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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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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您不能再心軟下去了,待您病好,何愁一個蘇瀾生呀!”老嬤嬤用滾燙的熱水擦拭蕭郁的背部,她倒是比蕭郁還要心急如焚,自蘇瀾生離去後,便不停嘮叨著。

寒毒鉆心蝕骨,蕭郁將唇咬破,指節被他捏得泛白,胸腔漫起一股無名火,疼痛讓他連簡單的發怒都做不到。

蕭郁不答反問,“你知道他在外面,你是故意將陳婉婉的事情說給他聽的,對不對?”

老嬤嬤:“老奴也是想著讓他開竅啊,如果他知道您的病因,他會心甘情願……”

“別再說了。”蕭郁用盡力氣推翻水盆,打斷了嬤嬤剩下的話。

他知道嬤嬤說的是對的,只要病好了,他就可以去報仇了。

父親、母親、弟弟……所有仇都可以報了。

不過一個蘇瀾生罷了。

蘇瀾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蘇父正在小院裏擇菜。

蘇渺渺蹲在蘇父身邊,笨拙地掰斷比她手指還要長的長豆,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還沒擡頭就急急喊了句‘哥哥’。

蘇父瞥了他一眼,冷聲道:“回來了,怎麽又去他那邊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少去隔壁嗎?”

蘇瀾生:“蕭郁身體不好,他家也沒幾個能照顧他的,我就偶爾幫一下。”

蘇父皺眉,氣道:“你這哪裏是偶爾?”

這小子幾乎天天都過去,以為他不知道呢!

“聽說他要娶陳縣令的女兒了,等他媳婦過門了,你可別再去打擾人家小夫妻了,這要說出去,我們兩家都沒面子。”

蘇瀾生捏緊雙拳,突然問道:“我找他怎麽就是沒面子的事情了?他又不喜歡陳婉婉,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事情,你們怎麽都在亂說?”

蘇父扔下手裏的菜,上前揪住蘇瀾生的耳朵,道:“是不是我放縱你太久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連你爹都敢嗆嘴了,我說了別去別去,你非要去。”

“我照顧朋友有錯了嗎?”

“你這哪是照顧朋友,你明明……”話說了半截,兩人心照不宣的沈默下來。

蘇瀾生眼淚滾落,輕聲道:“您、您都知道了?”

蘇父:“知道什麽,我不知道!”

“阿爹,您也覺得我有問題是嗎?我、我喜歡……”

“別說了,這件事以後也別再提了。”

“阿爹!”

蘇父:“從小到大我哪件事沒依過你?連你小妹我都沒有那麽縱容過,但凡換個人……換個人都好啊!”

蘇瀾生:“蕭郁哪裏不好了?”

蘇父:“他是叛賊之子,聖上將他流放到這裏,就是放他病死他鄉,變相地折磨他的,你以為他有多少好日子能過了?”

蘇父突然抓住蘇瀾生,厲聲道:“娃兒,聽阿爹一句,不要再靠近他了,如果被他發現你身上的秘密,你會有危險的,你不擔心自己,你總要替我和你妹妹著想吧?”

話落,蘇父便拂袖而去。

蘇渺渺過來抱住蘇瀾生,擡手抹去他臉上的淚水,童音軟軟的安慰著他。

“哥哥,別哭了,你哭的渺渺難受。”

蘇瀾生淚水不止,聞言抱緊了自家妹妹,他將腦袋埋在蘇渺渺單薄的肩膀上。

他一字未說,卻哭了整整一夜。

蕭郁連續三天沒見過蘇瀾生了,他每日都在院子內等蘇瀾生出現,墻頭上再也沒了少年的身影。

蘇瀾生被蘇父日夜看管著,白日裏在縣城裏奔波,到了晚上,蘇父讓他睡在裏屋,他不敢去找蕭郁,就怕驚擾了蘇父。

勞累了多日,蘇瀾生生病了,蘇父還要趕著去縣城拉貨,命令蘇小妹在家好好照顧蘇瀾生,不許他去扒墻頭。

蘇瀾生高燒不退,恍惚間看到了一抹熟悉身影朝他走來。

冰冷的大掌覆上他的額頭,他意識到來人是誰,在睡夢中輕聲呢喃。

“蕭郁?”

