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0章 亂花漸欲迷人眼

關燈
燭火高燒,照在人臉上俱是淡淡黃暈,時不時“劈啪”結了燈花,婢女們持了剪刀剪去多餘的燈芯,動作小而微,唯恐擾了貴人。酒濃意醉,人至酣處,正是推杯換盞知心語,觥籌交錯結交時。

殷元昭恍若無心一問,卻讓廳內其餘人等不敢大意,皆屏住呼吸。

須臾王憲喝道:“嚴參軍,不得無禮。”

兩人眼神交匯,嚴適榮強壓住不忿,不得不站起來拱手賠罪:“下官酒醉失言,請王爺恕罪。”

殷元昭一笑而過,擡手讓他坐下,又聽到王憲嘆道:“曲瑩兒本是下官府中婢女,因與仆役私定終身反遭負心,一時想不開自殺身亡。此乃下官管教不嚴之過。”言語淒淒,似是真替亡人傷心,“不過下官已將他逐出府去,以儆效尤。”

殷元昭又問:“此事怎讓曲如風等人得知,牽強附會加在你們身上?”

王憲皺起眉頭答道:“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斯人已逝,也不好追究了。”他端詳殷元昭臉色,見他仍是一片醉意,又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下官派人傳訊涉案人員,讓王爺問個明白。”

殷元昭聞言輕笑:“王刺史不必多慮,本王說過,只是一時好奇罷了。不過曲瑩兒之死,的確涉及曲如風一案,相關人等是在?”

“下官已吩咐他們近日不可隨意外出,都在家中等候,王爺只需派人去傳即可。”

殷元昭點頭,讚道:“你有心了。”他又看向眾人,醉意傾襲,忍不住撫上額頭,側過臉問道:“其他幕僚呢?”吳乾當日提到行賄記錄乃是搶劫王憲身邊的幕僚所得,然而今日酒宴陪坐,卻只有陳述一人,不知他們打的什麽主意。

不料王憲疑惑道:“下官府中幕僚只有陳先生一人,不知王爺指的是?”

殷元昭心中若有所思,臉上卻不動聲色,轉瞬擺擺手笑道:“本王似是醉了,今日多謝王刺史款待。”他踉蹌著站起,身形不穩,似是真醉的厲害。

王憲眾人急忙從左右攙住他,吩咐道:“來人,快送王爺回去。”汪集趁機示意,綺嵐忙舍身和仆役一人一邊扶住殷元昭。剛跨了門檻,就被等在門外的齊越領著兩名親兵強橫接過。齊越對著眾人拱手告辭,轉身離去。

廳內其餘人見狀,皆站起目送,直至人聲愈來愈遠,才覆有嘈雜。

王憲把酒杯往桌中一扔,臉色微冷,暗道殷元昭果然非易與之輩,今夜虛虛實實探聽,又不明言。雖然曲瑩兒和周濟則的事都已安排妥當,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的有些蛛絲馬跡遺漏,被他查到,那就是個大麻煩。想到堂兄信中最後責問,並提起魏王之意,他心中一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讓他有來無回。

汪集觀他面上不善,忙遣散其他人,只讓韓敏、陳述、吳承水等人留下。婢女們見狀,快速動作撤下酒席,奉上清茶,又換了紅燭重新點燃,默默退下。

“汪別駕,可是有何不對?”韓敏見汪集形容嚴肅,扯著他的袖子小聲問道。

汪集搖搖頭,指了指王憲,示意暫時不必開口。他又招手叫來一人,耳語幾句,來人聽了只道早安排下了,即再去探聽。

夜深人靜,打更聲咚咚響起,漸行漸遠。幾人圍坐在一起,品茗解酒。

汪集忽道:“綺嵐那一步棋廢了。”他們原想利用綺嵐牽制殷元昭,或是拿住他的把柄,或是借機作枕邊風。但依今晚情形,殷元昭果真面冷心硬,如花美眷絲毫未入其心。

韓敏捋須道:“不是傳言他對豫王妃用情至深,今日一見怎麽覺得傳言有虛?”

其他人亦是竊竊私語。

王憲垂著頭坐在主位,燭光照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隱在暗處的神容摻雜著難以言說的狠厲。他忽而搖頭,長嘆一聲,殷元昭身份特殊,若是在此有了閃失,豈非落人口舌,給別人做了嫁衣,如此行事實在不妥。

他端過茶杯欲飲,又想起一事,擰著眉問道:“周濟則的一雙孫女可有下落?”

