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無謝徐緩側過身, 眼簾中映入了記憶裏的那個人。

那是與他一樣師承瀛洲慕塵上神的師兄——自一株仙草所化的仙神，名池曜。

他恍惚了一瞬，因著此處驟增的怨魂戾氣, 心口一陣劇痛，滾熱的鮮血自嘴中吐了出來，那種魂魄被撕裂的灼痛感, 再一次席卷到了渾身上下。

他身體內，藏著兇獸梼杌的一半元神, 曾生出過一絲惡魂。四百年前，他師父將那絲惡魂抽離了體內。

萬年前，上古兇獸禍世, 烈火在東荒灼燒了三天三夜, 人界生靈塗炭、怨魂遍布。當時九重天宮方與魔族一戰，宣承帝君和一眾神官尚在休養之中, 便托風玄神尊前去東荒除掉兇獸梼杌。

風玄神尊當時懷有身孕, 臨產之際靈力驟減，交手之時將那梼杌元神打散了，一半進到了她體內。

她同花離上神將梼杌封印在了靈狐山地底, 半月之後, 生下了風無謝。而那一半的元神，也因此落到了風無謝身上。

風玄神尊耗費靈力護住了他的命，可久而久之，那元神幻化出了魂魄, 深埋在了他體內。

風無謝自千歲離開瀛洲島, 回到天山後, 那惡魂似乎因為天山的仙力被壓抑住，數年來都不會發作得太厲害。也或許是因為那些年月, 他心凈無欲，活得沒有一絲雜念。

他深知自己不能被情愛觸動，也不敢對任何人動心。靠近他的人，皆會遭到那元神的影響，會被消噬靈力，會受傷。

直至那一日，他受姝冉的囑托，前去魔族宮殿給鈺鄞送一樣東西。

素日那種事都是由祝幽來做的，當日風無謝如是受了什麽蠱惑一般，應了姝冉的書信，便著祝幽同自己一起去一趟。

自魔界離開之時，他在宮殿外的那棵甘華樹下，瞧見了花莧蓁。

分明是初見，可那一眼便令他失了神，如同被走屍攔住一般，腿腳遲遲邁不開，癡癡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隔得有些許遠，花莧蓁並未註意到他。

風無謝看到她對著那樹上的果子喃喃自語，後又在旁邊摘下好大一簇罌粟花。

他不自覺地笑了。

那時祝幽來到天山不過兩千年，還是頭一回，瞧見他笑，委實被嚇得不輕，慌著聲問：“主上……怎麽了？”

風無謝視線一刻都舍不得從花莧蓁身上移開，瞬時問祝幽：“那是誰啊？”

“是魔尊祁搖的小女兒，花莧蓁。”祝幽如實說著。

“花莧蓁—— ”

風無謝心底深深印下了這個名字。

而後幾日，他總心不在焉，喝口茶都能無意識地失神，動輒便能想到花莧蓁。

那日他心中無趣，去了後山，在他母親曾種花的小庭院中澆花，腦子恍惚著在那庭院裏幻化出了一大片罌粟花。

“主上這兩日，似乎有心事？”虞叔瞧出了他的不對勁，忍不住問了一句。

風無謝怔楞片刻，手指掐下一朵罌粟花，折了花瓣細細摩挲了下。

“主上？”虞叔第一次見他這般，倍感驚詫。

風無謝捏著那朵花在鼻間嗅了嗅，忍不住笑了一聲，輕聲說：“花莧蓁，很好聽的名字。”

虞叔微微一楞。

風無謝偏頭看向他，似乎是此刻才察覺到身側還站著一人，對他道:“給我拿些酒來吧。”

虞叔低低應聲，命人自放酒的樓閣裏取了兩壇淺淡的酒給他。

風無謝那時不喜飲酒。也甚少飲酒。

那一夜，不自覺地喝了好多，整個人的意識都被醉意所占據，神志變得不清晰。

他在後山暖池待了片刻，心裏實在惦念花莧蓁，大半夜離開天山，隨著記憶跑去了昆侖山。

第二次看到花莧蓁的時候，便是那晚。

花莧蓁恰好那一夜也喝醉了酒，抱著一把紈扇躺在樹上仰頭看著月亮。

昆侖山鮮少有人輕易邁入，尤其是後山的那處地方，加上還是這深更半夜的。

風無謝第一次瞧見那麽多的狐尾百合，看得他晃了眼。他緩步朝著花莧蓁待著的那樹下走過去，在臉龐上幻化出了一張面具，遮擋了自己的面貌。

花莧蓁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便以為是禦傾楓，都沒有往下看一眼，嘴裏含糊不清地問：“二叔，這幾日夜裏涼，你沒和落蘅姐姐吵架嗎？”

她聲音很輕很小，沾著幾分醉意，聽得風無謝心裏微微發顫。

許久未聽見有人回應，花莧蓁意識到不太對勁，歪頭往下方看了去。

“你不是我二叔？”她盯著樹下的人影看了看，微微顰眉，“你怎的會來昆侖山？”