蕭郁面色不見得比床上的蘇瀾生好多少,他眸裏含著心疼與痛苦,一點點輕撫蘇瀾生的面頰。

“我不會傷害你的,永遠不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蘇渺渺蹲在門口,她不敢直視蕭郁的臉,甚至是他的背影。

蕭郁從她面前經過,她甫一擡頭,就對上了蕭郁探究的目光。

蘇渺渺嚇得渾身一抖,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蕭郁在她面前蹲下,他盡量放輕語氣問道:“你怕我?”

蘇渺渺拼命搖頭,在旁人眼裏,她像是回答蕭郁的問題,只有她知道,她光是聽到蕭郁的聲音就覺得膽寒。

眼前人明明沒有做什麽,可她就是覺得害怕,像是隔壁李狗蛋跟她形容過的會吃人的厲鬼一樣可怖。

蕭郁嘆息一聲,他想摸摸小女孩的腦袋以作安撫,卻害怕蘇渺渺反抗掙紮傷了自己。

“我不會傷害你哥的,也不會傷害你,我保證。”

腳步聲與咳嗽聲慢慢飄遠,蘇渺渺才敢睜開眼,她看著地上用油紙鋪著的飴糖,恐懼消散,顫抖漸漸停止了。

她望著蕭郁即將遠去的背影,急忙喊道:“我、我信你。”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瀾生已經許久沒見過蕭郁了,隔壁最近在辦喜事,聽說蕭郁答應了那門親事。

蕭郁之所以答應陳婉婉的婚約,是陳縣令為了女兒的婚事下了血本——

銜月草能治好蕭郁身上的寒毒,它不知怎麽落在了陳縣令手中。

銜月草長在北蒼山的懸崖上,那裏地勢陡峭,稍有不慎就會葬送性命,幾年來無人敢踏上那塊險境。

人人都說蕭郁要娶陳婉婉是為了沖喜和那株仙草,陳婉婉卻一點都不在乎,甚至跑到了他面前耀武揚威。

蕭郁曾因為蘇瀾生冷落過陳婉婉無數次,陳婉婉不知道蘇瀾生對蕭郁的心思,她只是單純的在出氣。

“我是蕭郁的救命恩人,他想要活命,就得聽我的,我讓他做什麽他必須做什麽。”

“成王世子,一個病癆鬼罷了,他也敢看不起我,他若是不聽我的,他也別想活命了。”

蘇瀾生理解了陳婉婉話中的意思,陳婉婉是想拿銜月草逼蕭郁就範。

誰不知道陳婉婉喜好男色,她和多少個公子哥們糾纏不清,蕭郁跟誰成親都不能跟陳婉婉。

那個女人一定不會把銜月草給蕭郁的,她不過是想玩弄蕭郁罷了。

蕭郁不需要陳婉婉的銜月草,他會將藥草帶回來親自送給蕭郁。

他要告訴蕭郁,你病好了後,能不能跟我一起去魘山看看,那裏是我娘出生的地方。

那裏四季如秋,紅楓開滿山頭,螢火代表著新生,那裏有無數的璀璨螢火,它們會祝福你。

蕭郁,你也能獲得新生。

……

北蒼山終年覆雪,山路凍結成冰,山腳的路面早就沒了飛禽走獸的痕跡,更何況是凡人。

誰敢踏上去,必定是死。

晏離舟待在蘇瀾生體內,他的魂魄也能感受到蘇瀾生的體溫在逐漸下降。

蘇瀾生用鐵棒敲碎冰面,一步一腳印慢慢挪上山。

晏離舟想要幫他裹緊身上的裘衣,冬衣能禦風寒,卻抵擋不了腳底的寒冷,寒從腳底生,他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

