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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光碎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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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怔怔望著眼前的畫面。

心神震蕩,多年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在城隍廟中,她的雙眼無法視物,揮動一把短劍防止敵人上前,於黑暗無聲之中對峙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心臟在胸膛中瘋狂跳動,記得自己的小腿肚因為緊張而不斷抽搐,記得自己豎著耳朵尖,捕捉周圍每一絲最細微的響動。

她不斷低聲安撫身後的孩童,其實也是在自我安撫。

那時她不太明白,婦人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身後的孩童為何也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如今總算是親眼“看見”了——

孩童變成了血俑,渾身的血液都被詭異的力量迫出,順著地面悄然湧向那個婦人,婦人立在原地,雙手、脖頸和兩腮浮起一道道殷紅欲滴的血線,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動著、扭曲著,將地面湧來的血流吞沒。

場景血煞邪詭到了極處,然後少女卻對周遭的恐怖一無所知,就像負重踩在即將破碎的薄冰層上,懵懂前行。

這一切,與顏喬喬多年的認知截然不同。

她以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帶孩童事件,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尋常的人販,以為身後護的是一群嚇破膽子的小鵪鶉。

也許她該慶幸當時什麽也看不見。

後來,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城隍廟外面終於傳來了馬蹄聲、甲胄兵刃鏗鏘聲。

軍靴踏入城隍廟,暴雷般的冷喝聲響徹四周。

一只溫暖幹燥、帶著薄繭的手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帶離城隍廟。

他對她說,莫怕,沒事了。

變聲時期的少年音,很輕,很好聽。

是個小將軍。

顏喬喬當時其實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沒有毀掉自己的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根本一點兒都不怕。

手腕溫溫熱熱,能感覺到小將軍手掌和手指的形狀。

她畢竟是位驕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這樣牽著,頗有些不好意思。她裝模作樣擡起頭,說了句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麽?”

他笑了笑,說不是,又說讓她閉眼休息,馬車會送她到醫館。

後來她治好眼睛,別扭了許久,鼓起勇氣向人打聽小將軍姓甚名誰時,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裏,再無半點音訊。

顏喬喬從未想過,自己此生竟然還能找到小將軍。

那麽遠,那麽近。

她怔怔望著畫中的少年,心臟仿佛懸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沒一下。

少年左手牽著她的手腕,右手豎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麗,貌若天人,氣質與如今一樣溫和。

她仰面“看”著他,臉上猶帶著餘悸,又掩不住劫後餘生的喜悅。翹起的唇角背叛了內心的驕傲,笑得嬌憨燦爛。

少年垂眸看她,唇角也微微含著笑。

任誰看到這幅畫,都會以為這是一對情竇初開、青梅竹馬的小情人。

誰知道當時她就是個瞎的呢。

“好一個英雄救美!”身旁傳來韓崢帶著冷意的哂笑,“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原來如此。”

顏喬喬驀然醒神,斂了斂眸色,望向他。

只見韓崢微瞇著眸,視線落在畫中顏喬喬被人牽住的手腕上。

他輕輕磨著後槽牙,腮骨微動,唇角勾著譏諷。

顏喬喬心頭微震,一些不願回想的記憶轟然撞進腦海。

她記得,前世韓崢是如何赤紅著雙眼,壓住她,冷酷地折斷她的右邊手腕,讓她冷汗涔涔,痛到呼吸艱難。他肆意發洩一身瘋狂和暴虐,直到累了倦了,才會替她接續斷骨。

原來竟是……竟是因為,這只手腕曾被那個人牽過?

這是何等病態的占有欲!

當然,韓崢後來瘋成那樣,也有她煽風點火的緣故——他深情款款的模樣著實令她惡心,她情願刺他、逼他,看著他露出最惡劣的嘴臉,然後肆無忌憚地嘲諷他——她甘願受罪,也不願與逆臣賊子虛與委蛇。

隨著記憶湧入腦海,手腕也傳來一陣陣冰寒入骨的刺痛。

她身軀微顫,大口喘著氣。

思緒很亂,一時難以理清。

“顏師妹還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欣賞吧!”韓崢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顏喬喬定定神,望過去。

她明白了。原來韓崢前世離開琉璃塔,是因為看到了她與旁人的過往。彼時他將她視為私有之物,乍見這一幕,應當是氣血上頭,迫不及待要回昆山院找她問個明白——正好讓他逃過一劫。

眼看韓崢便要踏下琉璃階,顏喬喬瞳仁收縮,急急喊住:“且慢!”

