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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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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十九一怔。

向他伸來的手潔白如暖玉,銀鈴傾斜,搭在凸出的腕骨上,一顆紅痣點綴其間,打破了那過於蒼白的顏色。

顧十九微微喘息,擡眸看向來人。

黯淡天光中,那人黑發如墨,唇若塗脂,細雪落於眉間,只匆匆一瞥,他便陷入那雙淺色的琉璃瞳中。

對方的容貌並不是萬裏挑一,他卻忘記了如何呼吸。

“你沒事吧?”晏離舟見少年不答,重新問了一遍。

顧十九不自覺吞咽喉嚨,強烈的幹澀感讓他蹙起眉,痛苦地咳嗽了兩聲。

晏離舟掏出幾枚丹藥,扶著少年肩膀餵他服下。

顧十九害怕自己身上的臟汙弄臟了面前人的白衣,有意往旁邊避開,躲掉了晏離舟的觸碰。

晏離舟並不在意少年的抗拒,他的註意力全在少年的觸角上。

他的感覺沒有錯,這股氣息和他的白角一模一樣。

他們都說少年是魔,難道,自己的原身也是魔物化身嗎?

郢仙宗弟子恍然回神,對方什麽都沒做,他們反而先慫了,這要說出去,不是更給郢仙宗丟臉嗎?

如果被宗主知道了,以宗主的脾氣,絕對要將他們驅逐出宗門的。

“你是顧十九什麽人?”

“這是我們宗門之事,我勸你不要隨意插手。”

晏離舟蹲在地上,被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卻絲毫不落下風。

晏離舟擡眸輕掃,不怒自威,只一個眼神就讓郢仙宗弟子們頭皮發麻。

若說瀾鬼是外表唬人,那眼前清潤如玉的少年是從內而外讓人覺得畏懼。

在無漾身邊待了那麽久,他再也不是初來時那個見誰都害怕,唯唯諾諾的晏離舟。

或許是被無漾嬌縱太久,他各個方面都染上了無漾的痕跡,即使無漾不在身邊,也沒人能欺負的了他。

晏離舟:“我不是顧十九什麽人,我確實是在多管閑事。”

他說得坦蕩,郢仙宗眾人卻懵了,他們怎麽都想不到,晏離舟會是這種回答。

顧十九怔怔望著晏離舟,腦中閃過流溯長老曾對他說過的話——

能成為天下第一劍的徒弟,顧十九一點都不高興,什麽瀧月君,什麽白衣劍尊,他一點都不稀罕,他得知流溯長老要將他送人,當夜就抱著老人的膝蓋大哭不止。

流溯長老嘆息一聲,摸摸他的腦袋,笑道:“我命不久矣,郢仙宗遲早要交到江刃手中,我不在了,江刃必要殺你,唯有瀧月君可保你性命,他不像外人所傳的冷酷無情,十九,記住,你要聽你師尊的話。”

“長老,十九只想做您的弟子,我哪裏也不去,我就想待在郢仙宗陪您。”顧十九搖搖頭,哭得眼睛都腫了。

他無父無母,沒人待他好過,唯有長老待他如親子,可長老也要離他而去了。

長老病倒床榻,寒江刃接替宗主之位,顧十九再也沒有見過長老一面,礙於瀧月君徒弟這一身份,寒江刃沒有第一時間鏟除他,卻命人百般刁難他。

他躲在郢仙宗的小院裏,從最初想念長老轉變為了想念那位從未見過一面的師尊。

他雖不稀罕這位師父,可私底下卻在偷偷打聽瀧月君的消息。

聽聞那位劍尊少時便修煉出本命靈劍,千山月下斬殺惡靈數萬,劍淬鮮血,身不染塵。

瀧月君如皎皎明月,清冷如霜,他不為世間萬物所縛,可偏偏為一人破了例。

傳言他為大徒弟抵禦妖物,親自擋劍,早已身死魂消;又有傳言,他為一盲眼少年動了凡心,在他負傷後,那少年帶著劍尊去了一處世外桃源。

顧十九扔掉那些沒有根據的坊間話本,覺得這些都是戲言。

長老不會騙他的,長老說過,他只要學會示弱,開口求救,師尊即使遠在天邊,也會順應他的呼喚來救他。

他無數次在心底裏呼喚那個名字,始終不見有人來救他。

他清楚明白,瀧月君只對他的大徒弟與二徒弟好,怎會理會一個從未見過的弟子呢?

