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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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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浮雕三足銅爐裏的龍涎香緩緩吐著暈圈,龍紋盤飛玉鑾坐榻上的人正斜倚在青玉抱香枕上閉目養神。

一聲幾不可聞的響動不知從何處傳來,龍涎香的暈圈悄悄打了個旋兒。承乾殿外候著的宮人隨侍沒有反應,如往常一般垂頭待詔。

龍榻上的人卻突然開了口:“查的如何了?”

鮫綃寶相紋羅帳後隱隱約約現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拱手行禮,恭聲回道:“稟陛下,皇後娘娘的確在年節前召見了姜氏。”

龍榻上的人睜開眼,擡手開始把玩手上的玉扳指,“紀國公府現下情況如何?”

“並沒有什麽異常,只是明日公主會出府一趟。”

“去做什麽?”

“去慈恩寺進香還願。”

“只有她自己嗎?”

“紀國公府的人回報說,這次出府,公主只是稟明了紀夫人,說是在府裏呆的太久了,想出去散散心。”

帝王長舒了一口氣,起身將玉扳指放到白玉案臺上,沈聲說道:“那便讓她散最後一回吧,魚已上鉤,拋出去的餌得跟著收回來。從小長在外面的鳳凰終究還是鳳凰,是時候該歸巢了。你知道該怎麽做。”

羅帳之後的人再次行禮,“臣明白。”

***

元月初十,山嵐掩映間的慈恩寺煙雲繚繞,杏黃色的院墻,鴉灰色的殿脊,深沈而悠遠的鐘聲回蕩不絕,參天菩提的垂蔭下,正有無數善男信女往來其間。

紀姝瀾一早從紀國公府出發,馬車停在崇山的雲階下時已接近巳時,輕雲陪著她登山入寺,等候多時的小沙彌引她從西側門進了殿。

紀姝瀾熟稔地取香三根,在燈火處點燃,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將其置於眉心前側,虔誠作揖後,插香入爐。再回身走向蒲團,雙手虛虛合什置於心口,在心中默默許願,須臾後掌心攤開向上放於蒲團,上身拜倒,如此來回三次方罷。

小沙彌隨即上前,告訴她素齋已備在了往常接待紀府眾人的那間寮房。

紀姝瀾道了謝,同小沙彌互相施禮拜別。

輕雲候在殿外,見自家小姐出來,趕忙迎了上去,“小姐,眼下要去用飯麽?”

紀姝瀾搖頭,難得獨自一人出來,眼下時辰尚早,她並不想立刻用了齋飯就回府。

日光和暖,清晨繚繞的山間霧氣已經消散,林山石海掩映間,紀姝瀾的目光一下子被一旁雲煙臺上火紅的祈福擎柱吸引了過去。

她眸光一亮,如蔥細指微挑,指向雲煙臺,“我們先去那兒看看。”

高大的擎柱被無數飄帶、平安符遮去了本來面目,即便是最高處的長珩上也被包裹了厚厚的一層,一旁的功德堂被人圍堵著,原本就低矮的殿門如今更是被攢動的人頭遮掩住。

她神色一斂,按捺下了想去求一張平安符的念頭。

寒風乍起,緞帶粼粼作響,帶出陣陣檀香。

一張緣帶波波蕩蕩地落到了她的腳邊,她遲疑了一瞬,俯身便要去撿,與此同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

紀姝瀾眉心一跳,難不成……

未及擡頭,頭頂便傳來一聲虛弱的致歉:“方才沒拿穩,驚擾了姑娘。”

聲音正經中又帶著些膽怯,不是他。

紀姝瀾垂眸遮掩著自己方才的心思,並將起身的動作放緩,順勢福身,“無妨,公子請便。”

她並未擡頭,而是徑直轉過身便要走。

“方才見姑娘也想去功德堂求符,不如,我的這張便給了姑娘吧。就當是我當著佛祖的面賠禮致歉。”

紀姝瀾回身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男子面色蒼白,眼下泛著烏青,雖說已經過了冬月,可春意寥寥,他卻只穿了一件薄衫,通身上下都寫著“羸弱”二字。