韓崢腳步微頓,諷道:“怎麽,你二人的風花雪月還需旁人圍觀不成?我可沒這興致啊好師妹。”

顏喬喬將心頭情緒撇開,揚起笑容,懶聲道:“原來韓師兄這麽容易就認輸了啊?”

韓崢站在原地,似有遲疑。

片刻後,他沈聲道:“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解。我對心中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沒有半點興趣。”

“其實我和韓師兄一樣,今日才知道自己與殿下竟有這樣一段緣份。”顏喬喬感慨道,“那時,我雙目無法視物,並不知道他是殿下。而殿下……他日理萬機,心有大志,哪裏會記得自己隨手幫助過的一個小女孩。”

“此話當真?”韓崢盯住她的眼睛。

“千真萬確。”顏喬喬毫不心虛。

這句倒的確是她的真心話。

殿下還救過江芙蘭呢,他哪裏又把她放在心上了。他是光風霽月真君子,隨手施恩,轉眼便不會記得。

韓崢望向塔壁上的畫。

此刻,紅光已漫過了這一整層琉璃塔,畫面模糊在光焰之中,卻還是能看出畫中的少女顏喬喬雙目無神。

韓崢定定看了看畫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說辭。

他神色略緩,目光覆雜地望著她。

“你打算告訴他麽?”他問。

顏喬喬搖搖頭——其實她已經在殿下面前傻乎乎地提過一次,只不過她口中的故事與殿下的所見所聞……那叫一個風馬牛不相及,她也沒提小將軍。

“呵。”韓崢輕笑,“還算沒傻到家。那位身份擺在那裏,註定與你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沒有覬覦殿下。”顏喬喬眨了眨眼睛,轉開了話題,“韓師兄,我方才說你認輸,指的並不是什麽情情愛愛。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說自己不會怕,要陪我到塔頂去看看,誰知沒走幾層,你便認慫了。”

韓崢:“……”

顏喬喬又道:“韓師兄難道是怕了這個顧京?”

韓崢微微沈吟:“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倒是不足為慮。”

她慫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說起來,這件事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

在前世通報的琉璃塔事件中,顧京只是一名無辜的受害者——有人對琉璃塔做了手腳,顧京在塔頂悼念亡妻,不幸殞身於崩塔之禍。事後,廢墟中查出了邪術留下的痕跡,案件便定性為西梁人作亂,意欲在京陵皇都制造恐慌。

殊不知,顧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沒想到的是,此事竟與顏喬喬有些關聯。

因為耽擱了片刻,二人來到琉璃塔十四層時,赤色光芒已然蓋頂。

置身這一層,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圖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講的是顧京從亂葬崗尋回妻子屍身,將她安葬,並在墳塋上方為她豎起琉璃塔的事情。

顏喬喬感到一陣牙疼:“人們懷揣著美好的期許,到這七寶琉璃祈福塔放燈祈願……卻拜了個邪魔。”

韓崢冷笑:“顧京當真是鬼迷心竅!”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氣沖天,直視塔壁令人雙目不適。

顏喬喬虛著眼,大致看出畫的是顧京與亡妻相擁的畫面——在他們身後,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為虎作倀,喪盡天良!”顏喬喬氣得渾身發顫。

西梁邪人殘忍陰毒,人人得而誅之,這顧京卻非但知情不報,還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萬遍都不為過。

韓崢安撫道:“別生氣了,今日我們便為民除害。”

顏喬喬張了張口,沒出聲。果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顧京夫婦“珠玉”在前,竟讓韓崢顯出幾分眉清目秀。

韓崢笑著開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顏師妹竟是位正氣凜然的俠客。倘若日後在下遇到危難,還請女俠多多關照。”

顏喬喬看著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陣覆雜。

她別開頭,沈聲道:“去塔頂看看。”

“好。”韓崢大步向上。

十六層已瀕臨塔頂,塔內略顯狹窄,通往最後一層的琉璃階就築在樓層中央。十七層塔頂上方的寶頂巨珠還未變紅,灑下一片澄澈光芒,順著琉璃階淌下。

韓崢頓住腳步,豎起手掌。

顏喬喬也聽到了動靜。

十七層塔頂有人!

