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隨老夫去看看小石頭吧。”

他顫抖的身體艱難的朝前行走，雨中路滑，我怕他摔倒，急上前攙扶著他。我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卻又不敢去明白，我不善猜度人心，人們卻總是不擅長偽裝自己。

我們走到一處拐角時，王公公突然停了下來，擡眼看著眼前無休無止的雨水，哽咽道：“撿到小石頭時，也是這麽大的雨天裏，那時候他瘦弱的連宮裏的太醫都說難養活，我卻不信，日日夜夜的照顧在側，他每每睡著時，我隔片刻就要去探一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那麽睡過去。好在皇天不負我，他終於活了下來，老輩兒人常說賤名長命，我尋思了許久，才給他取了石頭這個名字。宮裏的太監命賤難活，雖說也有趨炎附勢榮華富貴之徒，可我只求他能好好的活下去，像塊兒石頭一樣頑強的活下去。”雨急風大，他哽咽著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許久，才聽他嘆道：“可惜啊，他終歸沒有逃得過老天……”

我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即便我不願意承認。

“走吧，我們去送一送他。”

“是在錦鯉池裏發現的，估摸著是雨天路滑不小心掉進池子裏嗆死的。”

一旁宮人還在解釋，我卻再聽不進去，將石頭冰冷的身體緊緊抱著，這麽冷的雨天裏，他小小的身體在錦鯉池中泡了那麽久，他該多害怕，多恐懼。

“小石頭，姐姐求求你醒過來好嗎？你再叫一聲姐姐，我求你了小石頭。”

我從不相信上天會多麽的憐憫眷顧我，也從未相信上天有多公平，我知道自己不是這世間的幸運兒，但相信自己只要善心善意的過好每一天，幸運是會累積的。癡傻如我，卻不知世事難料才是上天最擅長的封賜。

我曾問過莫風為何要修道習法，他說是為了天下蒼生也是為了自身功德。如今，只覺笑話一場，我連身邊之人都無力保護，何談天下蒼生，何謂自身功德。明蟬與德妃我已無能為力，石頭我卻不能再不護他，即便廢掉我一身修行我也無悔。

我正要將自己的靈元逼出體內時，莫風突然出現，將我制止，“你瘋了！”

“我是瘋了！德妃死了，明蟬死了，現在，石頭也死了，莫風，你告訴我，上天為何要如此殘忍！你！為何也要這麽殘忍！”

面對我的質問，他沒有絲毫反駁，只輕聲道：“有些事情你以後自會明白。”

“以後自會明白。”如此敷衍的話讓我只覺可笑，“你告訴我，有什麽事情是我現在不能知道的，你再告訴我，我用紫靈晶喚你你為何到現在才出現。”看著眼前的莫風，我突然有些害怕，“莫風，你變了。”

“月兒......”

“告訴我，究竟是什麽原因，你把事情說清楚，我就原諒你，我一定原諒你。”

他嘴唇幾番微啟，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聽到真相時，他卻道：“石頭魂魄已散，你的靈元也救不了他，還是讓他早些安息吧。”

“莫風！”我不明白那日在流雲殿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何會在我清醒之後，一切都已改變，就連莫風，我最信任的莫風，此時此刻，都讓我產生了深深的疑慮，“你是莫風嗎？你是那個在長清崖上與我一同修道習法的莫風嗎？”我想將他看穿，卻只看到了他淡漠的神色。

“別再難過，早些歇息，有事就用紫靈晶找我。”說完，他轉身離去。

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再看著懷中似是安然入睡的石頭，我知道眼淚換不回曾經，可眼下，只有眼淚能夠伴著我，縱使我心如死灰，可至少它還能證明我還活著。

為了讓王公公陪石頭最後一夜，為石頭做了超度後我告辭離開，雨水未有停歇的意思，這樣也好，至少能夠替我洗去臉上的淚水。茫然的在宮裏走了又走，竟不知自己該去向哪裏，德妃的偏殿和我曾經的宮房已被封住，偌大王宮，我竟無處可去。

看著遠處雨中的流雲殿燈火通明，我決定再去探個究竟，我要知道雲妃究竟是何來歷，我要問問她為什麽要一而再的殺人。不管她如何厲害，哪怕拼盡我所有的道行，我也要替冤死之人報仇。

我以隱身術進入殿內，殿內並無他人，只隱約有聲音從寢殿傳來，我循著聲音找去，聲音越來越近。

只聽雲妃嬌聲道：“如今，你便是本宮的人了。”

