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當逃兵？◎

風雪拍打在窗欞上，屋內還殘留著濃郁的魚湯香味。

沅芷趴在床榻上不敢翻身，生怕“吱呀”一聲，床榻就徹底塌陷。

積雪砸落在地面。

沅芷誤以為是未眠回來了，她下意識的從床榻上起來——屋內就這麽一張床榻。

風聲被斬成兩半，凜冽的劍意將積雪掀開，砸在成群黑衣上的身上。

未眠提著劍，他的眉目含笑，嗓音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

“這麽晚了，閣下都不睡得嗎？”

積雪壓在黑衣人的身上，他們對視一眼，又快速後退，準備撤離。

未眠挑了下眉，嗓音低啞，長劍在他的手裏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意打在黑衣人的身上。

他閑庭漫步的來到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身前，劍尖抵住他的下巴，長劍往下劃，雲鶴紋的玉佩從黑衣人的身上掉了下去。

未眠頓了下，他似乎想起了些什麽，又收回了劍。劍鞘抵在那人的胸口處，嗓音懶洋洋的說了句：“滾，這裏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早年跟著武帝打天下的有陳郡謝氏、弘農楊氏和程家等世家。文平帝登基後，世家的勢力卻被大大的削弱。早在八年前，程家因“謀逆一案”被文平帝下旨滅門。

而程家的標志便是雲鶴紋。

未眠摩挲了下手指，他站起身來，推開了門。淺淡的月光穿過密不透風的枝椏灑在雪面上，形成凹凸不平的光斑。

未眠身上的衣袍隨風鼓了起來，血液順著他的手臂“嘀嗒”的落在木屋地面上。

沅芷坐在窗欞邊，仰面看他，聲音依舊嘶啞難聽：“那些黑衣人應當是來找我的。”

她曾經在兄長的身上，見過雲鶴紋的玉佩。沅芷的長睫晃了下，斂下眸底的神色。

“找你？”未眠靠在墻面上，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他伸出手，從胸前拿出金創藥，隨意的撕碎肩前的衣料，將藥灑在上面。

他的眉目看人的時候，總是帶了幾分嘲意，此時，嘲意更甚，嗓音卻依舊含著笑意：“那怎麽辦啊？”

他將衣裳撕成布條，簡單的給自己包紮了一下，慢悠悠的微俯身看她，話語帶著商量：“要不把你送給他們，好不好啊。”

溫熱的氣息打在沅芷的面上，她的長睫下意識的晃蕩起來，卻仰面認真看他：“你救了我，我不能連累你。”

“連累？”未眠頓了下，他勾了下唇，嘲意浮現在他的面上，嗓音一如既往含著笑意，說出的話卻張揚肆意：“他們，配嗎？”

沅芷的視線掠過他肩前的傷勢，又垂下眼簾。她站起了身，雙腿一彎，似是要跪下去。

未眠的眸中閃過抹了然，他面上的嘲意更甚。他卻下意識的用劍身擋住沅芷的雙腿，他的嗓音很慢，一字一頓的帶了些調笑：“小乞丐，你幹什麽啊。”

沅芷被他用劍身擋住，只好仰面看他：“謝謝你救了我。不過，我現在準備走了。”

她的話語誠懇：“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並且還你的衣裳。”

積雪砸落在雪野上，外面空無一人。未眠含笑的聲音響起，帶了些戲謔：“還真以為那些人想找到你呢？”

沅芷看他一眼：“沒有，我本來就沒打算跟他們走。”

沅芷邁步走在風雪裏，忽而轉身，跪在雪面上。她的動作太快，未眠還沒有反應過來，她便跪在原地，俯首道：“謝謝你，恩人。”

她站起身，仰面看他，又轉身離去。

未眠的眸中難得浮現過茫然。

她難道不是看中他的身份嗎？

她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求生？

今夜無雪，月光灑在雪面上，難得顯得寂靜平和。雪野往南迎面是江南橫塘，雪野往北是程州平遙。

沅芷在沅峰的書房裏輿圖中，看到過關於雪野的描述。

只要往北一直走，不愁離不開雪野。

她驀然想起未眠以為她是個男子的事情。

這世道上男子總比女子容易生存些，她若是去了程州平遙，給自己打扮成男子，也不妨事。

南朝是不允許女郎讀書的。

但她偷讀了幾年書，替人抄書也不妨是個較好的營生。

沅芷眉眼彎了起來。

她的腳步很輕，生怕驚到積雪，引來龐然大物。

日光映在枝椏上，斜斜的透了出來，落到又結了層薄冰的河面。

未眠用劍尖抵著薄冰，水流又冒了出來，砸到他的面上。

“喻之，你是來監督我的嗎？”

積雪落在地面，著月白衣的少年郎從枝椏上跳了下來，他面色帶著笑意：“哪能啊，這雪野挺大的，我不耗個三四天，軍師肯定認為我偷放了你。”

他湊了過來，看著未眠的動作，驚嘆句：“你廚藝是不是進步了？”

喻之的面上立馬露出了討好的笑意：“哥，趕緊做，我快餓死了。”

未眠瞥他一眼，問他：“你說，沒內力的人能走出雪野嗎？”

喻之盯著他手中的魚兒，想都沒想的直接接了句：“怎麽可能，積雪這麽厚，這種天氣，沒有內力的人怎麽存活啊。”

未眠聞言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魚兒扔給喻之，嗓音慢悠悠的接了句：“給，送你了。”

那半死不活的生魚兒砸落在喻之的衣袍上，喻之嚇得直接跳了起來，魚兒又落在冰面上：

“未眠，你沒病吧。生魚怎麽吃啊。”

未眠瞥了眼還踢騰著尾巴的魚兒，不知為何，忽而笑了下，嗓音發輕的說了句：“怎麽不能吃？”