煙嗓沙啞,徐徐念誦詭異的經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詛咒。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顧京!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知道顧京有問題的時候,她便想過尋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韓崢比個手勢,示意他先上,讓她自己當心。

顏喬喬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覆雜。她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韓崢性命的信念也依舊堅定,只是看著這個對自己的前程一無所知、正準備行俠仗義的青年,心中難免有些悵惘。

顏喬喬輕輕掐住掌心,擡眸凝視韓崢背影。

不料韓崢忽然回頭。

視線相對,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難以抑制地綻開笑容,用口型對她說:“我很強,你放一百個心。”

顏喬喬:“……”

罷了。

韓崢與顏喬喬一前一後登上塔頂。

只見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過頭頂,正順著七面精致玲瓏的塔體湧向塔頂最上方的琉璃寶珠,那寶珠中,白色光華起伏波動,層層疊疊,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著一名年紀三十出頭的清俊男子。他著一襲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詭惡咒。

正是顧京。

紅光與白光在顧京身上變幻交織,映著他那副天然的笑顏,看上去半佛半魔。

“顧京!”韓崢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沈聲冷喝,“你的陰謀已然敗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沈,嗡嗡回蕩在狹窄的塔頂,引動琉璃壁,攪出清越之音。

顧京微笑著望過來,口中依舊持續在念咒,姿態堪稱優雅。

韓崢濃眉緊皺,右手並起劍指,指尖蕩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實質般的劍之道意架住顧京頸項,將他的身體摁上塔壁。

“閉嘴!”韓崢低喝。

顧京停止誦咒,啞聲道:“抱歉,沒想到今日有客會來,禮數不周,還望見諒。”

顏喬喬發現,自咒文停止之後,赤光向上漫湧之勢略緩了一些,在距離塔頂寶珠一尺處緩緩湧動。

“別玩花樣。”韓崢冷聲道,“說,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顧京無奈地笑嘆,擡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小兄弟這般兇惡,是因為看到壁畫麽?那是鄙人作的畫。”

“那又如何。”韓崢將劍意逼得更緊,顧京頸間滲出一線血痕。

顧京笑了笑:“因作畫而論罪,小兄弟不覺得很可笑麽。照這麽說,畫個山崩海嘯地裂,豈非十惡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異常嘶啞,語氣卻溫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顏,倒是別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韓崢沒被他唬住,呵地一笑:“僅有物證自然不夠,遺憾的是你時運不濟,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顏喬喬,利落地偏了偏頭,示意她說話。

顏喬喬知道,他這是故意給她一個表現的機會——此刻該輪到俠女正氣凜然地揭穿惡人真面目。

只見韓崢眉眼之間神采飛揚,既有少年意氣,又有青年的沈著篤定。

英雄兒女,行俠仗義,像極了一段佳話。

顏喬喬心中輕嘆,擡頭向塔頂。此刻,赤芒距離那枚奇異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攢動得更加厲害,不斷地撞擊珠壁,仿佛想要與赤色光焰匯合。

韓崢見她在楞神,心下不禁好氣又好笑,朗聲道:“顏師妹!告訴他你救人之事,讓他死個明白!”

顧京循聲望向顏喬喬。

青衫下,瘦削的身軀忽然輕輕一震。旋即,他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記自己脖頸上還架著寒銳的劍意。

“滋。”頸間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顧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緊盯住顏喬喬,啞聲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認得你這雙眼睛,我認得你!”

既然已被認出,顏喬喬自然也無意隱瞞。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當初是我報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廟,襲擊了那個害人的惡婦——她當真是你妻子?你將她畫年輕了二十歲,是在自欺欺人嗎?”

顧京:“……”

韓崢:“……”

氣氛凝滯了一瞬。

“休辱我妻!”顧京嘶啞低喝:“你小小年紀,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麽孽!”

顏喬喬:“?”就她做的那事,誰見了不誇一句孤膽小英雄。

“造孽?”她遲疑道,“……我沒能及時察覺她是西梁邪人,沒捅她一劍,讓她有機會多害了幾個人?”