風雪撲面,拳頭大的冰渣子打在臉上,蘇瀾生的臉完全僵硬了,他感受不到寒冷,就連皮膚被撕裂流血了都毫無察覺。

晏離舟不知道蘇瀾生是哪來的毅力攀登上山峰的,他躲在蘇瀾生的身體裏幾欲失去知覺,而蘇瀾生卻能保持清醒走完全程。

他迷迷糊糊中記得蘇瀾生摔倒過無數次,在即將凍死前,蘇瀾生又跌跌撞撞撐著虛弱的身體爬了起來。

晏離舟再次睜開眼,蘇瀾生已經回到了小鎮,他拖著病體,病懨懨看向貼著囍字的蕭府。

一路過來,他聽說了一件喜事,就在昨天,蕭郁娶親了。

蕭郁和陳婉婉成親了,他還是來遲了一步。

蘇瀾生搖搖欲墜敲響了蕭府大門。

這是他第一次用正常的方式踏進蕭郁的地盤。

開門的是蕭郁身邊的老嬤嬤。

蘇瀾生臉上滿是凍瘡,他嘴唇青紫,說不出半個字。

他來時想過許多,他要怎麽告訴蕭郁,我替你采來了銜月草,你不用娶陳婉婉了,我可以救你。

而現在,那些想好的腹稿都要作廢。

老嬤嬤蹲下來要扶他,他顫抖著將手上一直捏著的銜月草遞給老嬤嬤,他仰著頭,一雙眼布滿血絲,他快要失去意識,可眼中依然閃著璀璨的碎光。

一株銜月草可能不管用,這是我給蕭郁的賀禮。

老嬤嬤懂得了他眼中的意思,她伸手接過蘇瀾生手中的藥草。

蘇瀾生的五指緊握,銜月草的根系黏在他的手中,仿佛與他的掌心凍結成了一體,任憑老嬤嬤怎麽拔都拔不動。

她不敢用力掰開少年的掌心,她害怕力氣太大,會把少年凍僵的手指掰斷。

“你真傻啊!”

蘇瀾生昏厥前,聽到了老嬤嬤的嘆息聲,後面那句話他聽得不太真切。

是什麽?好像是什麽很重要的話。

……

蘇瀾生從北蒼山回來後昏睡了七天七夜,他睜眼醒來見到的不是蘇父,而是隔壁的張大娘。

蘇瀾生抿了抿脹痛的嘴唇,虛弱問道:“我爹呢?”

張大娘擦擦眼淚,餵他喝下了一碗熱水才道:“你小妹她前幾日出去玩耍就沒回來,你爹出去找她,至今未歸。”

蘇瀾生一怔,抓住張大娘的衣袖,慌張道:“他們去哪了,阿渺去的哪裏,她跟誰出去的?她一直很乖,沒人帶著她她不會跑很遠的。”

張大娘:“我們也不知道,王嬸家的狗娃說她進了魘山就沒出來過……”

蘇瀾生還沒等她說完就下了床,他腳步虛浮險些跌倒,被張大娘扶著坐回了床榻。

“阿生啊,你別著急,大夥們都幫著去找了,你身體都還沒好你還想著去哪啊?你妹妹不見了,萬一你再出事,你要你爹咋辦啊?”

蘇瀾生完全聽不到張大娘在說什麽,他滿腦子都在想蘇渺渺會去哪裏。

她失蹤了那麽多天,魘山沒有兇狠的山獸,卻有亡魂厲鬼。

阿渺不是普通的孩子,她和自己一樣有娘親的血脈,她也屬於山鬼一族,普通的小鬼們不會欺負她的。

她一定會沒事的。

他這麽想著,下午便有消息傳來——

蘇渺渺溺死在河裏,蘇父在找女兒的途中摔下陡坡,兩人的屍體被運了回來擺在蘇家的後院裏。

蘇瀾生跌跌撞撞走到院子裏,他跪在兩人的棺材前大聲痛哭,哭聲穿過石墻,傳到了蕭郁的耳裏。

老嬤嬤替蕭郁斟茶,看著他臉上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她欣慰之餘,一邊又輕聲哄道:“世子,這藥果然管用,您再多服些吧。”