周濟則原是前任錦州刺史的幕僚,因臉上有塊胎記不曾入仕,但他心思縝密,對錦州人情往來頗有見解,一直以典當鋪子為由,幫官府聯絡各大商戶,從無閃失。前任刺史離任後他掛念故土,仍然留在了錦州。王憲到了錦州後,為熟悉錦州官場,經人引薦邀他入府,幾年來相處甚歡。有他相助,錦州官商團結一心,各自獲利。誰承想今年年初,他因年邁欲回鄉歸隱,行囊竟被曲如風等人所獲。他們這才知道,此人竟將每筆往來都做了詳細記錄,實乃陰險至極。若不是曹焱機敏,設法得知真相,錦州上下俱要被他害死。

曲如風案發後,他們立即商討對策,只求抹平此事。如今錦州府衙已無周濟則此人,也幸虧他因胎記之故,不常出府,除了聯絡緊密之人,平常人家並無多少人明白他的底細。本來周濟則一死,他們來個死無對證即可,可惜竟被他一雙孫女逃出,如今下落不明。

“尚在搜查,大人放心,定不會讓她們留得性命。”韓敏恭敬回答。

“大人,還有一事需留意。”王憲別過臉來,見陳述面色凝重,他深知陳述此人,雖有些貪利和狐假虎威,但在察言觀色上著實仔細,今晚少見他開口,他還有些意外,不由得揚眉示意:“陳先生所言為何?”

陳述提醒道:“今日酒宴之上,有幾人心思不寧,還需提防肅安王從他們入手。”說罷提筆將那些人的名姓寫出,交予他們看過後,起身撥開香爐的鏤空銅蓋扔進去。

香爐內忽地竄起一股火苗,字跡變得焦黑一片。火苗轉瞬即歇,淡淡的青煙垂直而上,飄到穹頂散若無物。

行館內宮燈不多,相連的燭火不能蓋住夜色,偏偏天上濃雲籠罩,不見星月,白日的花園此時大多是漆黑一片。池塘裏未眠的青蛙偶爾鳴叫,和人的步伐聲一起打斷了夜的寧靜。

齊越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一邊連連回頭,擔心地看著殷元昭,一邊嘴中不停地吩咐親兵小心些。忽而不遠處一聲輕響,恍如風拂枝柳蕩過水面,俄而細微的貓叫聲傳來,隨即飛快地踏過草叢消失不見。他回頭查探,卻見方才獻藝的女子亦步亦趨,和他們維持著不遠不近地距離。他在殷元昭身邊多年,自認對他的心思有幾分了解。

他落後一步攔住她:“姑娘留步。”

綺嵐仍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手卻指著前方吐露軟語:“夜深天黑,沒有燈王爺摔了如何是好。況且……”

她欲言又止,齊越不耐道:“況且什麽?”

綺嵐看向他羞澀一笑,並不直言:“你待會兒便知。”

兩人談話間,親兵和殷元昭漸已遠去。前路不清,齊越懶得與她打啞謎,只得瞪了她一眼讓她知難而退,一面疾奔上前加快步伐回轉。

福澤堂內燃著燭火,梁益正站在院內與人敘話,長長的影子映在院墻上,交疊纏合。他聽見動靜,轉身望去,見殷元昭腳步搖搖晃晃,與平日大不相同。他疾走幾步攙扶住,卻對上一雙清明的眸子,如往常一般深邃悠遠,內中哪有半分醉意。他略一思索,就明白其中關竅,揮手招來幾個親兵,命令他們看守院門,不得讓任何人入內。

齊越閃身進入,臨進門往後一看,並無人影,暗道還好有自知之明。

剛進屋,就聽喚倒茶。他連忙倒了杯清茶奉上。殷元昭接過飲了半杯,才覺好受些。方才宴中不知是何酒,入喉醇香柔和,不過片刻便覺胸腹中一團火,燥氣來回縈繞,燒得人心尖火熱。

齊越看他喝得急,想起綺嵐的話,生怕宴中有鬼,忙問:“王爺可是不適?”

殷元昭擺擺手,抑住心中沖動,問道:“如何?”

“楚成說,請王爺需得多加留意汪集。”

殷元昭又飲了口茶,示意梁益繼續往下說。

“他們打聽到,明面上錦州是王憲做主,但實際上諸人更聽從汪集。便是王憲本人,也多以汪集之意為重。這人不簡單。”

齊越不以為意地道:“王憲竟肯屈居人下?”