又聽一人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照做，接下來，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辦？”

竟是莫風的聲音！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我以為會與我終生相伴的人，此刻，竟與雲妃相擁在錦羅軟榻上。我如見不得光的偷竊者一般，躲在暗處偷窺別人的私密。雲妃紅唇落下的一瞬間，我心口似要炸裂般疼痛，隱身術的咒語旋即失效。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當下，我從不否認自己的膽小，卻未曾想過，自己會如此膽怯。

也許老天也在為我的哀傷哭泣，站在大雨傾盆中，多想讓雨水沖刷掉我身上的悲憤哀怨，沖洗掉我所有的記憶，就如落身長清崖時，那個沒有回憶，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切喜怒哀樂可憂可擾的人。我一直不曾放棄尋找我失去的記憶，而現下，我又多想忘記以莫月這個身份存在的所有記憶。

漫無目的的在雨中行走，偌大的王宮，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不知走了多久，不經意擡眼時，竟發現自己已立在落玉殿前，迎面看到蘇煜立在殿內，我正要躲開，被他叫住：“進來。”

我沒有違抗他的命令，不是因為我還記得自己宮女的身份，而是因為我有太多的悲苦要訴，他不是最好的人選，卻是唯一的人選。

他拿來巾帕將我的濕發擦幹，又拿來他的衣袍將我裹住，往日淩厲冷淡的語氣換做了輕聲細語：“裹好，別凍著。”他這一聲關懷，讓我強忍的情緒瞬間決堤，我沒有忘記他是殘暴的人間帝王，也沒有忘記對他的仇恨，可眼下，我只想借他的懷抱躲一躲，我的眼淚不願被旁人看去，只有在他懷中，我才可以肆無忌憚的放縱自己。他沒有推開我，也沒有安慰我，只是將我緊緊摟著，任我將鼻涕眼淚全然抹在他的白袍上。

我仍然沒有勇氣將自己的悲苦向他訴說，只將所有全然化成淚水，直哭到在他懷中昏睡過去。

醒來時，外面已是晴空萬裏，看著躺在身側的蘇煜，有一瞬間我忘記了昨日之事，只是一瞬，悲痛之感便又湧上心頭，所有被夢暫時隔離的傷痛全然湧出。

“你怎麽又哭了？”蘇煜擡手替我擦掉眼淚，輕撫著我的頭發，輕聲道：“我以為你會怨我，會離開我。”

難忍心口的疼痛，我再次吐出鮮血，他驚問：“你這是怎麽了？”並急喚殿外的宮人去傳太醫。

我拿手抹去嘴角的血漬，苦笑道：“我沒那麽柔弱，這只是身體在排毒罷了。”

“孤不許你有事！”

看著他嚴肅認真而又擔憂我的樣子，我隱隱發疼的心口突然一陣溫暖，在我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這個我最討厭的最仇恨的人竟會如此關心我。而那個最應該，最不會離開我的莫風，此刻大約還在雲妃的錦羅榻上蜜語甜言吧。想來，便又一陣發疼，未免蘇煜再憂心，我強忍著將血咽了回去，師傅說血是腥臭的，而我，卻嘗出了一絲甜味。

匆忙趕來的太醫經過一番詳查，也未發現我的原因，只道：“思傷脾，怒傷肝，恐傷腎，悲傷肺，姑娘憂思郁結，臟器無法正常運轉，身體才會出問題，需得放寬心，好生靜養。”

我苦笑道：“如此說來，我這五臟六腑，只有心是好的了。”

“也不盡然。”太醫搖頭道：“萬事，過則傷，只有平和才得平安。”

太醫退去後，蘇煜握著我的手，道：“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我心中又是一陣苦笑，如果是往日，我定會挖苦一番宮中的太醫們，可現在，我倒寧願太醫們將我錯醫治死，那樣，我也就真的解脫了。

我做不到狠心，就如我無法對蘇煜下手一樣，我對自己同樣下不了手。看著近在眼前的蘇煜的臉，本想逃離丘離的我突然決定留下，我不管他曾經多麽殘暴，也不管他如何冷血無情，我要盡我所能，幫助他渡劫成功，回到屬於他的須臾。

也許在他眼中，我還是被認作了他的影子愛人玉兒，可那又如何，如今的我，不可否認的，也在他身上找尋著莫風的影子。這樣，也算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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