蕭郁懨懨看向桌上濃稠的藥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血腥味,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不想喝。”

蘇瀾生將蘇父和蘇渺渺埋葬後,他用蘇父的積蓄在縣城裏租了間小鋪子,生意漸漸好起來後他幹脆就住在縣城裏了。

他一個月難得回去一次老宅,坐在蘇父曾經睡過的榻上,一坐便是一整夜。

他不敢回去還有一個原因,他怕看到蕭郁,也怕聽到蕭郁身邊人的聲音。

幾月後的一個晌午,蘇瀾生坐在鋪子裏打盹,一位身懷六甲的婦女走進了他的鋪子。

他起身招待,乍然見到一張熟悉的臉,他還有些沒回神。

陳婉婉褪去了從前的囂張跋扈,一臉尷尬的跟他打了聲招呼。

蘇瀾生不知怎麽回話,他的視線落到她肚子上,一時滋味難明。

陳婉婉溫柔地摸著自己肚子,笑道:“已經三個月了。”

蘇瀾生訥訥點頭,他想岔開這個話題,手忙腳亂打包了一些糕點,語無倫次道:“你、你喜歡吃什麽?我和蕭郁也算舊相識,就當我送你們孩子的……”

陳婉婉奇怪道:“蕭郁?你大概是誤會了,這個孩子不是蕭郁的。”

蘇瀾生停下手中動作,陳婉婉果然還是紅杏出墻了嗎?

陳婉婉立馬明白他在想什麽,她揮揮手,解釋道:“我和蕭郁沒成親,你不知道嗎?我後來想通了,就蕭郁那身子骨,還不夠我享福的,我嫁給了中州一個富商,他對我挺好的。”

陳婉婉見他不答,又想起了曾經對蘇瀾生說過的重話,她尷尬笑笑,道:“以前那些話你別記在心裏,現在有了孩子我也懂得了一些事情,我做事不計後果,太任性妄為,對不起。”

“說起蕭郁,他現在還好嗎?我記得他的身體好像康覆了。既然說開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道歉,當初我騙了你,其實銜月草根本治不好蕭郁的病,是我故意讓人謠傳的,我想逼蕭郁娶我,現在想想,我那時的做法真的太蠢了……”

蘇瀾生完全聽不進去一個字,陳婉婉沒和蕭郁成親,那蕭郁跟誰成親了?

銜月草不能救蕭郁的性命,那蕭郁的身體是怎麽恢覆的?

……

蘇瀾生送走陳婉婉後,著急忙慌奔回了家裏。

一墻之隔,隔了幾個月,他終於又爬上了墻頭。

金桔開滿了枝頭,蕭郁依舊坐在老位置,他閉著眼睛在小憩。

深秋時節,一向畏寒的蕭郁沒有蓋著毯子,他臉上氣色比初見時好了不少,一眼看過去和正常人無異。

蘇瀾生離那顆金桔樹非常近,桔子的香氣也無法掩蓋院子內那股濃烈的腐臭味。

蘇瀾生捂住鼻子,滿心都是疑惑,蕭郁這是怎麽了?

蕭郁屋裏傳來腳步聲,蘇瀾生嚇得跳下墻頭,他躲在自家院子裏,透過墻壁的小縫窺探那邊的動靜。

一名長相美艷的女子從後抱住了蕭郁。

陳婉婉說,蕭郁沒有娶她,而是娶了一個不知從哪裏帶回來的姑娘,那姑娘長得極美,就是不愛出門,也不愛和鄰裏打交道。

少女拿起桌上的一個瓷碗,抱著蕭郁就要替他餵下。

“你身體雖然養好了,但是藥不能停。”

蕭郁扭頭避開近在眼前的湯匙,厭惡道:“病根早就埋下,再怎麽治都是這樣了,我說過我不會再喝了,你們再敢將這東西端到我面前,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少女松開蕭郁,走到他身前,她沒有被蕭郁的話語激怒,嗓音依舊平淡,說道:“你在害怕什麽?你害怕蘇瀾生知道嗎?可是你已經把他妹妹吃下去了,你還妄想他能原諒你嗎?”

