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叔叔》

文/三嘆三聲

陰沈的天，雨點爭先恐後地跌進路邊的水坑裏，濺起的臟水在新換的黑長褲上落下一片濡濕的臟汙。

溫竹一頓了頓，秀氣的眉微微蹙起，他握緊了手中半舊的格子傘，又一次回頭去看身後的半大小孩。

那是厲行，張阿姨的兒子。

張阿姨還沒去世的時候給他看過照片，少年人身上那種不加掩飾的肆意，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從律所出來之後，厲行就在後面跟著他了，一直跟了三四個路口。

小孩沒撐傘，不長的劉海都粘在一起，身上套的灰色校服被雨澆了個透，一看就沒放幾本書的暗紅色舊書包松垮地掛在右肩上。

見溫竹一回頭，厲行也不移開視線，反而直直地看過來，眼神惡狠狠的，像頭離群的半大狼。

溫竹一擡手看了看表，那表還是好幾年前他媽給買的電子表，不是什麽牌子貨，表帶也有些褪色了，不過走時還算準，他就一直沒換。

現在是下午2：09。

溫竹一想到對面杭州小籠包家的女兒和厲行一樣剛上初中，女孩子每天放學回家時天都已經擦黑，哪裏像厲行，這個時間就在外面亂晃。

臉上有一絲絲的涼，溫竹一擡頭看了看天，雨好像又大了。

他垂下眼，厲行挺可憐的，下這麽大的雨，也不知道會不會感冒。

溫竹一開的板栗餅店就在下一個路口那邊，他想，如果等一下厲行跟進來的話，他可以給他烤一屜熱氣騰騰的板栗餅。

在店門口收傘的時候厲行終於跟了上來，溫竹一把卷簾門拉下來，剛把格子傘掛在傘架上，整個人就被人猛地一扯。

十幾歲的少年人總有些力氣，溫竹一本就偏瘦，又沒有設防，這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厲行沒打算給他喘氣的機會，溫竹一剛擡起頭，舊襯衣的領口又被他一把揪住死命往前拽了拽。

“你給厲建找律師了。”

厲行睜著犯紅的眼死死盯著溫竹一，他像一頭憤怒的小獅子，眼神那麽兇：“我讓你多管閑事了嗎？”

失控的少年人下手不知輕重，溫竹一身形單薄，只覺得腕骨要被人生生捏碎，不由得皺了眉。

“厲行，”溫竹一頓了頓，小孩背對著路燈站著，他看不清厲行臉上的表情，“他是你爸爸。”

一陣疼痛之後，黑色細框眼鏡被打落在地上。

溫竹一有六百多度的近視，離了眼鏡眼前一片模糊，剛想蹲到地上找眼鏡身上又挨了一拳。

嘴唇碰到牙磕破了，口腔內快速漫開一絲腥甜，鼻梁痛的要命，溫竹一下意識捂住了鼻子。

手上的血是熱的，溫竹一想，他的鼻梁是不是被打斷了，要不然怎麽會這麽痛。

厲行恨死溫竹一這種道貌岸然的人了，他從來沒嘗過他的苦，還要拿對他好的借口來幹涉他的事情，一點底線也沒有，簡直惡心透頂。

直到被前來勸架的鄰居拉開，他還兇狠地瞪著溫竹一。

這時候溫竹一終於摸到了他的眼鏡，他用手擦了擦眼鏡上的水重新戴上，透過碎裂的鏡片打量厲行。

小孩看著也不小了，大概一米七出頭的個子，站直了估計都能跟他平視，還沒有長開的臉已經有了一點棱角，配上狠厲的眼神，像極了香港電影裏最難搞的問題少年。

“我媽的房子給你就給你了，”厲行的眼神兇的可怕，“以後你再多管閑事，我見一次打一次。”

厲行被兩個大叔架著胳膊仍舊死命掙紮著要動手打溫竹一，他的眼眶是紅的，眼中似乎有一點水光，轉瞬就再也看不見了。

溫竹一不顧厲行的兇狠，他挺了脊背走近了兩步，少年的眼神又毒又恨，像是想在他臉上盯出個洞來。

蹭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溫竹一見厲行像犯人一樣被架著，就拍了拍鄰居緊攥著厲行的手。