喻之頓住，他倏地想起件事，面色變得蒼白起來。

隨渝一戰，北蠻包圍住了隨渝縣。

程於派了未眠領一隊人馬，折斷北蠻的糧草。但自未眠出縣門那一刻，他就是個棄子。他沒等來援兵，被北蠻士兵刺中胸口，跌落山谷。

此戰初休，程於派人找他時，山谷滿地屍體，血跡幹涸在地面上。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凜風吹打在未眠的衣裳上，他的眉目帶笑，揮了揮手，嗓音懶洋洋的：“別跟著我了，喻之。”

積雪很厚，人踩在上面時，會發出“咯吱”的聲響。沅芷踮起腳跟，擡手勾著低處的枝椏，潔白的雪落在她的手面。

她看了半響，塞進口裏。

她靠在枝幹上，很小聲的喘息起來。雪融進她的四肢百骸，涼意在她的胃部翻滾著，她按著自己的胃部，半響，才好受一點。

沅芷從枝幹上起來。

她又開始走了起來。

窸窣聲從不遠處傳來，沅芷警覺的捏住手中的尖石。青綠色的細蛇俯爬在雪面上，轉瞬便到了沅芷的身邊，它跳了起來，尖牙裸露出來，似是隨時準備咬在沅芷裸露出來的手臂上。

沅芷的心跳聲極快，她的頭腦有些發暈，尖石刺破她的手面，靈臺清明了一瞬。她伸出手，又狠又快的掐住青綠蛇的七寸，將它甩在樹幹上。

血跡灑在雪面上，沅芷癱軟在地，極小聲的喘息起來。

窸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沅芷背靠著樹幹，往四方看過去。

詭異的樂調在雪地裏歡快的響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細蛇不知從哪裏鉆了出來。空茫的雪面上瞬間鋪滿了青綠色，沅芷避無可避的緊靠在樹幹上。

青綠細蛇跳動起來，沅芷伸出手捏住它的七寸，卻被另條蛇咬住手腕，她將細蛇甩到樹幹上。

沅芷趕忙抱著樹幹，準備往上爬。

密密麻麻的青綠細蛇從滿是積雪的枝椏上爬了過來，尖牙對準了沅芷。

沅芷下意識的松開了抱樹的手，砸落在雪面上。

音聲更加歡快起來。

四面八方的青綠細蛇跳動起來，猙獰的撲向沅芷，她已然退無可退，只能等死。

鮮血灑落在地面上。

長劍掠過青綠細蛇，絳紅色的衣裳被凜風吹得鼓了起來，他站在沅芷的身前，長劍上的血“嘀嗒”得落了下來。

本就心跳聲如鼓的沅芷此時心跳聲更加明顯，她按著自己的胸廓，長期的疲累讓她的視線暗了起來，茫然無措的望向未眠。

他的嗓音仍含著笑意：“給我送蛇羹的嗎？”

枝椏晃動，積雪落在地面，長劍揮出劍光，攔住青衣男子。那男子顯然沒想到未眠的劍如此之快，他被劍氣所傷，砸落在雪面上。

長劍抵著青衣男子的脖頸，未眠蹲下身來，眉眼含笑的奪走他手中的笛子，將他踢到了沅芷的不遠處，嗓音依舊懶洋洋的：“小乞丐，你跑得還蠻快的啊。”

光影交叉著落於他的面上，他的眉目浮著層薄涼的笑意。

沅芷心口一滯，她下意識的垂下眼簾，長睫慌亂的晃動起來，眸光下意識的看著不遠處的青衣男子。

那男子面上有道疤，從嘴角橫跨到右眼上，看著她的時候，眸光裏浮現出狠戾又轉瞬變成驚喜，往前爬了爬，似乎想用手抓住沅芷的衣裳：

“沅女郎，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沅芷往旁邊挪了挪，未眠提著長劍，擋住青衣男子的動作，哼笑一聲，眉梢都是嘲諷。

青衣男子只得訕訕收回了手。

沅芷眸光發冷的看向他：“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玄青的事情，你為什麽非要殺了我？”

青衣男子看著她眸光的冷意，也不裝了，他看向沅芷：“你在，公子就會永遠猶豫。”

“猶豫？”沅芷似是聽了多麽好笑的事情一樣，她的眉目都彎了起來：“就因為這，你就要千方百計的殺死我嗎？”

青衣男子看著她，笑了下，肯定道：“就因為這。”

他吹了個口哨。

比之剛才更多了兩倍的青綠蛇再次爬滿雪面，迅速的朝他們襲來。

沅芷的瞳孔下意識的張大，她出口道：“恩人，你先出去。”

“出去？”未眠笑了下，似是聽不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你讓我當逃兵？”

“不是，這不管你的事。”

“哦，”未眠應了腔，他的嗓音仍是懶洋洋的，手中的長劍卻劈開青綠蛇，眉目帶著笑意：“我心地善良，偏要管，不行嗎？”

蛇爬滿雪面，密集得似是落在地面上的雪，轉瞬便到了他們的周圍。

青衣男子動了動，他陰狠的看著未眠的背影，手中的匕首快速的出招。

他的後背一疼，手中的匕首也隨之掉落在雪面上，青衣男子下意識的轉頭看向身後。

沅芷的手顫抖著，他的眼珠子下意識的看向背部——尖石搗在裏面，血液汩汩的冒了出來。

青衣男子的眼珠子又轉了轉，看向沅芷，吐出一口血來。

青綠細蛇消散，露出原本潔白的雪面。

少女穿著明顯不符合她身量的寬大衣袍，眉目堅定又清晰，手卻止不住的發抖，眸光偶爾閃過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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