蕭郁一臉漠然,指甲將桌沿抓出五道鮮明的指痕。

“你做到了我給出的條件,我父親也會答應你,他手下的將士跟他出生入死幾十年,宮裏也有他的舊相識,狗皇帝馬上就要死了,你先想想,用什麽方法殺了他,好解你的心頭之恨。”

蕭郁:“我自然早就想好了,你先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怎麽,不喜歡跟我說話?不想看到我?蕭郁,我這輩子唯一的心願就是嫁給你,你不能這麽對我。”

蕭郁閉上眼,嘆氣道:“婕兒,我只是有點累。”

方婕兒伸手掐住蕭郁的脖子,她是定安將軍的庶女,雖是庶女,可父親最疼愛的便是她。

她從小在邊關長大,皇城裏那些人很少知道她的相貌,她才能安然無恙嫁給蕭郁。

她自七歲起就想嫁給蕭郁,父親願意為蕭郁起兵造反,她知道蕭郁不喜歡她,強扭的瓜不甜,她還是劈開硬吃了。

方婕兒:“我告訴你,你要是敢不聽我的話,別逼我對蘇瀾生動手。”

蕭郁倏地睜開眼,目光森冷看向面前的女人。

“你敢!”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什麽都不會做,”方婕兒撫過蕭郁的臉頰,低低笑道,“不然我就告訴他,他妹妹死亡的真相。”

蕭郁埋著頭,沒有看到她眼底的狠厲。

……

蘇瀾生聽到一半就跑了,他腦袋空空,覺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不然那個女人說的話他怎麽聽不懂呢?

“可是你已經把他妹妹吃下去了。”

吃下去了,妹妹……

蕭郁為什麽要吃他妹妹?

蘇瀾生將蘇渺渺的墳挖開,他跪在小小的棺材前,顫抖著將棺蓋打開。

屍體幾個月後不可能還會保持原樣,可裏面躺著的只有蘇渺渺生前愛穿的幾件衣裳,都是他親手放進去的。

渺渺的屍體哪裏去了?

下葬的時候他還看過一眼,渺渺明明躺在棺材裏。

蕭郁,是蕭郁!

蘇瀾生發瘋般就往家裏沖,他蹚過溪水,馬蹄聲在他周圍響起,他轉過頭,看見幾個身穿盔甲的士兵。

“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劍影一閃,鮮血被溪水緩緩洗滌。

蘇瀾生睜著空洞的雙眸,他躺在冰冷的水中,手裏緊握著蘇渺渺的衣服。

他終於記起了送銜月草那日,老嬤嬤剩下那半截話。

“你真傻啊,銜月草救不了世子的命,只有你的命才能救世子的命。”

他的魂魄出竅,遠看著那群士兵將他扔上了馬車,他們要帶他去哪裏?

山澗逐漸被昏暗籠罩,數不清的螢火圍繞在他身側,他恍惚間聽到了蘇渺渺的聲音。

“哥哥,救我,哥哥嗚嗚——”

是阿渺在哭。

一段清晰的記憶出現在他腦中,剛才見過一面的士兵抓住年幼的小女孩,蘇渺渺在他懷中拼命掙紮,她的頭沈入腳踝深的溪水底,明明是連小兒都能站起來的高度,渺渺卻淹死在了那裏。

渺渺,他撲過去想要扯開男人的手臂,他穿過了兩人的身體,卻什麽都撈不著。

不是說只要他的命就能換蕭郁的命嗎?

他換,他心甘情願換,只要你們放過我的妹妹。

他看著蘇渺渺死在了他的面前,卻什麽都做不到。

渺渺,阿渺,是哥哥對不起你。

強烈的悲痛席卷晏離舟的靈魂,他捂住胸口,想要安慰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蘇瀾生的魂魄,可他的靈魂被強制召喚,再睜眼,他站在了蕭郁身邊。

“蘇瀾生死了。”方婕兒輕描淡寫說著,替蕭郁攏了攏被子。

蕭郁眼裏淬滿狠厲,擡手掐住女人的脖子,道:“是你,是你派人殺了他對不對?”