“沒關系的，”溫竹一沖幫忙的鄰居笑了笑，“今天謝謝哥，你們先回去吧，我跟他說。”

鄰居大叔互相對視一眼，他們松了手，卻依舊站在店門口。

“你媽沒有教你，不要隨便管別人的事嗎？”

厲行說話還是那麽不客氣，他的右眼是那種很標準的單眼皮，擡起下巴看人的時候有一種天生的痞氣。

溫竹一像是被戳到了痛處，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攏了一層灰暗，他推了推鏡框：“我早就沒媽了。”

厲行聽了也是一楞，許久沒說出話來，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密密地滴到臺階上，然後一顆顆爆開。

“晏城福利院，”溫竹一率先打破了安靜，“我在那長大的，當時得到張姐很多幫助。”

溫竹一緊緊地盯著厲行的眼睛，他的聲音在細密的雨點裏顯得溫和又堅定：“她托我照看你。”

厲行不可置信地看著溫竹一，張了張嘴卻是什麽都沒說，把那只沒裝多少書的半舊書包往肩上帶了帶，一下跑進了大雨裏。

溫竹一看著他跑遠，等遠的看不見了才蹲下來收拾被打翻的托盤。

“小溫，你應該把他送到少管所裏去。”

鄰居大叔看著厲行的身影在雨幕裏慢慢跑遠，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這樣的關兩天就老實了。”

溫竹一轉頭看著不見停的雨，他眉頭微微蹙起，聲音溫和也堅定：“以後我會管他的。”

＊

下午店裏沒什麽人上門買，但是有幾單外賣。

溫竹一把訂單上的東西一一裝進袋子裏，包裝還是跟八年前那樣只用了兩層塑料袋，中間夾著外賣單。

外賣員從溫竹一手裏接過袋子的時候，裏面的板栗餅還冒著熱騰騰的香氣，是那種帶點甜的香，非常霸道地從包裝袋的縫隙中溢散出來。

“好香啊，小老板。”

這算是在誇他了。

溫竹一不由得轉頭看了看，這次的外賣員是個沒見過的小夥子，他穿著黃色的外賣沖鋒衣，一張臉曬成了健康的淺麥色。

今天很潮，溫竹一身上也沾了水氣，外賣員站在外面等，被風吹來的雨絲斜斜地落到他身上。

“謝謝。”

溫竹一有些靦腆地笑了下，他手腳利落地拿小袋子包了兩個板栗餅遞給外賣員：“給你拿個餅，一會兒送完吃。”

“這，我也不好白拿你東西。”

“快去吧，”溫竹一笑了笑，“今天那麽多也賣不完。”

見他這麽說了，外賣小夥也沒再推辭，他把那個板栗餅揚了揚，另一手拎著幾袋外賣往外走。

“謝謝小老板。”

他笑的時候居然還有兩顆很顯年紀小的虎牙，身上的精神氣也叫人見了便心情好轉：“小老板生意興隆。”

送走了外賣員，溫竹一擡頭往外面看了看，雨好像小了一點。

他又想到了厲行。

溫竹一到底放心不下，便在外賣平臺上關了店，把店裏好吃的糕點餡餅都拿了一點裝進袋子，然後有些費力地拉上了卷簾門。

張阿姨的房子離這裏有些遠，溫竹一打著那把格子傘，走向一輛車身濺上泥點的黑色舊本田。

三十分鐘後，他終於把車開到了老舊街區的入口，溫竹一扶了扶鏡片裂了條縫的眼鏡，擡眼看了看周邊的老式居民樓。

再往裏的街道窄得開不進車，下過雨的坑窪路面泥濘不堪，一眼望進去就能看見裏面的環境有多惡劣。

溫竹一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前不久他才剛拿到駕照，這輛二手小本田他開得還有些生疏。

倒擋減速，溫竹一就著一根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規規矩矩地完成了科目二裏的倒車入庫，在一家小賣部邊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溫竹一的副駕上有只很小的小布熊，用安全帶綁著幾乎看不見。那是福利院一個小朋友送他的，雖然針腳很稚嫩，溫竹一還是非常喜歡它。

