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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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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汐陡然看向身側,夢璃身形轉淡,少女的藍色衣袂化為熒光,四散在夢境當中。

她楞然。

一縷日光穿過黑暗,驀地溢入她的眼中,將她驚醒。她驟然發覺,擋在她眼前的,是熟悉的葳蕤竹林。陽光從竹葉的縫隙中流淌了進來,夙汐擡手,斑駁從她指尖淌過。

她繞開竹林,踏在熟悉的土地上,向她生活了十餘年的地方走去。

——“現在我們所處的,便是他的夢境。”

他的夢境……

一步一步走上臺階,夙汐停在門前,窗欞上映出少年的影子來。她推開門,從指尖開始傳來的微微顫抖,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裏面的人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

坐在椅子上藍衣白衫的女子赫然就是瓊華上的那個她。夙汐看著女子轉了身,鄭重地遞給背後的少年一把桃木梳子和一支梅花簪,而後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小紫花,師叔把你拖到這就是叫你給我梳發的。你要是不答應,師叔今天就不喝藥了~”

“……”

站在她身後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握著手中的梳篦與發簪,又看向轉回身背對著她的女子,面上有幾分無奈,又帶著幾分柔和。

夙汐倚在門框,有些恍惚。

那個無賴的說著威脅話語的自己……和那個無奈卻認認真真為她挽發的少年,都成為了記憶長海的一捧流沙,她已經,找不到那些歲月最初的模樣。

少年梳得極輕,又帶著份小心翼翼。他的臉半浸在陽光裏,顯得柔和又溫暖。

夙汐聽見了窗外竹林的沙沙輕響。

——美得如同夢境的寧靜清晨。

她的內心宛如站在那裏的紫英一樣,安寧而平靜。

燕子呢喃,一樹花開。

她看著那人抿著唇,專註又認真地為她梳著發。時光似乎倏然靜止,他靜靜梳著,仿佛這樣就能梳到天荒地老一樣。

夙汐產生了錯覺,她似乎就是站在那裏的紫英。她手持著梳篦,專心致志地,為瓊華之上的那個自己,一點一點地梳著發。

“小紫花。”坐在他面前的女子突然開了口,她的語調輕柔,帶著一點笑意:“還沒好嗎?梳好以後,師叔就要走啦。”

紫英手裏的動作驀地止住。

她的心跳也驀地一頓。

隨之襲來的,是一點又一點,漫長的如同淩遲的鈍痛。

夙汐捂著心口,痛得幾乎無法再站原處,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從她的眼眶溢出,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之上。可即便這樣,那樣的痛楚也無法停下半分,那把鈍刀地抵在她的胸口上,無時無刻地磨著,一下又一下地,仿佛沒有止境。

可在這樣的痛楚下,她卻無法暈過去。

那份痛楚似乎不是她的痛,似乎在這裏還有另一個自己,在向下俯瞰一樣。

夙汐突然意識到,她現在感受到的所有情緒、感受到的所有痛楚,並不是她自己的。

——是紫英的。

她緩緩看向紫英。

那個少年的手在顫抖。

那樣的顫抖根本無法抑制,幾乎令他握不住手中的梳篦。仿佛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在他面前的藍衣女子急急出聲詢問:

“小紫花,怎麽了?”

“……無事。”

他這樣說著,輕輕將左手放在右手臂上,而後,用力收緊。

那只手的關節泛了白,他的指尖似乎太過用力,直至陷入肉裏,夙汐感覺到自己的手臂之上亦傳來一股錐心之痛,她擡眼,便看見他的長袖之上,有鮮血染開。

——他的右手,便這樣的止住了顫抖,然後,開始重新為她梳發。

“小紫花,還沒好嗎?快給師叔梳好,師叔才好出門啊~”

女子輕快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夙汐的心裏傳來的痛意越來越甚,她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嘔著血,她恨透了那個沒心沒肺的自己——坐在那裏的她,就是那個讓紫英痛成這樣的她!

那樣仿佛無時無刻都在淩遲著心臟一般、卻沒辦法出口說出一句的痛。

紫英……紫英……!

夙汐掙紮著走到紫英身邊,她想阻止那個紫英繼續為她梳發下去,可她伸出手,手卻從紫英的身體中穿過。

夙汐突然想起,這裏是夢。

這裏是紫英的夢。

在夢裏……因為她、因為她要離開,他竟……竟痛成這樣?

