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夏天總是來得很早。

訓練室裏很早就開了空調，將室外灼人的陽光和暑氣都隔絕在了窗外。屋裏只聽得見滴滴噠噠敲擊鍵盤鼠標的聲音，一大早也沒幾個人在。

季後賽仍未結束，但對於藍雨戰隊而言，本賽季的成績已於上一周塵埃落定。俱樂部裏其實已經放假了，該走的走該撤的撤，因此當黃少天一頭大汗地闖進訓練室裏，這麽大的動靜，從屏幕前擡頭的也才兩個人。

喻文州和宋曉，前者正站在後者座位後，一只手撐著桌子，仔細盯著他面前的屏幕。黃少天楞了一楞，抹了把汗，沖新隊員打了個招呼：“宋曉今天搬來啦！王哥手續都給你辦好了嗎？”

“經理說已經報上去了，要我過兩天再去聯盟辦事處一趟。”宋曉點頭。

申報戰隊新隊員的事兒，俱樂部王經理這幾年駕輕就熟，手續大多不用選手本人再操心。宋曉如今坐的位置正是前任氣功師選手羅會明的，昨天喻文州告訴他IT已將電腦配好，他便興沖沖地搬來，結果發現大多數隊員都不在。

“你倆看什麽呢這麽認真，我也來看看。”說話間，黃少天已同樣擠到了喻文州和宋曉旁邊，“哇是上周的比賽錄像啊，有沒有搞錯文州你都看了多少遍覆盤都覆過了，居然還沒看吐。哎呀宋曉幹脆直接對照覆盤總結好了……”

幾人在訓練營裏便已熟識，黃少天嘴裏閑不住，一邊松松勾住宋曉的脖子看著屏幕，一邊已稱兄道弟地咋呼開。宋曉初時還有些不適應訓練室裏突如其來的吵鬧，頭頂燈光被身後兩人遮住，很快迷失在了隊友的滔滔不絕中。

另一邊喻文州被他一腦袋擠開也不惱，看新隊友苦著臉，笑著打斷黃少天：“少天不是說要去黃山旅游嗎？哪天出發？”

“明天就走，我都算好時間了，”黃少天將放過宋曉的脖子，掰起手指頭，“大概兩周，那時候正好可以看完決賽再回來。啊啊啊啊都是商業部大佬們太兇殘，哪兒來那麽多活動要接啊，眼看著夏休期又要泡湯……”

“你就知足吧！”想起自己同樣餘額不足的可憐的假期，喻文州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真正的大佬在那兒呢，都不知道齊哥從哪兒找來那麽多宣傳活動，全一窩蜂擠在夏休期了。”

順著自家隊長手指的方向，黃少天這才發現，角落裏還窩著隊裏唯一的女前輩，正聚精會神地對著電腦，之前自己進來時也沒動彈，不知在搗鼓些什麽。他一時好奇，撇下宋曉和喻文州，輕手輕腳地朝葉雪的位置走過去，遠遠地就看見屏幕上花花綠綠，十分熱鬧。

以他六年榮耀老玩家的資深眼光，一定是榮耀競技場。看那富有鄉土氣息的配色，十有八|九是荒鎮系列地圖。

不過走到近處，他卻傻了眼——屏幕上各種系統文字都是洋文，他很清楚自己肚子裏那點墨水，因此選擇性地無視了，只觀察到競技場對面是個男槍炮師。

“Rose, and gun？玫瑰？槍？是吧？”指望黃少天保持沈默是不可能的，還不待他為自己已停滯了三年的英文水平沾沾自喜，葉雪已轉頭打量他一眼，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有空麽？替我來一局。”

“啊？”黃少天一楞。他一眼掃過，葉雪操作著的是個劍客，不過才60級，“這是神之領域的競技場嗎？不像啊……對面又是誰，槍炮師，蘇沐橙？不對啊嘉世還在打季後賽呢老葉怎麽會放她進網游……”

