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 拍攝重點都在楚印龍身上。

他秉承一貫的風格，給這部電影的主角設計了很多高難動作，為了安全, 每一段打鬥都會被切割成許多短鏡頭, 分步拍攝，最後剪輯連接。

這個階段需要到場的演員很少, 鏡頭外的大部分空間都要留給道具、場務和專業醫護團隊，準備隨時進行救援。

不過，江島還是堅持每天到場，沒有他的戲份，他就在一旁幫場務做些事。由於他年紀小, 又沒什麽明星排場，很快就跟工作人員們混熟了，了解到不少片場運作的知識, 以及……很多八卦。

“嗯？楚老師救過石路的命？”江島一邊幫著布置場景, 一邊好奇問道。

“對啊，當時我在片場，親眼見到的。”

道具小哥嘖嘖道：“那場戲是在一個冰湖拍的, 本來專家評估冰面沒問題來著，但是不知道怎麽, 拍攝的時候突然塌了個大洞，石路跟著道具雪橇一起掉下去了。當時龍哥就在他身後，想都沒想就親自跳進去救人，可把我們都嚇壞了！”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說句不好聽的, 龍哥身價那麽高，他要是出事, 整個劇組都擔不起……替身演員出事，每年都有幾個，所以大家都沒想到龍哥會親自下去救人。”

聽到這話，江島忽然想起什麽，喃喃了一句：“替身演員也是媽生的，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道具小哥一楞，旋即笑道：“你怎麽跟龍哥說一樣的話？他撈人上來之後被導演罵了，就說的這句。”

說著他又一臉後怕：“不過幸虧龍哥反應快，不然石路可能真就危險了。當時他掉下去的時候，被碎冰和雪橇夾在中間，直接暈過去了，根本不可能靠自己浮上來……後來聽說，好像還有什麽內臟破裂，總之，要是等救援下水，晚那麽一兩分鐘，他可能人就沒了。”

“難怪我看他倆那麽親近，”江島笑了，“救命之恩吶……”

別說在這個和平安逸的世界，就算在末世廢土，救命之恩都是足夠有分量的東西。

布置好場景之後，工作人員又再三確認了威亞的狀態、道具的位置以及地板的光滑程度。然後，專業團隊對楚印龍的動作設計和場景布置進行了危險評估，確認隱患已經降到最低，這才準備開拍。

江島溜達到場邊，從果盆裏拿起一顆蘋果，哢嚓咬了一口。

拍攝之前的這套陣仗，幾天來他已經見過好幾次了。鏡頭裏那些驚險刺激，其實在鏡頭外都有非常嚴密的控制和保護，因此幾天下來都沒有出現意外。

然而，意外之所以稱之為意外，就是因為，它有可能避開所有最周全的考慮，在預計之外的地方突然發生。

江島直覺情況不對的時候，楚印龍正從倉庫場景驟然坍塌的貨架上往下跳。

這個鏡頭的設計就是如此——追擊中的兩人腳下，巨型貨架坍塌，主角踩著傾瀉的道具滑至地面，穩穩站住。

過程十分短暫，場面看起來也沒有多驚險，可當楚印龍按照設計從高處滑落下來的時候，江島忽然有一瞬間的毛骨悚然。

這種直覺曾在戰場上救過他不少次，於是，這回江島也沒多思考，眼見來不及沖上去，便把手裏啃了一半的蘋果猛地甩向場中，將落在地面的一根貨架打偏了幾厘米。

下一瞬，楚印龍失去重心，仰面摔倒在地，腦袋磕在地板上，似乎砸中了什麽柔軟多汁的東西。

緊接著，他從餘光裏看到，幾乎緊貼著他耳朵的地方，倒塌的貨架落在那裏，並未被安全絲拽走，堅硬的轉角銜接件上，蘋果的碎屑和汁液正緩緩滑落。

江島這時已經沖進場地，撲到楚印龍身邊。看清貨架和人的距離，他這才松了口氣。

為了安全，這處場景裏所有的貨品都是用矽膠仿制的，即使演員失誤倒在上面，也不會對人造成太大傷害。但搭建貨架的部件卻不能做得太軟，否則整個場景就無法支撐起來。不過，這些貨架上都栓了安全鋼絲，會在場景倒塌瞬間將貨架支桿引導向遠離演員的方向，避免出現危險。

只是不知出了什麽故障，這根貨架的安全絲沒能起到作用。

楚印龍當然也會後怕。

看清貨架轉角與他腦袋的距離，他的心臟猛地跳了幾下。

他要是摔在這東西上，當場昏迷都是輕的。

“楚老師！”

“龍哥！”

“楚印龍，你沒事吧？！”