那人堪堪避開了她的打量,偏過頭輕咳了兩聲,顯然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自知形容枯槁,莫不是嚇壞姑娘了。”

紀姝瀾搖頭,“公子不用介懷,比起我,公子自己顯然更需要這祈福緣帶。”

男子聽了她的話,仿佛是有所觸動,“不瞞姑娘說,家慈前幾日剛剛離世,我已三日未闔眼,今日來慈恩寺,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願,也是為了給她祈福,希望她早登極樂,脫離苦海。”

說著說著,他輕嘆了一口氣,苦笑著接著道:“但我怕是也快要追隨她而去了,家中貧寒,我苦讀七載,眼看離桂榜只有幾步之遙,雙親驟然離世,家財散盡,功虧一簣。”

“所以這緣帶還是贈予姑娘罷,比起我,還是讓佛祖護佑姑娘這樣的人更值當些。”

紀姝瀾一時有些語塞,她垂頭看著男子雙手奉上的緣帶,踟躕著接過,她道了聲謝,命輕雲重新喚了個沙彌過來。

“民女是紀國公府的人,有勞師父,將這位香客帶去準備好的那間寮房用些素齋。”

面前男子眉目一怔,紀姝瀾略略施禮,“公子若是不嫌棄,便隨師父去用些飯吧。七年寒窗,怎會不知囊螢映雪,鑿壁偷光?若是就這樣草草放棄,豈不辜負了雙親的厚望?”

“我想,先妣最期望看到的,也是公子在自己去後,能努力加餐、厚積薄發、蟾宮折桂吧。”

那男子眼波浮動,顯然是有所動容,他恭敬而鄭重地朝紀姝瀾行了一禮:“姑娘所言極是,鄙人感愧,姑娘不吝賜膳,日後若有機會再遇,必當報答。”

紀姝瀾莞爾,沙彌便引著男子往寮房而去。

輕雲的目光從離去的男子身上遲遲收回,她轉頭湊近自家小姐,笑微微道:“小姐,這公子雖然舉手投足帶著一股子病態,但模樣倒也俊俏呢!”

“輕雲,你又失言了。”

輕雲將臉上的笑意壓了壓,但眼梢依舊飛揚,她腦中靈光一現,“說來也是奇怪,怎麽最近咱們一出門,便能碰上各式各樣的公子哥兒,前有梁府少將軍,今有寒門雅兒郎。小姐,奴婢看您近日面帶桃花,莫不是好事將近了吧!”

“輕雲!”紀姝瀾皺眉作色,在心裏暗暗扶額。

輕雲嬉笑著避開自家小姐的眼神責備,轉移話題,“小姐,這緣帶該如何處理?”

紀姝瀾聞聲望向自己手中攥著的紅色緞帶,她略略思籌,命輕雲去功德堂前取了墨筆。

玉手虛虛浮浮,再次拿起,緣帶上便出現了一行字:莫問前程事,颯然沙上蓬。

紀姝瀾收回手,吩咐輕雲:“佛祖□□,這緣帶並不是我所求,自然不能為自己求得什麽庇佑,你將它送去寮房,還給那位公子吧。”

“小姐自己在這兒麽?奴婢怕不安全。”

紀姝瀾嫣然一笑,“佛門凈地,眾目睽睽,誰敢造次?況且你我手無縛雞之力,若是有人想害我,你在與不在又有什麽區別?”

輕雲點頭,深以為然,“那奴婢送還了東西,咱們便下山。”

“好。”

不知不覺,日頭又隱入了雲幕,霧霭再次將松濤遮蓋,紀姝瀾徐步站在了雲階前,細嗅著空氣中盈滿的帶著松枝香的水汽。

此刻的崇山雲階,就像它的名字,上山的人不斷從雲中浮現,下山的人又漸行漸遠,沒入茫茫雲海。

只是她沒想到,目下能從這雲海中看到熟人,且是一個陰魂不散的熟人。

可紀姝瀾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正因為這抹突然出現的身影而狂跳了幾下。

梁仲胥一身雪白,內著水波錯金錦裘長袍,外搭流雲團紋連帽織錦鑲絨鬥篷,頭戴綴玉銀冠,再配上一張精絕的芙蓉面,這畫面若是潑墨紙上,怕是連技藝高超的畫師都難以將其準確描摹出一二來。