方婕兒被他掐得快要不能呼吸,她的指甲在蕭郁手臂上抓撓出痕跡,蕭郁毫不留情,手上的觸感乍然消失。

晏離舟驚訝地看向端坐於床榻之上的方婕兒。

方婕兒自幼練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蕭郁怎麽會是她的對手。

方婕兒:“你不用再掙紮了,蕭郁,你反抗不了我的。”

你以為你還是從前那個馬上挽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嗎?

你的脊骨早就被彎折,你連輕劍都拿不起來。

蕭郁腰背佝僂,緩慢轉身,他呼吸沈重,卻說不出半個字。

“我也是迫於無奈,誰叫他知道了你的秘密呢,如果他不死,他就會將秘密全部說出去,況且……”

你敢面對知道真相的他嗎?

蕭郁,你個懦夫,你不敢面對蘇瀾生,你害怕他拿著真相來找你,來質問你,用仇恨的目光看向你。

方婕兒笑道:“你放心,他妹妹已經成全了你,你自然就不需要他了。”

“我們會給蘇瀾生留一個全屍的,我會讓人好好安葬他,現在,你該做你應該要做的事情,你想要得到的全都能得到了,我會幫你的。”

“你是天子,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皇後,這是我從小的夢想,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雖然中間出了點岔子,但好在,一切都會圓滿。

方婕兒臨走前將一個紫檀盒子遞給蕭郁,說道:“你獲得了新生,這副骨頭放在我這也沒什麽用了,送給你留作紀念吧。”

方婕兒走後,晏離舟靠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蕭郁,他在蕭郁面前緩緩蹲下。

紫檀盒敞開著,那裏面躺著一些斷裂的碎骨,更多的是被磨成齏粉的骨灰。

晏離舟恍然回神,他瞬間明白了一件事,蕭郁很早以前就死了。

晏離舟的指尖輕觸蕭郁的手指,只一瞬,他就感受到了濃到化不開的悲傷,蕭郁的記憶在那瞬間全部敞開。

……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京中貴女們都想嫁給相貌家世才學樣樣不俗的成王世子。

自他父親意圖謀反被抄家斬首後,成王世子蕭郁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他們都以為蕭郁被趕去了中州一個貧瘠的小縣城,卻不知他在中途就被人虐待而死。

蕭郁年少帶兵出征,從無敗績,蠻夷知他大名皆聞聲色變。

沒人知道,聖上竟然會懼怕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

北蒼山一直有個傳說——

千年前,北蒼山山腳下的某戶村落裏出了一個作惡多端的少年,村民們合夥懲治了那名少年。少年死後,戾氣化作厲鬼繼續行兇作惡。

村民們千辛萬苦請來了山外的得道高僧才將那只厲鬼制服。

他們聽從高僧的話,將少年的骨頭拔出,打碎後分別埋在了北蒼山各處,少年的亡魂掙脫不了束縛,永遠不能為禍人間。

皇帝相信了那件傳說,他害怕蕭郁的亡魂會來索命,押送蕭郁的士兵們聽命行事,將蕭郁的骨頭生生拔出,一塊一塊埋葬在了北蒼山……

傳說大多都是後人杜撰的,一小部分也是真的,蕭郁的仇恨化作了惡鬼,他殺光了押送他的士兵們。

他從未對龍椅上那人生過仇恨,也從未起過異心,他也知道手握重兵會招來什麽後果。

他以為聖上明白他的忠心,可他的父親還是被人誣陷,一味的愚忠還是換來這種結局,他決心覆仇。

可是,他的靈魂沒日沒夜遭到冰寒折磨,光靠他無法尋到自己的骸骨,他渾渾噩噩順著既定的路途漂泊到了中州。

初見蘇瀾生那刻開始,蕭郁就知道,蘇瀾生和他一樣,都不是人。

少年毫無戒心,一步步朝他靠近,甚至將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訴給了他。

“蕭郁,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人。”

“我知道你不會亂說出去的,所以我將這件秘密告訴你,你會怕我嗎?”