彎腰拿藥的時候剛好看到副駕上那只幾乎看不見的小熊，溫竹一抿了抿唇，眼底透出笑意。

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揉的有些發皺的紙，溫竹一看看袋子裏的感冒藥和以前小孩子愛吃的那種老式糕點，又拐進小賣部買了點東西。

胡同裏散發著黴變的氣味，疊在一起的蛋殼、爛菜葉，還有快餐店的油膩剩菜，各種垃圾溢出黏滿油汙的綠色垃圾桶。

溫竹一捏著那張紙，時不時擡頭看看覆上灰塵的深藍色門牌號，舊帆布鞋踩在雨後的滑膩路面發出聲響。

房門還是最老舊的那種老的綠漆木門，因為年代久遠有些漆皮已經開始剝脫，溫竹一看清上面的門牌號停了下來，擡手敲了敲門。

沒人回應。

溫竹一耐著性子又敲了幾下，想到剛才厲行淋雨的狼狽樣子，溫竹一皺了皺眉，正想試著推門，聽見屋內傳來一聲低低的咒罵。

“操，敲個屁敲。”

厲行沒好氣地趿拉著拖鞋一把拉開門：“誰啊。”

“是我，”溫竹一想著用長輩的身份或許能讓厲行不那麽抵觸自己，便開口道，“你溫叔叔。”

外面的男人長著一張特別白凈的臉，頭發有一點點自然卷，此刻卻有些狼狽，那磕破的唇角還泛著一絲血跡，眼鏡也碎了，露出後面一雙有些忐忑的琥珀色眼睛。

厲行看見溫竹一立刻沒了好氣，正要摔門卻見這人把手放在了門框上去攔，他關的急，眼看著就要軋到這人的手。

“你是不是有病？”

厲行趕緊收住了力，又去掰溫竹一的手，剛才轉瞬即逝的慌亂被憤怒取代：“手要是斷了也是你自找的。”

溫竹一沒辦法，他眼疾手快地反握住了厲行的手：“我來看看你。”

厲行被握住就楞了楞，溫竹一的手很涼，手指細長手背白凈，跟他的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黑一白，一冷一熱。

溫竹一沒註意到厲行的神情，趁厲行沒反應過來，他直接順著空隙擠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簡陋老舊的臟亂房間，家具都很老了，表面都有些剝脫了，床是幾塊木板拼就的，有幾塊特別長，參差不齊的。

“你幹什麽？”

少年人都要面子，家裏的窘迫一覽無餘地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厲行心裏湧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等找到了房子，我就從這裏搬出去。”

雖然不知道媽媽為什麽把老房子留給這個人，厲行對他的敵意還是收斂不住：“不用你來趕。”

“等你成年，張阿姨的房子還是你的。”

溫竹一找了個地方把東西放下，他不知道怎麽教小孩，語氣就有些生硬，不過他聲音偏軟，聽上去倒也沒什麽威懾力。

“她托我照看你，你就要聽我的話。”

見厲行不說話，溫竹一以為他聽了進去：“你剛剛淋了雨，頭發不吹幹會生病的。”

溫竹一看著厲行濡濕的頭發皺了皺眉，正想找條幹毛巾給他擦擦頭就被大力摜到墻上。

厲行抓著溫竹一的領口忽地湊近了些，他的語氣惡狠狠的：“關你什麽事，給我滾出去。”

他說完就把溫竹一往外面推，溫竹一被推的一個趔趄，他剛站直身體就被厲行搡到了門外，他皺起眉，細細的聲音被雨滴蓋得幾乎聽不清。

“厲行，你以後不能逃學。”

厲行簡直煩透了，等人到了外面，他立馬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溫竹一看著顫抖的門板一點點平息，他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只頓了頓：“明天我再來看你。”

門又開了，溫竹一以為厲行改變了想法，琥珀色的眼睛裏剛剛露出一點亮色就見厲行臭著一張臉，把他拿來的東西全部扔了出來。

“誰要你的東西，滾。”

一盒感冒藥孤零零地從塑料袋裏滾了出來，很快就沾到了臟水。溫竹一在雨中站了一會兒，蹲下把那盒藥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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