“沒大沒小的，秋神好歹也是你前輩。”葉雪嗔了他一眼，這小子網游裏和榮耀教科書混得多了，嘴上火車跑得越來越遠。聞言黃少天嘴角一撇：“葉姐你變了，以前不管我喊老葉還是跟著魏老大喊葉魔王的時候你都不說我的，自從你跟王大眼……”

話音未落他額頭上已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指頭：“跟著葉秋好的不學，盡學亂七八糟的！好好說人名字，不許瞎叫！”

“我不說了還不行嘛！”黃少天誇張地捂著額頭，眼淚汪汪。

葉雪原本還想著，以前不知道和葉修是親戚，現在好歹被叫一聲姑姑，私下裏幫他正個名也是好的。但親眼見到自家活潑可愛的後輩被他越帶越歪，那點偶然的良心發現立刻被她丟到了九霄雲外。

——什麽韓錢包啊王大眼啊張樂樂啊，全是這個外號狂魔嘴裏流傳出來的。替他正名，呵呵。

雖說黃少天“淚眼”裏分明幹得很，還透著一股笑意，但葉雪已板不住臉，伸手在他腦門上囫圇揉了兩把。轉過頭來才指著屏幕裏的槍炮師，正色道：“這是歐服，我國外的朋友。前陣子英格蘭榮耀錦標賽海選，他們隊通過了線上賽，正要打線下選拔呢。”

“咦，國外也要打榮耀聯賽了？”黃少天起了興趣，奇道。訓練室另一頭，喻文州的聲音也幾乎同時響起：“海選快一年了吧，才打完線上比賽？”

葉雪搖搖頭：“他們那邊流程慢，光宣傳籌備就花了有半年，我朋友的論文都寫完了。”

玫瑰與槍所在的隊伍成員就是當年他們所在的公會裏拉出來的一票高手，都是中國留學生，原本游戲裏就很熟悉。會長大人一人兼任了隊長、教練和組織者，又要督促習慣了散漫生活的隊員們辛苦訓練，又要跑報名手續，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這時葉雪側過頭對著耳機裏說著什麽。她聲音不大，黃少天只聽見什麽“會長夫人”“隊長夫人”什麽的，怎麽想都不像是戰隊之間的正常交流。好容易等她不再說話，他急忙追問：“是不是讓我們打一場友誼賽？不過考慮到對面是還沒正式比賽的草根隊，我們是不是得放放水啊……還有還有，有外國人的話語言交流怎麽辦，又要禁語音嗎？哎呀那對面豈不是連垃圾話都看不懂，不成不成，我得現補幾句英文……”

眼看著他的思維已越跑越偏，葉雪遺憾地潑了他一盆冷水：“打什麽友誼賽，你看看訓練室裏還剩幾個人，我頂多去訓練營裏問問。好啦，時間不早了，對面妹子說她要睡了，你該去哪兒去哪兒。”

她邊說邊將不情不願的黃少天趕回了他的座位。再回來，競技場裏的槍炮師角色在聊天欄裏留了個顏文字，已自覺下線。葉雪瞥了一眼時間，算了算，英國那邊已經一點多，天都快亮了。

不過玫瑰與槍今天興奮得確有原因，她倒追公會會長三年，昨天終於得償所願當上會長夫人，國內淩晨一點發消息昭告票圈。一大早葉雪只回了一句就她被揪住，從扣扣上聊到游戲裏。

虧她選的時間好，隊裏最後一場覆盤做完，葉雪正好無事。再過幾天，行程單上的廣告開拍，可就沒這麽清閑了。

季後賽首輪出局，整個俱樂部裏大約只有商業部塞翁失馬，齊部長連夜給隊員們敲定了夏休期行程。又是廣告又是電視節目又是網絡采訪又是商業表演賽，收到通知的隊員無一不大驚失色，幾乎瞬間走出了比賽失利的陰影。

順便給齊暉起了個齊剝皮的綽號。

老隊員們對比了前年、去年和今年的工作強度，一致認為都是聯盟商業化的鍋。年初的時候新任主席馮憲君給各家戰隊開會，大家還沒意識到這個和藹可親的大齡學者的可怕之處。代表藍雨參會的喻文州回來以後還在眾隊員面前給了相當高的評價，稱馮主席儒雅練達、精明強幹。