他當然不怕蘇瀾生,他甚至想要蘇瀾生的性命。

從小照顧他的老嬤嬤說,山鬼的心頭肉能夠重塑肉身,定安將軍的小女兒傾慕他已久,方婕兒知道他的事情後,花了好長功夫親自挖出了他的遺骨,緩解了他的寒毒之苦。

方婕兒開出的條件全部對他有益,他能大仇得報,只要犧牲一個蘇瀾生。

嬤嬤常在他耳邊重覆念叨,“世子,您不能再心慈手軟了,待您病好,何愁一個蘇瀾生呀!”

他總是回答嬤嬤,“再等等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直在註視著蘇瀾生,哪怕困於窄小的院落也好,他想待在這裏。

一墻之隔,他能聽到隔壁傳來的煙火氣,蘇瀾生與蘇父的爭執聲,蘇小妹的笑聲。

從前雙親在世的時候,他也擁有過這些。

蕭郁偷偷將那些將士的鬼魂們遣散了,佯裝出可憐模樣,心軟的蘇瀾生夜夜翻過墻頭來照顧他,他自私的想要再多留一天那人的溫暖。

“我能聽到山中精怪們的聲音,它們會告訴我哪處的楓葉最茂盛,哪裏螢火比較多,待你病好了,我帶你一起去看看。”

“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

少年躺在他的床褥裏,一臉天真沖著他笑道,明亮的杏眸裏盈滿了對以後的向往。

他躺在少年另一側,等少年睡熟後,才敢輕觸少年的臉頰。

他何嘗不知道蘇瀾生對他的心思,他在心中暗喜,可他不能跟蘇瀾生在一起。

直到蘇瀾生因為他和陳婉婉的謠言病倒床榻後,他決定了一件事,如果要犧牲蘇瀾生才能報仇的話,那他寧願放棄仇恨,選擇陪在蘇瀾生的身邊。

“我不會傷害你的,永遠不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我不會傷害你哥的,也不會傷害你,我保證。”

可是,他終究無能為力,他的承諾只是空口白話,他阻止不了方婕兒。

等他知道方婕兒拐走了蘇渺渺,並且騙他喝下了那盅用蘇渺渺心頭肉熬成的湯藥後,一切都晚了。

一墻之隔,他聽著蘇瀾生痛苦的嗚咽,只覺得心如刀絞。

他從蘇瀾生的妹妹身上獲得了新生,他感受到了心跳,卻第一次知道,心臟的跳動原來是這般痛苦的。

螢火代表著新生,那裏有無數的璀璨螢火,它們會祝福你。

蕭郁,你也能獲得新生。

——只要大仇得報,何愁一個蘇瀾生呀!

定安將軍起兵造反,蕭郁渾渾噩噩報了仇,登基那日他毒死了方婕兒,他抱著蘇瀾生送他的銜月草回到了中州。

他坐在小院的金桔樹下,看著日落灑滿墻頭。

“蕭郁,我又來看你了,我給你帶了我阿爹種的柿子。”

他再也看不到那抹意氣風發的少年身影,也聽不到那人呼喚他名字時的清朗尾音。

無人聽得到他的低泣。

“我只想要蘇瀾生。”

白光散開,晏離舟睜開眼,阿渺從他身體裏鉆出,少女蹲在伽婪身邊,淚眼朦朧看著伽婪。

“哥、哥哥……”

伽婪恍然回神,轉頭看向突然出現的少女。

那張模樣,和蘇渺渺小時候幾乎沒有區別。

“渺渺?”

