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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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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北面依山,一百零八裏坊從東南西三面環繞宮城。以朱雀大街為界,西為裏,東為坊。東西裏坊各設一市。東市衣燭餅藥、調版印刷,各行各業無所不有。西市則盡攬古玩奇珍、西域吐蕃特色,異族之人比比皆是。伊洛河隔開南北兩城。南城多是販夫走卒雜居。北城緊挨著皇城,王公貴族紛紛開府於此。

各項規制沿襲前朝,不過比之少了坊墻之隔。

七月初,朝廷就有旨意下達,自南城大安裏到北城如意坊,都被劃作乞巧市。幾處早就張燈結彩,各式乞巧攤子輪流擺了出來。沒過兩日,又有布告登出,稱七夕當晚將在朱雀門燃放焰火。

七夕當日,白夫人早有吩咐,清晨就讓周大娘在院中擺好銅盤,等到正午盆中結了水膜,便喚林燕飛和柳如卿出來投針乞巧。

林、柳二人取來引線,輕輕平放在水面上,水紋輕漾,不過片刻重歸寧靜。

背後白夫人搖搖頭,輕嘆一聲:“沒想到你們兩個,乞巧都是同聲共氣。”

林燕飛和柳如卿望著盆底筆直的兩條針影,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出聲。

林燕飛舉著柳如卿的雙手,左看右看,故意嘆道:“這兩雙手合該是給人診脈治病的。老天爺一定是早知我和如卿投身醫道,故而不精於女紅縫裁,也是命中註定。”

白夫人橫她一眼:“就你不會,還扯出一番歪理來。”

林燕飛和柳如卿兩人早就商定,七夕去看焰火。這時見白夫人心情尚好,柳如卿扯扯林燕飛的衣袖,眼神直往白夫人瞥去。

林燕飛會意,挽著白夫人的胳膊,舔著臉道:“姨母,今日七夕,可否放我們半天假。”

白夫人面上依然嚴肅,眼中卻有笑意流露。她看著二人期待的神情,道:“罷了,申時你們就散吧。記得平安回來。”

兩人笑著點頭稱是,便隨著白夫人去前堂。即使在濟世堂內裏,也能聽見各處喧鬧聲音。

申時一到,柳如卿兩人就向白夫人道別,各自回房整理儀容。

林燕飛不耐做女子裝扮,索性換了一身月白色圓領錦袍,腰系蝴蝶結子長穗宮絳,頭發用白玉簪束緊,活脫脫一個玉樹臨風佳公子。

“如卿,好了麽?”林燕飛靠在門上朝裏催促,手中折扇三長兩短敲擊著房門。

內裏傳來柳如卿幾句“好了好了”,片刻後才有人開了門,走出來輕聲問道:“如何?”

不比往日全身蒼青、不施脂粉,今日她換上了林夫人替她裁制的新衫。上著藕荷色窄袖,外罩一件纏枝花團半臂,下系藍灰色襦裙,楚腰纖細不盈一握。鬢邊斜插一支梅花竹簪,挽起一半雲發,薄施粉黛,淡掃蛾眉。

林燕飛眼中露出幾分驚艷,圍著她快步走了幾圈,嘴中不停讚道:“果真清艷脫俗。若我是男子,定要娶你為妻,好好藏在家裏,再不讓看見。”

柳如卿見她又作男裝打扮,掩唇而笑,也開玩笑道:“你也是一表人才。若你是男子,我必嫁你為妻。”

恰巧周大娘來後堂,聽她二人這番話,指著他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待笑夠了,她才朗聲道:“兩位姑娘快別鬧了,還不趁這時候出去,晚了可沒好地方看景。”

林燕飛和柳如卿相視一笑,趕緊別了周大娘,就往朱雀大街走去。

朱雀大街上人滿為患、車馬盈市,布衣羅綺接踵摩肩。道旁兩邊擠滿了攤販,各式乞巧物品應有盡有。攤主嘴不停歇地吆喝巧果、磨喝樂還有各類小食。

柳如卿和林燕飛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先挑了幾樣吃食嘗鮮。又跑到磨喝樂的攤前,對著娃娃一番評頭論足。

磨喝樂多是笑容可掬的小兒形態,栩栩如生,討人歡喜。商家為了獲利,極盡精巧之事。或以樟木雕刻,加飾華服,添之金玉寶石;或以象牙雕鏤,佩戴珠翠,以紅紗碧籠做罩。當街還有小兒童子手執新荷葉或未開荷花,模仿磨喝樂姿態,向行人乞得巧果。被遇上的眾人大笑開懷,逗得來人說幾句吉利話,紛紛解囊。待到天色稍暗,兩人仍意猶未盡。