看顧京的模樣,仿佛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顧京呼吸急促,火燒火燎道,“你可知道她為了擺脫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難?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輪換血之術有多麽痛苦?她已捱過六輪,那是最後一輪,已是最後一輪了啊……若是沒有被你破壞,換血成功後她便能夠脫離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邊!是你毀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說著便想往前撲。

韓崢捏住他的肩,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摜,“錚”地用劍意指住他的眉心。

“喪盡天良,你還有理了!”韓崢斥道。

真是可笑至極!西梁邪人想要“改邪歸正”,靠的便是殘害大夏的無辜孩童,用他們幹凈的鮮血來洗凈邪人一身糟汙?!七輪換血,每次殺死七名孩童,這麽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殺孽!行這等喪心病狂之事,竟還有臉這般振振有辭?

即便韓崢自問不是什麽正氣俠義之士,這一刻也不禁怒火熾盛,殺心頓起。

“你們知道什麽?”顧京睜大了眼睛:“你們根本什麽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間最單純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殺戮,不忍看到別人受苦,別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難過千百倍!每逢災年,她必定讓我施粥放糧,贈衣送襖,你知道她救活過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薩?”

韓崢冷笑出聲:“好一個大慈大悲活菩薩!”

顧京大喘著氣:“你們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羅道,每年本該殺死多少人?!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殺!你們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難!”

顏喬喬瞳仁驟縮,心間微震。

修羅道?!

她記得前世瀕死之時,正是聽見侍衛向江白忠稟告,說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

顧京又道:“為了擺脫修羅道,珠娘甘願承受七輪換血之苦,我們已籌備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區區幾個小孩而已,換回那麽多人的性命,難道不是至善之舉?”

“放你娘的屁!”韓崢爆了句粗口。

顧京睜眼,啞聲辯道:“難道不是麽,犧牲少數人來挽救更多人,難道不是最正確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們就滿意了?說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們才滿意!”

韓崢氣笑了:“花言巧語留到斷頭臺上去說罷!”

顏喬喬點了點頭:“我倒覺得顧京說得沒錯。”

韓崢:“?”

不等顧京張口,顏喬喬續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應該自己去死一死嗎?犧牲一個人,挽救很多人,哪裏不對嗎?”

顧京噎了片刻,啞聲笑起來:“無所謂,隨便你怎麽說,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費了整整五年時間,做了那麽多事,用以詛咒你們這兩個罪人,竟是白白浪費,要讓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來呢,真遺憾。”

顏喬喬瞇了瞇雙眼。

順著顧京的目光一望,只見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頂寶珠之中,珠內那些浮游般的白霧迅猛攪動,然後順著七面塔壁奔騰直下。

一瞬間,琉璃塔中光影劇變。

赤紅消逝無影,白熾的光焰垂直傾洩,仿佛烈陽穿透塔體,直落九天。

顧京的雙眸也熠熠生輝:“你們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給我和珠娘陪葬!”

塔體傳來悶悶震顫。

顏喬喬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寶塔底座——白熾光芒大放異彩之處,塔壁已轟然傾崩!

七寶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層剛開始崩碎時,頂部有極短暫的時間是安然無恙的。

“不好!”韓崢疾步走到塔窗旁邊,驚恐望向下方,抽著涼氣,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京咧嘴笑了起來:“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親友死絕,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誅心!可惜,可惜!你沒機會感受了……”

琉璃塔的變故倒是在顏喬喬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顧京口吐的“瘋語”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經歷!

身體反應比思緒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撲了過去。

顧京剛撐著琉璃塔底半坐起來,顏喬喬便飛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

“說!”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麽!說!”

這一聲厲喝驚醒了懵懂的韓崢。他怔怔望過來,訥訥張口:“顏師妹,此刻,不是計較那個的時候,我無事的。”

他誤以為她是在關心他。

事情來得太急,韓崢根本無暇細思——顧京花了五年時間詛咒的人,怎麽也不可能是他。很顯然,壁畫之中除了顧京與亡妻之外,僅有另外兩張臉,那便是顏喬喬與公良瑾。

顏喬喬問的,是公良瑾。

顧京的瞳色極淺,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鏡面一般,照出顏喬喬艷光四射的臉。

“他啊,”顧京低低地笑,“當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過的痛,身入修羅,不得解脫,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顏喬喬瞳仁震顫,腦海一陣眩暈。

她從未聽說過有什麽詛咒,當真能夠改人命運!可她前世,確是親人死絕,慘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開始了。