阿渺抱住伽婪,像個小女孩一樣大哭不止,“哥哥,阿渺好想你。”

伽婪雙手虛虛環抱著阿渺。

他記起來了,山鬼死後會化作螢火,承載他所有意識的螢火順水飄入了深海,他附著在商隊的箱子裏,靈魂混入伽藍香中,對蕭郁的怨恨和對蘇渺渺的思念讓他化身成魔。

伽婪的目光掃向地上的蕭子歸,他記不起來蕭郁那張臉,眼前的人極為陌生。

“阿生。”蕭子歸掙紮著坐起,他知道伽婪記起來了一切,他試圖伸手觸碰伽婪,卻被對方避開了。

伽婪說不出來對蕭郁是恨還是愛,他明白蕭郁有他的難處,可他忘不了蘇渺渺被溺死時的場景。

渺渺還那麽小,她才六歲。

一句‘對不起’始終說不出口。

兩人沈默對望,一時只剩下了阿渺的哭泣聲。

同當年一模一樣的哭聲,原本無話不談的兩人只剩下了沈默。

晏離舟捂住心口,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那枚漸漸冷卻的琉璃珠。

這東西是……

晏離舟緊緊蹙眉,腦中猝然閃過了一個名字,滄州蒼鷺山。

那是妖族的領地,他為何會對那個陌生的地方有熟悉感。

瀾鬼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邊,他用黑氣加固晏離舟的心脈,淡淡道:“跟我回魘山吧,你需要好好醫治了。”

面具掩蓋了瀾鬼的神色,他在想,等無漾大人醒來後,他該怎麽向那位主子交代。

晏離舟點點頭,和瀾鬼說了聲等會。

他看向一臉冷漠的寒江刃,問道:“寒宗主,伽婪確實沒有做過什麽惡事,你就放過他們……”

他話還沒說完,廊下的顧玨卻搶過了他的話頭。

“哥哥,你就放過他們吧,他們又沒做過惡事,你別再無理取鬧了好嗎?”

顧玨找回了他的底氣,方才的猶豫被他斬斷,他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是錯的。

這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兄長。

瀾鬼破天荒跟著幫腔,說道:“寒宗主,人死後魂魄落入九幽,我們也要按照他生前做過的每一件惡事來審判他該入什麽地獄,你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是不是太過任性妄為了?”

寒江刃捏碎了身旁的柱子,他身後的書屋搖搖欲墜,在眾人眼前倏地垮塌。

寒江刃咬牙,狠狠瞪向對面那群沆瀣一氣的家夥們。

“好,你們說的才是對的,就我是惡人,好你個顧玨,這麽多年我白疼你了,幫著別人來說你親哥哥的不是,我是給你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膽了。”

顧玨:“哥哥,我錯了。”

寒江刃:“你他媽現在給老子滾過來。”

顧玨抱緊手中黑刀,小跑著站到寒江刃的身邊。

有了‘幫手’,寒江刃冷眼掃向對面眾人,揪著顧玨的後衣領,冷笑道:“以後再敢跟他們站在一起朝我頂嘴,看我不打斷你兩條腿。”

顧玨訥訥道:“我、我不敢了。”

聽寒江刃的意思,像是松口了。

晏離舟被瀾鬼扶著站了起來,劍芒一閃,寒江刃竄至兩人面前。

瀾鬼阻擋的手被寒江刃攔住,晏離舟的下巴被寒江刃挑起,寒江刃一臉興味地打量著晏離舟。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來了,你可從來沒有醜過,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晏離舟眉頭緊皺,他打掉寒江刃的手,不解問道:“你在說什麽?”

寒江刃:“你在裝什麽傻?”

晏離舟:“裝傻?”

寒江刃什麽意思,他怎麽聽不懂?

寒江刃:“你還在跟我裝傻,怎麽,混成這種窩囊模樣怕被人認出來嗎?晏離舟,你是怕打不過我嗎?”

晏離舟一怔,寒江刃剛才叫的是誰的名字?

晏離舟……

寒江刃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

顧十九的意識一直保持清醒,眼皮像有千斤重。

小鬼們縮在他身邊,拼命地擠著他,似乎覺得這樣才能有效的保護他。

聽到寒江刃的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睜著一半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見得那一抹白衣。

晏離舟。

寒宗主叫那個少年晏離舟。

寒江刃掰過晏離舟的左手手腕,將那顆晃眼的紅痣袒/露在眾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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