她輕輕晃了晃扇子，正想要跳下來，卻因著身上濃深的酒意使得意識渙散，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

她自小待在昆侖山，這樣子從樹上掉下來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 了。可此番著地，完全沒有痛意。

花莧蓁怔楞了一瞬，半響後才反應過來，是樹下這個人接住了自己。

她轉頭看向風無謝，手抓住了他的衣服，迷蒙著雙眼問：“你是誰啊？”

風無謝沒應聲。

花莧蓁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扼制不了心底的驚詫，伸手碰上了他的面具。

風無謝輕呼了口氣，剎那間，面具化作了一縷薄煙，徹底消散。

花莧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中狂跳。

“你長得真好看。”她說。

“比我二叔還要好看。”

風無謝從不曾覺得這塵世間的情愛有多美好多難得，但是這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了。

他想——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女子。

花莧蓁微微閉目，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莧蓁。”

風無謝溫聲喚了喚她的名字。

花莧蓁手松下來，沒有再說上一句話，直直昏了過去。

風無謝意識清醒過來，將她放下地，靠在樹下。

花莧蓁不過百歲，靈力微弱，同他接觸，自然會受傷。

“莧蓁。”

他不舍地看了她片刻，手指落到她側頸上，施下一道術法，散了她的記憶。

那夜回到天山，他察覺到體內元神異動，那一絲魂魄似是要生生脫離出來，整個人如是被擱置在炙爐裏翻烤，被折磨了兩日。

花莧蓁的身影在腦中揮散不去，心底壓抑的時候，他便在書房中不斷畫著她的畫像，癡癡地看著畫裏她的面容。

思念日漸加深，可他卻不敢再去見她。

活著的那些年，他雖已習慣了遭受那些傷痛，但心裏是萬般不敢拿花莧蓁做賭註的，他怕他會連累她，會害她受傷。

可是天神從來都不是慈悲的。

半月不到，他和花莧蓁又碰面了。

那些日子他喝酒喝得多，心思得不到清凈，好幾夜都吐血不止，修為也受到折損，性情狂變。虞叔怕他出事，同他一起去了趟瀛洲島。

他在瀛洲待了兩日，回去天山的路上，意外碰著了在空中飛了片刻卻被一朵小祥雲撞下地的那只小鳳凰。

他眼睜睜瞧見花莧蓁摔倒在地，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跟在了她身後。

花莧蓁靈力受損，那日也很巧的，她逢上一只花妖，被其一掌打傷，險些昏死過去。

風無謝做不到無動於衷，出手殺了那花妖，及時救了她。

那夜醉酒，她的意識是迷糊不清的，而且風無謝抹掉了她的記憶。對於她來說，那應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花莧蓁看到他的那一刻，錯愕了一瞬。

朦朧的記憶裏，她好像覺得自己似乎在夢裏見過這個人。

許久之後，花莧蓁才堪堪回過神來，難得端起了嫻靜柔和之態，向他致謝說：“多謝這位仙君。”

她盯著風無謝的眼睛，又問：“仙君，我看你很眼熟，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啊？”

風無謝手指微微一抖，在這瞬間說不出話來，也不敢去看她，一聲不吭地就往前走了去。

花莧蓁倍感驚詫，忙跟上他，在他身側扯住了他的衣角，“你怎麽走了？”

風無謝側頭瞄了她一眼，仍是沒言聲。

花莧蓁本欲再開口，被那花妖傷到的手腕處猛然間刺痛了一下，她輕呼了一聲。

風無謝頓步，轉身看她，輕聲問:“怎麽了？”

花莧蓁揉了揉手腕，蹙眉道：“好痛啊。”

她說話間擡眼看向風無謝，攸地又問他：“仙君，你自何處而來啊？”

風無謝垂目，看著她的傷處，心裏微微犯疼。

他沒應聲，花莧蓁便徑自向她說著自己的身份：“仙君，我是從蓬萊島而來的。”

她扯謊道：“我是一株罌粟花，受蓬萊島的仙力才幻化成仙，此番來凡界，是我們家島主讓我歷練一番的。”

“我們蓬萊島的人，都喚我粟粟。”

她滿面誠然地看著風無謝，微微笑著，問他：“不知……仙君叫什麽名字？”

風無謝心中頓感驚異，沒能明白她說這謊的意圖，卻沒選擇拆穿她，回她的話說：“我自天山而來。”

“你——”

花莧蓁轉了轉眼珠，頃刻間反應過來，“你就是風筠上神？”

風無謝緩緩點了點頭。

花莧蓁面上增了幾分難掩的笑意，拽著他的衣角說：“上神，我聽說你們天山有許多靈丹妙藥，有千年雪蓮和雪藕，最是能治傷止痛。”

“上神，今日你救了我，算是你我的緣分吧？我都受傷了，不若你就好人做到底，帶我回你們天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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