直到那道聲音響起,霜雪之中,來的人不是那位如謫仙般的白衣劍尊,而是一個與他一般年紀的少年。

不是瀧月君救了他,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顧十九咬了咬唇,默默罵了一句‘長老騙人’。

……

“鹹吃蘿蔔淡操心,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

吊死小鬼看清他們腰間配飾,多嘴提醒道:“阿離大人,他們都是郢仙宗的外門弟子。”

晏離舟眸色驟冷,外門弟子也如此囂張,郢仙宗怎麽說也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仙宗,怎會養出這麽一群敗類!?

晏離舟:“郢仙宗的門規,就是允許你們隨意欺辱同門嗎?”

“幹你屁事,你也看到了,我們只是在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小子,你最好識相一點,有多遠滾多遠。”

烈陽被烏雲遮蓋,阿祀坐在酒樓裏,他面色森冷看著窗外的鬧劇,他的視線如刀般落在晏離舟身旁的少年身上。

無漾特意屏蔽了自己的氣息,就連瀾鬼都沒有認出自己來。

他萬萬沒想到,瀾鬼竟會聽晏離舟的命令,他只叫瀾鬼保護晏離舟,可沒讓他幫助晏離舟‘英雄救美’。

[還傻著幹什麽?別人都爬到我的東西頭上了,不會咬回去嗎?]

小鬼們同時聽到了無漾的聲音,它們來不及害怕,第一反應便是聽從命令,如無漾所說,真的咬了上去。

小鬼們圍在晏離舟身邊,沖著郢仙宗弟子們齜牙咧嘴。

就算無漾大人不提醒,它們也會這麽做,敢欺負他們的阿離大人,這群人是想找死嗎?

小鬼們爬上郢仙宗弟子們的肩頭,抱著他們的後頸就啃。

魂體穿過他們的身體,像是要融入他們的骨血之中。

“什麽東西?”站在一旁的弟子突然覺得肩頭一涼,有什麽重物壓在他的肩上,他擡手一抓,只撈到一片空氣,他神色慌張看向旁邊的同伴,卻見同伴們也是滿面驚恐,站在原地來回轉圈。

“有鬼!”

“放屁,白日裏怎麽可能有鬼,哈哈哈——”

那名弟子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捂住肚子開始大笑,他面容扭曲,兩只小鬼鎖住他的四肢,不停摳撓著他的癢處,他全身顫抖著在雪地裏來回翻滾,滿身狼狽卻還在仰天大笑。

一名同伴見勢不妙,抽出腰間靈符,一陣詭異冷風將他的靈符卷走,那人急忙去撿,卻被飽死小鬼壓在了地上,餓死小鬼順勢爬上他的肩頭,張開血盆大口咬住那人的腦袋,牙齒如剃刀般撕磨著那人的頭皮。

阿渺站在晏離舟身邊,樂得咯咯直笑,“阿離大人,那人頭發要不保了。”

晏離舟:“嗯?”

阿渺:“被餓死鬼啃過的腦袋,幾乎寸草不生,他這輩子都要當個禿驢了。”

晏離舟:“……”突然有點心疼那哥們了。

顧十九看得見鬼魂們,將晏離舟與小鬼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被晏離舟護在身後,他呆呆凝望著晏離舟頰邊的笑顏,一股奇異的感覺在心底滋生。

這個少年叫阿離?

他為什麽要救自己?

笑聲未止,一直呆立不動的瀾鬼猝然擡刀,銅鈴嗡嗡震顫,他隔空擋住了飛來的利刃,橫臂一掃,將小鬼們收入手中。

“血玉。”瀾鬼喊道。

晏離舟反應迅速,掏出血玉遞給瀾鬼,聞到危險氣息,小鬼們爭先恐後躲入血玉之中。

郢仙宗弟子得了解脫,紛紛癱軟在雪地裏。

寒氣驟然侵襲,他們頭皮緊繃,心叫不好,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沖著來人躬身行禮。

“宗主。”

鹿皮靴碾磨積雪,來人一身黑衣,頎長身形被鶴紋大氅所覆,面如冠玉,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眼間卻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邪氣。