今日的打扮,雕琢得他全然沒了往日的桀驁,反而像是一尊自人間路過、驚鴻一瞥間便已動了凡心的天仙。

他拾級而上,鳳眸目不斜視地望向他的意中人,臉上笑意漾然。

行至她的身前,他未發一言,只利落地取下身上的鬥篷披在女子身上,幫她帶上了雪帽,末了雙手還隔著帽子揉了揉女子那被裹在一團絨毛裏的朱顏。

梁仲胥瞧著面前女子乖乖任自己擺弄的模樣,心頭滿足又熨帖,腦海裏霎時間蹦出了一個詞:愛不釋手。

這樣的她,著實令他愛不釋手。

他甚至想徑直將她打橫抱起,藏進不會被人發現的世外桃源,白日泛舟采蓮,休憩汀渚,夜晚挑燈弈棋、映月纏綿……

他意猶未盡地在心裏回味了一番,卻也明白這些設想怕是不能立刻成行,不說別的,她身邊的丫鬟個個對自己懷有莫名的敵意,正如眼下,輕雲已經跺著腳朝這邊疾步而來。

輕雲快步走到自家小姐身邊,胳膊在他們二人之間一橫,伸長脖子支起鼻子嗅來嗅去。

紀姝瀾疑惑道:“怎麽了?”

“小姐,奴婢在確認您身上是不是有什麽味道。”

紀姝瀾不疑有他,“什麽味道?”

輕雲說話的腔調陡然升高,眼神裏也似帶了刀,在梁仲胥臉上來回刮了兩下,“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奇怪,怎麽有人回回都能聞著味兒找過來,小姐身上別是有什麽攝魂香罷!”

話音一落,玉面公子先笑出了聲,他煞有介事地點頭承認,“你家小姐身上的確有攝魂香,不過只有我能聞得到。”

輕雲撇了撇嘴,緩緩放下了自己的臂膊,後退半步立於紀姝瀾身側,小聲囁嚅道:“那今日梁公子跟過來又是為何?難不成你也常來慈恩寺禮佛?”

“我不信神佛。”

男子清越的嗓音伴著鳴鐘的聲音而落,冷風裹挾著一撮香灰落到了女子所穿的鬥篷上,雪白的錦緞霎時間染上了灰塵。

梁仲胥擡起手輕輕替她拭去,繼續剖白:“我不信神佛,不信天命,我只信自己的心。”

他將放於女子肩上的手收回,指向自己的胸膛左側,“它說它想見阿瀾,我便帶它來見你了。”

紀姝瀾的內心正在經歷一場奇異的涅槃,她身前是萬丈紅塵,身後是滿殿神佛,眼前的男子字字含情,將她的心從那十方祭壇上取下,誓與她一同踏平紅蓮業火。

梁仲胥見她一直默不作聲,便去尋她的手,一邊抵著她的額頭,一邊與她十指相扣。

“想看雪麽?”

女子回過神,反應了一瞬,實話實說:“年節的時候不是剛剛看過?”

梁仲胥笑得古怪,徑直拉著她走下雲階,“今日的雪,只落給你一個人看,你一定會喜歡。”

紀府的車夫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家大小姐上山的時候是好好的一個人,下山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一雙人。

梁府的公子絲毫沒拿自己當外人,隨著大小姐一起坐上了自家的馬車。他當然不敢有什麽意見,只是覺得稀奇,他為紀府駕車十餘年,從未見大小姐與哪個男子如此親密接觸過。

算起來,他們認識也才不過月餘,不知這梁家少爺到底用了什麽巧法妙計,這麽快就獲得了佳人的芳心……

車夫正想著,便聽見裏面的梁公子朗聲吩咐道:“去城西長寧坊,沁園。”

紀姝瀾一聽,心裏攏上一團疑雲,出聲問詢:“那是什麽地方?”

梁仲胥唇角飛揚,看向她的眼神裏泛著熾熱的光,“一個我精心為你準備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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