為防被人群分開,林燕飛一路牽著柳如卿的手,有人經過露出輕笑,滿臉了然之色。兩人也不解釋,只心中暗笑。

等過了倚馬橋,沿著伊洛河向東走,即到宣平坊。宣平坊內酒肆、飯莊數不勝數,到處都懸掛著花燈,爭奇鬥艷。燈明如晝,襯的滿天星月黯淡無光。

途經燕子樓時,外面已排成了一條長龍,還有夥計不斷折腰賠罪。

林燕飛指著人群介紹道:“燕子樓的乳鴿、春風堂的烤鴨、玲瓏閣的點心,乃上京三絕。”柳如卿往上望去,燕子樓樓高三層,樓上人影攢動,不過不比樓下喧嘩吵鬧。林燕飛順著她的視線擡頭看:“上面多是達官貴人,清靜隨意,比之樓下貴了十倍不止。”

兩人便舍了這處,又往永平坊行去。坊中飛天閣,原是前朝王侯所建,歷時百餘年,幾經修繕。閣高百餘尺,與懷德裏仁濟寺中的齊雲塔遙遙相對,並稱“上京兩大觀景臺”。因可攬盡上京風光,每逢上元、七夕佳節,飛天閣備受青睞。為免意外,朝廷則加派軍隊駐紮,護衛觀景秩序。

在飛天閣左右,新建“挹翠”、“臨洛”雙亭,常有書生墨客在此揮毫潑墨,此時烏泱泱的全是人群。旁邊還擺著筆墨攤子,挨著賣蓮花燈盞的。林燕飛要了兩個燈盞,遞給柳如卿一個。又勻出幾個大錢,在筆墨攤上寫好祈福的話。柳如卿跟著如法炮制。

兩人走到僻靜處,待墨幹了,林燕飛教她疊了個同心方勝兒,再小心塞進燈盞,走到伊洛河邊上放了。河面上早就飄著萬千蓮花燈,照得河水悠悠發亮。有的順流而下,帶著祝願劈波斬浪;有的撞上畫舫小舟,倒著跌進水裏,惹得岸上一陣驚呼;還有的被有心人拾起,被周圍人攛掇慫恿得面紅耳赤,猶豫半晌才去求證。河中央笙簫齊奏,引來叫好聲不斷。又有童子童女在岸邊拍手唱到:“河燈亮,河燈明,牛郎織女喜盈盈。河燈一放三千裏,從此歲月順且寧。”

柳如卿幼時雖隨父母四處游歷,但這般盛景也少見。謝婉在世時常教導她處事不驚,要有大家風範。可她到底年輕,言語中免不了驚嘆。

林燕飛回頭望飛天閣方向人滿為患,招呼她往回走,遺憾說道:“今年飛天閣是上不去了,只能明年趕早。”

柳如卿笑道:“早聽人說上京富麗繁華天下無,今日一見,方曉不虛。”

林燕飛臉上有了光彩:“嘿嘿,等上元節,比這還熱鬧呢。那些好風雅的貴族公子哥,還會自己制燈籠,猜燈謎打擂臺,賦詩作曲。連送出的彩頭,個個都是精巧之物,引來圍觀的人連聲叫好。”她愈說愈興奮,雕車寶馬魚龍舞,仿佛那番盛景就在眼前。

“要說熱鬧,還是上元節好玩。”春風堂頂樓,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俯視窗外,回頭對著眾人抱怨道,“今日只有些河燈焰火,偏偏人還多得很。”

又聞得一人輕笑:“要比玩,只怕上京沒人能比得上十三弟你呀。”

“平王爺所說即是,相信十三殿下今夜不只安排了這幾盤鴨子吧。”他語帶嫌棄,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少年笑罵道:“殷兆柏,真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他搖晃著走到桌前,自顧倒了杯酒飲盡,嘆道:“好酒難得,這酒果然不及禦酒。”

另有一人笑道:“十三弟,酒多傷身,小心父皇禁足。”聲音清亮,仿佛玉石之音,一襲寶藍錦袍,手持象牙白玉扇,言談之間常有笑意留在唇側,望之可親。

原來那少年正是嘉平帝的幼子殷元昀,尤其好酒。嘉平帝在皇子酒色方面管束甚嚴,故而他平日不敢放肆。上月大軍得勝還朝,趁著龍心大悅,他楞是一個人解決了數瓶禦酒,醉倒在天子駕前。氣得嘉平帝將他禁足半月,前兩日才剛解了禁。他又喜歡熱鬧,便趁著七夕聚集了一幫皇親,尋歡作樂。

聽得殷元曄揭他短處,殷元昀面上訕訕,轉而道:“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去伊洛河上賞景。”眾人早知另有安排,哪會駁了他的意,紛紛點頭稱是。早在一旁候著的侍從連忙接引,請眾位尊客往畫舫一行。殷元昀落在背後,偏頭見殷元昭自斟自飲,好似方才的熱鬧與他無關。

殷元昀曉得他行事冷淡,也不介意,笑著邀請道:“肅王兄一起同行?”眾皇子中,殷元昭獨與他交好,聞言不便拒他美意,只得隨著眾人一起下樓。

春風堂外三三兩兩的人群結伴而行,柳如卿和林燕飛亦隨著人流趕往倚馬橋。兩人言笑晏晏,好不悠閑自在。

忽聽得後方傳來騷亂,兩人回頭一看,卻是五陵年少當街縱馬,道中行人被馬蹄踢翻在地,慌亂中又連累他人齊齊滾作一團,頓時哀嚎之聲四起。左右攤販也遭了無恙之災,現場一片狼藉,孩童哭喊之聲不絕於耳。