梁益搖搖頭:“其中來由楚成他們也不清楚,錦州府衙防範甚嚴,不好著人潛入。”

齊越聽了撇撇嘴,他性子急切,故而從不派他刺探消息。

梁益也不管他,繼續道:“還有,楚成他們已經打聽到,曲瑩兒的確是生長於漠奚山下,她的養父母就在家中,只等隨時傳喚。不過,鄉鄰都不清楚她的死因,聽她的養母陳氏說她是自殺身亡。倒是周濟則,”梁益擰著眉頭,本就嚴肅的臉愈加讓人畏懼,“是有這麽個人,但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細,只知道他經營著一家典當鋪子。據周府的鄰居說,自從他回鄉之後,就沒見過他了。楚成他們又去他老家查過,並沒有回去。王爺您說,這周濟則會不會已經遭遇不測了?”

殷元昭將茶杯擱在桌上,低眉想了一會,道:“極有可能,周濟則家中人口可打聽清楚了?”

“周濟則僅有一子一女,兒子仍跟著他過活,幫他打點生意。女兒嫁在梓州。膝下還有兩個孫女,都十來歲。說來奇怪,他走後,那典當鋪子起了一把火,全都燒沒了。”

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齊越急道:“做的這麽幹凈,那我們要如何查?”

“心急無用,”殷元昭瞪了他一眼。齊越跟了他兩年,各處都好,就是脾氣有些急躁,難怪和崔雲之相處甚好,他接著道:“事情只要做下了,必然有痕跡。眼下還有幾件事需要你們去辦。”

“王爺盡管吩咐。”齊越摸摸鼻子,和梁益齊聲道。

“齊越,今日宴中的人你可都看清楚了?”見齊越點點頭,殷元昭走到案桌前,將今晚座次簡單勾畫,指著東南邊的位子道,“你去將這幾人的來歷查明,切記不要打草驚蛇。另外就是傳喚曲瑩兒一案中的相關人員,明日一早我要親自盤問。”

殷元昭手中運筆如飛,再走龍蛇,取出一枚令牌遞給梁益:“你走一趟鎮西大營,將這封信送給裴安,請他協助探查。讓楚成不要暴露身份,看是否能找到周濟則的家人。”

梁益接過令牌,擔憂地說道:“福澤堂附近……”他方才回來,在四周隨意查看一番,錦州眾人未免太看重他們了。

齊越看他神情就知他所思所想,撇撇嘴道:“我都查過了,少說也有二十多人盯著。還有回來路上,不知躲著多少呢。”不過他又挑了眉眼,嬉笑道:“不過咱們兄弟也不少,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錦州你無需擔心……”話音未落,三人被院門外傳來的呼聲打斷,卻是親兵一板一眼地攔住門外擅闖之人,間或幾句嬌柔的女聲。

齊越心中一跳,暗道不好,那人怎麽還是跟來了。瞥見殷元昭皺眉,他急忙出去一探究竟。

房中梁益無奈地搖搖頭,恢覆如刀削般的冷酷,向殷元昭一拱手,幾個動作便消失在夜色中。

沒過一會兒,齊越神清氣爽地回轉,面上卻帶著幾分詼諧。他等了半晌,但見殷元昭自顧在紙上將案情要點寫下來,默默分析其中關聯,只不發問。他強按捺住,默默走上前去替他研墨,一邊瞅著殷元昭不放。

“王爺怎麽不問我如何把她趕走的?”齊越終是忍不住,好不容易等殷元昭停下筆,趁機問道。

殷元昭唇幹舌燥,只覺一股無名火竄起久久不去,他端起茶杯欲飲,卻見杯底一層薄薄的水跡。

齊越見狀,連忙重新倒了一杯茶遞給他。殷元昭一口飲盡半杯,壓下腹中燥熱。綺嵐之意他豈會不知,不過齊越一副討賞的模樣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他只好給足他面子,問道:“孫子兵法還是三十六計,你且說來?”

齊越嘿嘿兩聲,擠眉弄眼道:“我說咱們王爺心裏住了個天仙,她與那人相比,猶如東施之於西施,她自慚形穢便捂臉離去了。”

殷元昭橫眉瞥過去,真當他沒聽見方才熱鬧,不過又是他以武相逼。

齊越吐吐舌頭,摸著鼻子唉聲嘆氣:“難道王爺怪我誤事?也是,若非如此,今晚紅袖添香,豈不美哉?”他覷著殷元昭見他不甚在意,又道:“真要說心裏話,她比柳姑娘長得要好些。”完了又嘆了口氣,嘟囔著“也不知道柳姑娘傷勢如何”雲雲。

殷元昭仿佛已聽不見他的話語,想起柳如卿,深邃的眼眸漸漸湧上一抹情意,眉目也變得溫柔。那張信箋放在他懷中,被肌膚溫度感染,如心一般熾熱。他打開再看,耳邊好似柳如卿含笑吟誦。

近來卻喜夜猶長,芰荷碧水燭昏黃。

妝臺思秋空餘寂,梧桐待月盼君歸。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