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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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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鐘渺渺的雙親死於車禍。事故發生時,開車的人是裴郁。

那天本該是個好日子,他們是要去離婚的。

鐘家夫婦結婚十幾年,從來沒有中斷過爭吵,婚外情、家庭暴力、分居……這是場搖搖欲墜的畸形婚姻,裴央卻囿於執念,遲遲不願意結束。

終於有一天,她簽了離婚協議,同意分手。裴郁擔心姐姐,趕過來,陪他們一起去家事法庭。

裴央釋然地笑著,反倒安慰他:“不用擔心,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放過他,也放過自己,從此以後,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裴郁並不知道,那時的姐姐只是強顏歡笑,假裝自己看開了一切,實際上,她心中的癥結早已病入膏肓。

事故是在去的路上發生的。

一輛逆行的貨車失控沖過來,在裴郁措手不及的時候,坐在副駕的裴央冷靜地奪過了方向盤,朝著他的方向打死。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果斷的事,坐在後排的丈夫與她一起當場死亡。

裴郁不過是輕傷。

從此他開不了車。

“沒關系,我不怪你。”坐在醫院裏,鐘渺渺沒有哭,挽著裴郁紮著繃帶的手,淡定得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她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身上:“我媽媽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天開心。那個男人,早該死了,他根本不配做爸爸,為什麽舅舅不是我的爸爸?”

她問:“你以後會照顧我嗎?”

香港是個讓人難過的地方。

裴郁那時已經在北京有了事業,成為這孩子的監護人後,他在兩岸來回奔波,給予她足夠的陪伴。

鐘渺渺與普通的孩子卻不大相同,她陰郁、早熟,裴郁第一次發現她不對勁,是她在後院的草地上,用美工刀解剖了一只兔子。

碧綠的草坪斑斑駁駁的血汙,家中的女傭嚇得尖叫。

“渺渺,為什麽這麽做?”裴郁壓下心中的驚愕,盡量平和地問她。

鐘渺渺說:“它咬我。”

“兔子怎麽會咬人呢?”裴郁很疑惑,她天真無邪的臉也讓人心生迷惘,好像對她來說,虐殺一只兔子,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它不喜歡我。”她說。

“它只是只兔子,見到陌生人,當然會害怕,不是不喜歡你。你應該做的是耐心照顧它,對它好,它才會變得不害怕你。”裴郁摸著她的頭,告訴她,“就算它不喜歡你,你也不應該那樣對它,傷害比自己弱小的動物,是種很殘忍的事。”

道理講了一堆,鐘渺渺似懂非懂。

他以為她不過是缺乏關愛,特意在家多留了幾天,才回北京。原以為這事會就此過去,沒過多久,她又把一只麻雀的屍體放在琴箱裏,把她的大提琴老師嚇得當場暈厥。

“鐘渺渺,你這樣是不對的,會讓所有人都很困擾。”那段時間,裴郁為了她焦頭爛額。

她乖巧地認錯:“知道了舅舅,我以後不這樣了。”而當裴郁一走,她又屢屢故伎重演。

裴郁請了心理醫生,對方做了長時間的心理幹預以後,表示束手無策。

“裴先生,鐘小姐的行為屬於Conduct Disorder,這是童年創傷,她曾經長時間受到父親的虐待,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害。神愛世人,願主庇佑她。”

他建議將鐘渺渺送入精神專科醫院就診,裴郁去參觀了那些醫院的環境,從那些地方回來後,卻產生了猶豫。

“舅舅,你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嗎?”察覺到自己的出境的鐘渺渺,淚流滿面地問他,他更是不忍心做這種決定了。

他說:“渺渺你聽話,只要你好好的,哪兒都不用去。”

那個醫生,後來讓人送來個禮物,是只非洲灰鸚鵡,因為聰明,當地的不少香港人都喜歡養它。裴郁不明白為什麽他還敢送這種東西,當它從籠子裏跳出來,站在鐘渺渺的手裏的時候,裴郁仿佛能預見它將來的命運。

但是,它張嘴就叫了一聲:“渺渺!”讓那個小女孩立刻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它。

“早上好,渺渺。”鸚鵡開朗地撲騰著翅膀,她笑了。

“舅舅,聽說灰鸚鵡不但聰明,還很通人性呢,如果要和主人分開,它就會傷心得死掉。”過了幾天,她跑來跟裴郁說。

裴郁說:“是嗎?那你要好好養它。”

奇跡般地,她跟那只鸚鵡,相安無事地相處了下來,從此也再沒虐待過動物。

裴郁以為她就這樣好了起來。

之後才發現,她不過是轉移了註意力,把目光放在他身邊的異性身上,她對她們抱有巨大的敵意。

“我討厭你的女朋友。”

起初裴郁沒放在心裏,以為她只是初入青春期,愛耍小脾氣,笑著向她解釋:“那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大學時的同學而已。”

“不是嗎?那樣最好,舅舅你不要交女朋友。”

“為什麽呢?”這才讓裴郁感到了異樣,“你不希望舅舅幸福嗎?”