醫護和工作人員一擁而上，把楚印龍團團圍住。

楚印龍偏了偏頭，看向被人群吞沒的江島。

四目相對。

很短暫，又好像很漫長。

江島的眼睛裏似乎沒什麽情緒，又仿佛盛著驚濤駭浪。

這時，楚印龍忽然聞到一股蘋果的清香。

江島默默退出人群，退到場邊，坐回椅子上。

這一切發生得很突然，從貨架開始坍塌，到江島丟出蘋果，再到楚印龍倒地、醫護沖上前，不過短短的幾秒鐘。

以至於，一部分工作人員都沒發現問題有多嚴重，還以為這只是一次常見的動作失誤，甚至有人已經開始抱怨又要重新搭一次場景，並準備拉著同伴上前收拾道具。

聽著拍攝現場的這些聲音，江島卻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真實。

他仿佛驟然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一群變異獸襲擊了他們藏身的村莊，大人們組織起來反擊，最後卻還是被沖散了。

他的母親緊緊抱著當時還是孩子的他，從村莊後面逃離，一路沿著雨水泥濘的山坡滑下去，時不時被撞擊翻滾，卻將他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直至抵達山腳，他們從一道不足兩米的崖壁跌落，她的腦袋撞在了一塊小小的石頭上。

那時的記憶明明很遙遠，卻又偏偏刻骨銘心，讓他想忘都忘不掉。

濕潤的雨帶來遠處野獸咆哮和咀嚼的聲音，他不敢哭，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掙開母親的懷抱，卻喚不醒她，也抱不起她。他只能從旁邊撿起一根他能拿起的最大的樹枝，做好他唯一能做的、面對變異獸的準備……

那場雨下了整整一夜。

他跪坐在泥濘裏，膝蓋貼著母親的胳膊，警戒了整整一夜。

他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他腿邊的那抹溫度是怎樣一點一點冰冷下去的。

直到後來被人救下，他才知道，他在末世最後的一點溫暖，竟然是被一顆拳頭大的小石頭奪走的。

“哎呀，小島！”

一聲驚呼將江島拉回現實。

道具小哥滿臉訝異地看著他：“你怎麽了，怎麽在發抖啊？”

江島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怎麽回事？”

楚印龍推開圍在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大步走到江島面前，微微彎下腰，皺眉看著江島的臉。

看不出什麽端倪，他揣測道：“嚇到了？”

江島垂下眼睫，看向楚印龍垂在身旁的手腕。

楚印龍還笑：“別怕，那個架子不是你安裝的，我又不會罵你。”

說著，他擡手在江島腦袋上揉了一下：“而且你還——”

下一秒，江島突然伸手，用力抱住楚印龍的腰，把人扯向自己，額頭緊緊抵住對方的軀體。

楚印龍整個人驟然僵住，沒說完的後半句話徹底失聲。

軀體的溫度，隔著一層薄薄的織物在兩人之間傳遞。

楚印龍略高的體溫仿佛一道泉水，沁進江島的手臂，溫柔地撫平他無法控制的戰栗。

良久，江島緩緩呼出一口氣，輕輕笑了一聲。

他放開楚印龍，向後靠了靠，仰起臉道：“對不起，我……”

他的眼睛忽然被一只熱得發燙的手掌輕輕遮住。

然後他聽見楚印龍略帶喑啞的聲音：“累了吧？我讓小楊送你回酒店。”

江島扒開楚印龍的手，皺眉：“我不累，不回。”

有他盯著還差點出事呢，要不是他反應快，今天楚印龍恐怕真得進醫院。

楚印龍嘆了口氣：“好吧，隨你。”

話音落，他清了清嗓子：“那……我先處理點事。”

說完他也不等江島回答，就轉身離開，直奔攝像機。

攝像見楚印龍向他走過來，登時打了個激靈，明明年紀比楚印龍大多了，卻坐得比小學生還筆直。

楚印龍面無表情瞥他一眼，問：“剛才的失誤畫面，都拍下來了？”

攝像點頭：“是，拍下來了。”

說完，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看向不遠處正幫道具組覆位場景的江島，臉色極為精彩。

剛才那個場面，他不僅拍下來了，還看到了那顆天外飛仙般救了楚印龍的蘋果。從角度判斷，那蘋果只可能是江島扔出來的，竟然無比精準地砸到了貨架那不過拳頭大小的接頭，還把它砸偏了幾厘米。

一瞬間，他的腦內就已經開始上演“武俠神秘暗器門派最後一位傳人化身演員藏匿民間”的故事了。

藏匿民間的武俠傳人此時一臉漠然，看著奪走他手裏道具的小哥。

道具小哥戰戰兢兢：“我來我來！我來就好！您別忙，不然龍哥該罵我們使喚演員、不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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