晏離舟光從那人的氣勢便確定了來人身份,郢仙宗宗主寒江刃。

寒江刃天生異瞳,天光罩下,晏離舟清楚看到,有一縷黑氣從他那只詭異的紫色右瞳漫出。

“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滾。”薄唇勾起一個刻薄弧度,寒江刃的聲音蘊含濃厚威壓,震得人不敢回話。

寒江刃頸間纏著一只白色水貂,柔軟的貂尾遮住他的半張臉,替他擋下了淩冽的風雪。

都說物似主人,這只白貂卻極其乖順,晏離舟好奇看了它一眼,只見它豎起腦袋,沖晏離舟笑了笑。

晏離舟微微詫異,好機靈的小家夥。

那幾個郢仙宗弟子得了命令,馬不停蹄就往望江樓裏鉆,空曠長街上霎時只剩下了零星幾人。

顧玨站在寒江刃身後,他原本也是個囂張的主,可跟身前的寒江刃一比,反倒像個涉世未深的乖巧小公子。

寒江刃掃了眼晏離舟與顧十九,他沒把矛頭指向兩人,反倒直刺晏離舟身邊的瀾鬼。

“真是稀奇了,你不在地裏守著你家那位主子,反倒上來欺負我的人?”

瀾鬼將臉一轉,表明自己不想與寒江刃多費口舌。

“喲,難不成你換主子了?”

寒江刃總算註意到晏離舟,諷刺道:“一只鬼守著一個凡人,怎麽,九幽容不下你了?”

晏離舟的目光在寒江刃與瀾鬼身上來回打量,聽寒江刃的語氣,他和瀾鬼之間有過節?

瀾鬼單手撐著長刀,面具正對寒江刃,任憑寒江刃說什麽,他都一言不發。

沒人搭腔,寒江刃不知收斂,繼續刺道:“許久沒見了,你家那位病癆鬼的身體怎麽樣了?”

瀾鬼這才有了反應,寒江刃抓住這一痛處,連連說了好幾遍‘病癆鬼’。

罡風襲來,風雪裹挾刀刃向寒江刃面門撲來,寒江刃啟唇輕笑,不緊不慢推開身後的顧玨,擡手接住瀾鬼這重如千斤的一招。

刀刃相隔,寒江刃盯著瀾鬼的面具,還在罵道:“病癆鬼病癆鬼——!”

晏離舟:“……”

這和傳聞中心狠手辣的寒江刃是一個人?還是他認錯人了,怎麽一見面就小學生罵架上了?

感嘆之餘,晏離舟卻也被這小學生罵街的方式給氣著了,寒江刃明顯就是在說無漾的壞話。

病癆鬼,晏離舟第一次得知,鬼也會得病的。

無漾為了滋養魂體需要保持足夠的睡眠,治標不治本,找不出病根,就只能這樣拖著。

晏離舟剛認識無漾的時候,他只用睡上幾個時辰就能恢覆精力,可後來無漾越睡越久,上次他昏睡了足足七天,下次也不知道是多久。

荼彌說,再拖下去,無漾很有可能會陷入長眠。

九幽如果失去了主人,亡靈惡鬼沒人管治,這天下必定會大亂。

……

寒江刃還在重覆笑罵。

顧玨躲在廊柱後,他扶額嘆息,小聲提醒道:“哥哥,有人看著呢,你能不能收斂點?”

寒江刃冷聲輕哼,身後積雪炸開,雪花紛紛揚揚朝著顧玨砸來。

顧玨‘呸呸’吐出嘴裏的臟雪,憋不住臟話大罵道:“寒江刃,我遲早有一天要殺了你!”

回應顧玨的是鋪天蓋地的厚雪。

顧玨的聲音消失後,寒江刃才心滿意足地笑了笑,他又將矛頭轉回瀾鬼身上,問道:“那人是無漾的什麽人?”

瀾鬼:“你無需知道。”

寒江刃:“一個無名小卒,我管他是誰,但他敢插手我的事情,我這個做宗主的,總不能任人踩在我的頭上吧?”

瀾鬼又開始沈默,寒江刃有自己的做法,他從一開始就提醒過晏離舟勿插手別人宗門的事情,若是被無漾大人知道,他幫著晏離舟救下一個少年,他估計要被罰去忘川擦洗奈何橋了。

面具下,瀾鬼陰惻惻看向寒江刃,他暗自下了決定,如果真要去洗奈何橋丟臉,那還不如殺了寒江刃滅口,那就沒人知道他幫晏離舟做了什麽了。

寒江刃感應到瀾鬼身上的殺意,他卻笑得更加歡了,“你從前可不是這麽猶豫不決的家夥,跟凡人待久了,沾染上優柔寡斷的臭毛病了?”

