報信,話裏帶著顫音。

“少將軍,南疆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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