轉過頭以果推因，喻文州這個“精明”可真沒說錯。

下午葉雪去了一趟商業部，協商後，對自己這個夏休期還剩多少假期心裏有了譜。五六月兩支廣告靠得挺緊，外加一個網絡專訪；七月初有個當地電視臺的節目通告；八月上旬聯盟要拍宣傳片，全明星選手都得參加，下旬又有表演賽。她與喻文州商量過，反正表演賽大多數人也得出席，幹脆演出結束就歸隊，餘下時間正好磨合新陣容。

算來算去，也就七月下半月有空，容得她抽半個月來去往大雪山。

但她在電話裏與王傑希交代的時候，對面卻又犯了難：“七月中旬我們要去S市，那邊的商演請了我們微草和當地的輪回。你八月有空麽？”

“你忘了，八月要去拍宣傳片啊。七月你們那邊就一場商演，抽不出時間麽？”葉雪問。

“不止是商演，還有幾天交流和團建。雖然實質上不太重要，不過我好歹是隊長，”電話那頭王傑希的聲音頗有幾分無奈，“隊裏還會有幾個訓練生跟著，我總得履行職責。”

一般這種活動，俱樂部縱然不派經理上陣，總要有個商業部的負責人跟著。但隊長仍有隊長的責任，並不能就此被負責人取代。葉雪腦中轉了轉，明白他苦衷，嘆了口氣：“那看來我倆不能一道去昆侖了。我對找到父親當年閉關的山頭並無把握，去一趟，少說要留下一個月時間。”

葉父當初武學遇上瓶頸，便想借祖上流傳的深藏於大雪山之中一處洞府中修行，相傳其中洞穴墻壁繪有前輩留下的箴言。只是事業未竟夫妻二人便雙雙遇難，當年墜機處卻未尋到葉父屍骨。葉雪當時疑心族人搜尋並不盡心，荒郊野外，且距離大雪山並不遠，父親或許拼著一口氣欲往目的地而去。但祖上傳下的地圖已隨葉父一道深埋雪山之中，這點疑惑愈來愈大，除非她親自去找，否則總也不會甘心。

那地圖其實只是幾句文字描述，葉老爺子自然記得，可他也未曾親自去過。這種地圖，半靠悟性，半靠運氣。

葉雪思緒萬千，但事實上念頭轉過不過幾個呼吸的工夫。那頭王傑希想了想，問她：“今年不行，明年我再陪你去？”

“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一個人去就好。”葉雪拒絕。

是時月上中天，葉雪仰面靠著椅子，臉上的面膜涼絲絲的。她沒有開空調，晚風順著窗戶吹到她臉上，十分愜意。

與男友的電話粥本也該是十分愜意的。

說話時她並未想太多，在她看來縱然有些許遺憾，原也不是什麽大事。甚至還有些慶幸，要在山區雪地摸爬滾打一個月的只有她一人。而電話那頭王傑希卻沈默了片刻，一時間只聽得見他淺淺的呼吸聲，混雜著身後間或傳來的高亢鳴笛。

“你在路上？”葉雪看了看時間，快八點了，正是B市最堵的時候，“這是要去哪兒？”

王傑希沒有回答他的話，有些遲疑地反問：“你……你生氣了？”

“我為什麽要生氣？”葉雪莫名其妙。

“之前答應了你爺爺，今年要陪你一道去山上，現在又說不行，你生氣是很應該。”電話裏王傑希的語氣有些虛。

聞言，葉雪心頭一動。她並未想到，對方有此反應，一方面是想到她春節時突然鬧了脾氣的前科，另一方面則出於戀人不為人所知的小心思。但對方語氣裏的小心翼翼卻令她軟了心腸，不由自主地放柔聲音：“我真的沒有生氣，你不要多心。”