清脆至極又沈悶至極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轟然席卷而來。

椽斷、玉碎、珠濺、金裂、山崩。

“哪來的詛咒術!說——”顏喬喬的喊聲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顧京放聲狂笑,笑聲盡數被聲浪淹沒,只餘一張猙獰大張的嘴。

韓崢自窗邊疾奔回來,一把拉住顏喬喬的胳膊,將她拽到塔窗邊,單手死死抓緊琉璃窗框。

顏喬喬怔然回眸,看到韓崢焦急的臉。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濺開,坐在正中央的顧京揚了揚雙手,直直墜下。

小半邊塔壁與一扇琉璃窗搖搖欲墜,韓崢調動靈氣,將身軀緊附於其上,沖著顏喬喬無聲大喊:“抱緊我!”

最後這一刻,他並沒有放棄她獨自逃生——雖然也無地可逃。

塔珠滾落。

直徑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墜下,擊潰了最後一片在風雨中搖晃的琉璃壁。

碎珠濺起,顏喬喬眼前的畫面變得極為緩慢。

她看到韓崢慢吞吞地張大嘴巴,沖著她喊些什麽。

她看見琉璃碎成了無數晶瑩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臺的蓮池濺起的水光。

周圍升起了好多燈啊……

搖搖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紅色明燈越過萬片琉璃,映滿周遭,散射出無數螢火。身處其中,仿佛置身燈海,身軀好似會被它們托著,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雲霄。

最後一片琉璃徹底崩碎。

韓崢還抓著她的胳膊。

顏喬喬嫣然一笑,揚起衣袖,掩到他的臉上。

韓崢被熏了個猝不及防,下意識松開手。

顏喬喬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後飛躍。

她穿著大紅繡金的花燈袍,撞入漫天燦爛琉璃燈火中。

下墜之前短暫的那一霎,韓崢向著她的方向徒勞地撈了撈——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嬌笑著從竹樓傾身落下,墜入蓮池。

美艷、決絕,義無反顧,動魄驚心。

只不過,這一次他也隨之墜落。

“鐺——”玉碎之聲響徹耳畔,塔體無存,碎屑漫天。

顏喬喬望向身下。

層層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狀,這一幕讓人心生錯覺,仿佛濺珠碎玉可以逆轉,呼吸之間,這漫天華光又會聚攏到一處,恢覆塔體本來的模樣。

無窮無盡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風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燦爛光華的,都落入呼嘯風中。

這麽高墜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顏喬喬望向韓崢,迎著他驚駭的目光,露出了惆悵的微笑。

她展開了身後龐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說,絹花姐妹團的女紅功底十分紮實。

兩扇巨翼甫一張開,下墜之勢驟然減緩。

她遙遙望著下方,看韓崢步顧京的後塵,墜入滿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

“轟——轟——”

遙遠的地面,騰起兩團晶沫粉塵。

顏喬喬扇動綠巨翼,謹慎降落——速度仍是有些快,一著不慎興許要摔斷腿。

廣場上一片混亂,聚在琉璃塔下觀燈的人群瘋狂向外逃湧。

官兵已抵達現場。身披純黑鐵甲的將士逆著人潮,正在向內清場,凜凜鐵甲冷酷肅穆,從上空望去,好像海嘯巨浪之中巋然不動的黑色鐵礁。

正中處,一道頎長身影正在行來。姿態不疾不徐,頃刻便穿過了人潮。

看見這道身影,顏喬喬心間忽地悸顫。

前世瀕死之時,她神智模糊,隱約得見茫茫火海中行來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環著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著兩枚首級,是韓崢與他的“白月光”。

她記得當時自己怔怔在想,少皇該不會以為那個女人是她吧,那樣可真是太失禮了。

而此刻,她將他的身姿看了個真切。

濯濯如月,淡定自若。途經之處,紛亂的人潮仿佛虛化成了布景,唯剩那一道清朗挺拔的身影。

顏喬喬遙望著他,心中暗想,這一回,應當不會在殿下面前失……禮……

嗯?!

她聽著身後“呼呼”的振翅聲,天靈蓋仿佛挨了一道雷。

驚恐回眸,看到兩扇醜破天際的綠翅膀。

上面畫滿眼睛、獠牙、骨架,還有一列又一列猙獰的“血手印”,再加上泔水桶潑過一般的墨疙瘩。

“……”

保證記憶深刻,令人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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