兩人霎時間被人群沖散,柳如卿尚來不及尋她,卻瞥見青石板道當中,幼童嚇得仿佛雙腳被定住,呆呆得一動不動。轉瞬間當先打馬者已近在眼前,眼見得馬蹄就要踏上幼童身軀,柳如卿當機立斷,沖上去雙手摟過幼童就要急奔回轉,未料到仍是被駿馬尾風掃到,長鞭揚起,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危急之際,柳如卿只覺腰間一緊,疾風吹過耳邊,回過神來已在道旁。她正欲道謝,擡頭竟是一怔。

這人一襲青衫,不似凱旋時風光,無故顯得幾分落寞,如同那晚在雲安一般。

林燕飛從對面飛奔而來,焦急神色溢於言表,匆匆擠開旁邊一人,擔心問道:“如卿,你怎麽樣?”

柳如卿放下懷中幼童,幼童受到驚嚇尚未緩過神,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前方突然幾聲駿馬哀鳴,引得眾人視線齊齊轉了過去。

殷元曄翻身下馬,對著滾落在地的人厲聲道:“鬧市當街縱馬,該當何罪!”

謝玉澄方才被人從馬上踢下,心中火氣按捺不住,本想發作,又聽得聲音耳熟,仿如珠落玉盤,偏頭望過來,心中一驚,立即單膝跪倒:“臣參加魏王殿下。”

同行之人皆已瞧見殷元昀等人,面面相覷:“臣等叩見魏王、平王、十三殿下。”

殷元昀一張俊臉上滿是怒容:“今日你們不在城中值守,反而縱馬擾民,真是好大的膽子!我明日倒要問個明白,馮遠生他怎麽管的金吾衛!謝相他是如何教的兒子!”

殷元曄卻是眉頭一皺,瞥他一眼,思忖他是有意無意。柳如卿聞言也留了心,暗道原來這就是謝家子孫。

聽得叱罵,謝玉澄也起了怒氣。不過他雖是相府公子、皇後之侄,又怎比得上龍子鳳孫。且殷元昀最得陛下寵愛,若真捅到天子面前,怕得不償失。他只得掩住憤憤不平,悻悻解釋道:“臣等今日向馮將軍告假一日,和眾位兄弟多喝了幾杯,還望殿下恕罪。”

殷元昀冷哼一聲,緊接著又聽到殷元曜低喝道:“還不退下!”他聲音不比殷元曄清亮,聽著溫潤有餘。一身素色長衫,更顯得身姿玉立。然眉間微蹙,語氣中自帶威嚴,逼得謝玉澄連連後退。

謝玉澄用餘光偷瞥了一眼,卻見殷元曜朝他使了眼色。他會過意,急忙召集其他人離去。

“衛安,著人安撫百姓,若有傷亡,報至京兆尹。”

“還是三弟想的周到。”魏王殷元曄見人離開,也不多計較。他“唰”地一下綻開象牙折扇,悠悠走到殷元昭面前,對著他身後道:“姑娘安好?”

柳如卿收回目光,和林燕飛牽著幼童走到人前,福身道:“多謝殿下關心,民女並無大礙。”

殷元曄虛扶一下:“不必多禮。”剛才驚鴻一瞥,隱隱瞧見她像極了一人,他心中暗自玩味,面上和煦如初,忽而問道,“姑娘與肅王兄相識?”

柳如卿聽他言語打探,心中不喜,且想起雲安事,怕出口不慎給殷元昭惹了麻煩。

猶豫間聽到熟悉的低沈聲:“臣與柳姑娘曾有一面之緣。”話音剛落便有幾道視線在她二人身上來回探視。

殷元曜溫聲道:“這倒是巧了。你叫什麽?”

柳如卿悄悄打量殷元昭,見他不著痕跡地點點頭,方回道:“民女柳如卿。”

突如其來一聲巨響,無數星點灑落人間。柳如卿舉目望去,煙火華光遮蔽黯淡星月,化作金風細雨散向各處,倒映在伊洛河中,仿如鋪就了一條銀河。

畫舫上有人朝岸上大呼,殷元昀打斷他們,挑眉樂道:“他們等急了,兩位皇兄請。”

殷元昭踏上畫舫,夜風吹動青色衣衫,他回身朝岸上望去。夜色中幼童的父母上前謝過柳如卿,三人一番寒暄,年輕的婦人即帶著孩子離開。

柳如卿似乎察覺到視線,朝畫舫望去,對他盈盈一笑,和雲安離別之時的記憶重合。肅州戰事完結,他即派齊越前去雲安打聽,得知她入京隨白夫人學醫。崔雲之當時還笑稱,回京後定要給她驚喜。

誰知班師回朝後兩人事務繁多,皆騰不開身,竟於今夜意外重逢。方才見她險些被馬鞭揮中,心中驟起慌亂,幸好……他淺笑頷首,眉眼舒緩開來。見她和同行之人欲離去,他向黑暗中使了個手勢,方進入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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