那一頭王傑希頓了一頓，道：“但是今年我真抽不出空來……換到明年不行麽？”

“我已經推了一年，為什麽要再推遲下去？”葉雪細長的眉毛擰了起來。

“因為我答應過你，要一起去的。你不是說有危險麽？”

“有危險，我就更不願意讓你跟去了。”

“你覺得我是拖累？”

兩人的對話越來越不對味，王傑希此話一出，葉雪忍不住擡手按了按面膜下跳動的眉頭，呼出一口氣：“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爺爺那天也就是嚇唬嚇唬你，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但是這種事情，兩個人和一個人去找，並沒有區別啊？”

“但是之前說好了，有問題兩個人一起解決，現在你又……我很擔心！”

“所以你就非要我推到明年？明年要是再沒空呢？”

“你……”王傑希本想說明年一定有空，話剛要出口卻堵在了舌尖。她二人均在當打之年，又是明星選手，鬼知道明年又會忙成什麽樣子。他尚未想好要作何回答，便被迫聽葉雪續道：“你看，事實如此，並不是我故意作弄。況且，我好歹一個人在國外闖了這麽多年，換到現在，你覺得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葉雪說的沒錯，她有錢財，有武力，朋友也多。但這並不是王傑希想說的。

晚上他和經理一道，與讚助商吃了頓飯，經理還有事情同讚助商接著談，他便獨自打車回俱樂部。興許是堵車太久的緣故，他在席上喝的一杯酒此時混著其他東西在胃裏翻江倒海，令他有些不大想聽電話裏葉雪的陳詞。

僅剩的一點清明都用在堅持意見，而外在的軀殼卻難受地捂住前庭。冷不丁地，王傑希聽到司機問他：“高架那邊又堵了，沒個一小時上不去。您沒事吧，要不要先休息休息？”

大概是從後視鏡裏看到的吧。王傑希也知道自己這會兒狀態不大好，醒了醒神，甕聲甕氣地說：“不用了，轉道去鴻源小區，不去微草俱樂部了。”

那頭葉雪也聽到聲音，將之前不自覺提高的音量重又壓了下去：“你病了？”

“我沒事，”王傑希仍記著兩人各執一詞的事情，強忍住不適，“你不要鬧。”

“我沒有鬧。你聲音不對，今天去哪裏了？醫院麽？”葉雪還想繼續問下去，電話卻突然斷線。她又撥了幾次，均沒有打通。

王傑希很難受，實在不想再接電話。

他當然不可能像小女生似的，鬧出什麽一言不合拉黑名單的事情。葉雪轉而打電話給方士謙，一分鐘以後電話裏才聽到後者不情不願的聲音，她直接開門見山，問王傑希今天是不是病了，人在哪裏雲雲。

方士謙被從游戲裏拉出來，本就不爽，一聽這鬼問題，恨不得隔空翻個白眼送過去：

“隊長好得很，下午還和經理一塊兒見讚助商呢。打游戲也特精神，競技場裏他打得比誰都兇，弄得隊員們不堪忍受他的淫威紛紛各回各家。”

“他肯定生病了，我聽得出來。”

看在小夥伴一再強調的份上，方士謙也不至於真對自家隊長不聞不問。只是王傑希出門的時候真沒人看出什麽來，方士謙還特意跑到隔壁一趟，確認了房間主人不在，只得對電話那頭的小夥伴表示愛莫能助、等小隊長回來一定押著他吃藥雲雲。結果葉雪等了一天，第二天才聽到消息，王傑希果然發燒了，當天連俱樂部也沒回，請假回家。

她有些後悔，前一晚說話的語氣有些重。但正如她所說，獨自一人去往大雪山，從時間效率上說是最妥帖的安排，她並不會因此改變主意。

只是王傑希還在病中，她不願打擾他養病，便暫且不試圖與他爭辯，轉而自行安排起出行的各項事宜。

秦星家裏在X省有關系，應當可以問問能不能在當地借到越野什麽的。

作者有話要說：

暈車的時候感覺呼吸都是折磨，給傑西卡點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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