瀾鬼壓下暴戾的情緒,緩緩收回長刀。

他確實不理智了,寒江刃就是有惹怒別人的臭毛病,他犯不著跟一個腦子有病的人過不去。

瀾鬼想通後,卻隱約感覺有道視線在盯著他。

他魂體一顫,那股感覺,是無漾大人。

那位大人一直在場?

完蛋,他真的要去擦奈何橋了。

瀾鬼收手後,寒江刃反倒意興闌珊了,他不爽地蹙眉,擡眸看向二樓雅間。

窗戶開了半扇,顧易坐在窗沿,正優哉游哉地啃著瓜子。

“人呢?還不滾下來。”

顧易拍拍瓜子屑,沖身後的手下使了個眼色。

不過片刻,兩個內門弟子便押著伽婪走下了樓。

寒江刃擡手布下結界,將整座望江樓包裹。

晏離舟不知道寒江刃想做什麽,他瞳孔倏然緊縮,望向被按著的兩個人。

伽婪昨日還好好的,如今渾身是傷被按在雪地裏。

伽婪身邊跪著同樣是傷的蕭子歸,他面色蒼白,恨恨看向寒江刃。

顧易不是答應了伽婪的要求了嗎?那又為何反悔了呢?

顧易慢了一步下樓,他姍姍來遲,寒江刃冷冷看向他,嗤道:“比武招親?我還以為你開竅了想找個道侶了呢,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要你有何用?”

顧易神色漠然,低頭,並不誠懇道:“是我失職了。”

見到伽婪那刻,阿渺倏地從血玉裏鉆了出來,它滿是憤怒瞪著寒江刃,軟糯的聲音都變了調。

“他出爾反爾,他竟然敢動伽婪哥哥!”

晏離舟牽住阿渺的小手,還沒安慰一句,寒江刃便盯上了他。

“你一介凡人,也敢妄想管我宗門兩件事,我倒想問,你有什麽本事阻止我?”

晏離舟壓下心中恐懼,擡眸與寒江刃對視。

阿渺附身在晏離舟身上,鬼氣襲上晏離舟的眉眼,輸人不輸陣,就算打不過寒江刃,他也不能輸了氣勢。

晏離舟反問道:“你們昨日說得好好的,今日又為何毀約?”

寒江刃覺得他說的話太可笑,面上閃過不屑,說道:“答應那只魔物的是顧易,又不是我,郢仙宗由我做主,他的話不代表郢仙宗。”

晏離舟:“……”這宗主當得可真賴皮呀!

寒江刃指向伽婪,“況且,先毀約的可不是我,這家夥想跑,被我的人發現又捉了回來,你說到時候擂臺開賽,主角反而不在,丟的是誰的臉?”

晏離舟看向伽婪,卻見他躲開視線,不敢與自己對視。

晏離舟立刻明白,伽婪一直在說謊,什麽擂臺,什麽嫁娶,都是借口。

伽婪想逃,他只是利用他們,讓他們相互牽制,好給他爭取逃跑的時間。

晏離舟倒不生氣,他本來就是因為阿渺的請求才願意幫伽婪,他只是替阿渺不值,這人有什麽好,回去後他一定要好好教育阿渺,不能被人的表面欺騙了。

“靜觀其變。”

晏離舟在心底安撫躁動不安的阿渺,他不知道寒江刃要做什麽,貿然出手只會對自己不利。

寒江刃視線一掃,落在晏離舟身後的顧十九身上,他笑道:“顧十九,他又不是你的師尊,你躲在他身後做什麽?你以為他能保護你?”

顧十九渾身一顫,他艱難起身,緩步朝著寒江刃的方向走去。

毒釘灑在顧十九腳下,他停下腳步,怯怯看向突然發難的寒江刃。

寒江刃眸色倏然冰冷,說道:“我剛收到消息,流溯長老死了,郢仙宗沒有理由繼續收留你,也不會管你,你想去哪裏是你的自由。”

顧十九一楞,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長老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自由了。

寒江刃竟然肯放過他。

可是,他又能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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