“舅舅你現在難道不幸福嗎?”鐘渺渺固執地道,“你將來會結婚,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那是當然,這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你將來也會有的。”

“我不會,我只要有舅舅就可以了。”

裴郁轉頭看向窗外茫茫的夜色,心中湧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疲憊,但他還是說:“舅舅不是你人生的全部,渺渺,你應該去交些朋友了。”

他的話毫無用處。

她開始對付他身邊關系不錯的女性朋友,跟蹤她們,寄恐嚇信。

再後來,“女職員疑杯中被投濃硫酸”的新聞,在香港的社交網絡上,迅速炸開。

裴郁逐漸意識到,他這輩子都不能與這孩子正常相處,而每次一想起過世的姐姐,他都萬分自責。

遇見姜可望,就是在那之後不久的事。

和她在一起,令他慰藉的同時,又感到難言的惶恐。快樂握在手裏,越是覺得真實,就越是害怕,它會被破壞,被侵襲。

他不得不把兩邊隔離起來,讓她們彼此都不接觸到對方的存在。

姜可望總算是明白,為什麽那三年裏,他對香港的事,緘口不提,諱莫如深。

怪不得,她總是時不時覺得,他的眼神中帶著淡淡的憂郁,顯得神秘而迷人。原來那不是因為他微微凹陷的眼窩,和濃密的睫毛。

她聽完這些,也明白了顧醫生對她說過的話,原來裴郁一直處於愧疚之中。

他認為,裴央的去世,是他的過錯,他需要對鐘渺渺的人生負責。

但實際並非如此。

“裴郁,你看著我。”姜可望扳過他的肩,“你說,是你姐姐搶了方向盤,不是嗎?”

裴郁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

“那麽短的時間,換作任何一個人在開車,都不可能立刻反應過來的,是你姐姐自己做出了選擇,她知道她那樣做,會是什麽後果。”姜可望對著他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你沒有責任。”

“是嗎?”他問。

“當然,你沒錯,沒有,你把那孩子養到這麽大,已經仁至義盡了。”她抱住他,忘了手肘上還有傷,不禁驚叫了一聲。

“怎麽了?”裴郁緊張地托過她的手臂,擡起來看,她則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沒事啊。”

那一刻,他只覺得,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什麽都不重要。

“對不起。”他又自責又難過,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輕輕把她擁住了。

地下室暗無天日,從前這裏曾是個酒窖,現在只是堆著雜物,到處布滿灰塵,天花板很近很近,那裏吊著一盞昏黃的燈。

鐘渺渺喊叫了很久,嗓子嘶啞,筋疲力盡,她只能獨自抱膝坐在一張小床上,氣若游絲地呼吸著。

“吱啞”一聲,頭頂上的門打開,有人順著狹窄的樓梯,一步步走下來。

“舅舅?”她看見來人,心中一喜,連忙跳下床,向他跑過去。然而腳下絆了個東西,她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一雙黑色的皮鞋踩在面前,她楞楞地擡起頭,正對上男人淡漠的眼神。

“舅舅……”

裴郁垂眸看著她,無動於衷。

她只能可憐兮兮地仰著臉:“舅舅救我出去,我頭好痛,他們把我關在這裏,我快難受死了。”

“是我讓他們關的。”他說,“渺渺,適可而止吧。”

她又楞,為他這令人心如刀割的話,她平覆了好久,再次倔強地笑。

“我不信,舅舅你不會這麽對我,媽媽去世以後,我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你現在不想要我了嗎?”

“是啊,你是她的女兒……”裴郁想起了姐姐,閉上了眼睛,“所以,你就這樣對我。”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鐘渺渺急了,“舅舅,這個家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好嗎,你為什麽結了婚,還非要生別的孩子?”

“鐘渺渺。”裴郁叫了她的名字。

她安靜下來。

“你不是害怕失去我,你在恨我,你不希望我擁有普通人的幸福。”

“我……我沒有,我沒有。”鐘渺渺從地上爬起來,不住地搖頭,“你怎麽能這麽想?”

他說:“本來打算等你成年以後,送你去維亞納深造,現在看來,那只能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擾,你還是需要先去醫院接受治療吧。”

他的話讓她臉色大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因為我推了那個女人?舅舅,你不能這麽對我。”

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

“你沒有資格提她。”裴郁隱忍著心頭的怒火,抓住她的手,拂開,後退幾步,“鐘渺渺,我們現在扯平了,我沒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他轉身離開,她追上,被關在門後,聽到鐵鏈上鎖的聲音。

“舅舅,舅舅……”她用力拍門,呼喊,“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忽然哭了:“卡卡怎麽辦?它沒有我,會得抑郁癥,會傷心得死掉。”

沒有人理她。

“它沒有我,會得抑郁癥,會傷心得死掉。它沒有我,會得抑郁癥,會傷心得死掉……”

她流著淚,一遍一遍重覆,忽然意識到他聽不到了,才不再拍門,坐下去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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