“……嗯。”

他輕輕應聲。

——【別走。】

夙汐擡眸,她驀地聽到熟悉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在瓊華,在天墉,在夢裏,她聽過許多許多次,可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喑啞撕裂的不成話。

——【別走。】

紫英為她梳發的動作緩了下來,越來越緩,越來越緩。一下又一下,他的黑色長發浮起一點灰色,而後抽出一絲灰白。

夙汐猛然瞪大眼。

——【是不是,如果我一直這樣梳下去,你就不會走?】

而後,那樣的顏色越褪越快,越褪越淺,他的滿頭青絲,就在她的眼中,徑自化為了蒼雪。

——【是不是,如果我一直這樣梳下去,你就不會離開?】

黑發少年逐漸地變成了白發青年,他恍若未聞,猶自地梳著。

——【師叔,別走。】

——【別離開紫英。】

——【你能不能,別從紫英身邊離開?】

——【可不可以,不要去那麽遠的地方?紫英找不到你,哪裏都找不到。】

白發青年的眉目漸漸化淺,而後,他在她眼前,慢慢變成了天墉之上的仙人。

——那個看盡世間三千繁華,眼底滄桑,無喜無憂,無愛無嗔,寂滅清冷的紫胤真人。

“紫英。”

他的手陡然頓住。

“還沒……梳好麽?”

女子輕輕嘆了口氣。

“可即便你還未梳好……我也得,走了啊。”

日光傾瀉入了屋中,一地斑駁。

他不答,只是慎重地、仿佛對待珍寶一樣,指尖帶著微微顫抖地握住了她的長發。而後,他並未像往日一樣,讓她的鬢角和腦後留上些許散發,而是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將她的長發悉數盤起,再用發簪固定。

——那樣大逆不道的情感,終是以這樣的方式,顯現在自己的面前。

他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直到,面前的人化為光點,他還立在那裏,靜靜地看著。

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一樣。

他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也只能是一場夢而已。

那個人,終是早已離他而去。而他,亦無法盤起她的滿頭青絲。

她是他的師叔,他是她的師侄。

只能是一場夢……而已。

紫英的情感緩慢而壓抑地滲入了夙汐的胸口,那樣的苦澀和絕望,徑自在她的胸口翻騰不休,似乎沒有盡頭。她張口,卻是什麽聲音也沒法發出來。

——“夙汐你幹什麽呢——停停停,不要把頭發都盤上去!”

——“唔?為啥?夙莘師姐,這還有講究麽?”

——“那是自然,女子嫁人之後才能把頭發全部盤上去的。虧你還是大戶人家出生,怎麽連這個也不懂?”

——“……我想想……貌似有印象……對不起我是個理科生對這種事完全不敏感哦漏所以饒過我吧別開槍我是個好人!”

——“哎,師妹又開始說胡話了~師妹你這呆呆的樣子,也不知道以後嫁人了是什麽模樣?怕是連發髻都不會梳吧。”

——“哼哼,我才不怕,到時候自然是叫那人給我梳不就好了……話說師姐我們都出家了討論嫁人什麽的真的可以嗎?不對你才呆!”

瓊華之上,那份遙遠的記憶,突然紛至沓來。

“紫英……”

周遭化為了一片黑暗,夙汐渾渾噩噩地前行著。

你在夢裏,因為我要離開痛得徹骨。

你在夢裏,為我盤上所有的發。

我怎麽可能……還不明白?

可四百年前,我留下你一個人離開;在夢裏,我還是讓你孑然一身;好不容易與你再見,我居然……還是想著要離開。

你為什麽……會喜歡上這樣的我?

一而再,再而三,讓你痛苦,讓你難過,讓你——

“夙汐、夙汐?!”

耳畔響起焦急的聲音,夙汐恍惚睜眼,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夢境,回到了最開始的小屋中。夢璃扶著夙汐,叫著夙汐的名字,見夙汐回神,她驀地松了口氣。

“夢璃……”

“夙汐。”

見狀,夢璃嘆了口氣,她環住夙汐,安慰般地,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夙汐滿臉淚如走珠,大滴大滴滾落下來。

“夢璃,我……我以前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我到底做了什麽啊……”

“我做的那些所謂對他好的事,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在傷害他?是不是啊,夢璃?”

“玄霄曾經說過,我每每都是如此,每每都是那樣自以為是。是啊,是啊,我為什麽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總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結果,傷他最深的,居然是我,居然是我……”

“他怎麽會喜歡上,這樣的我……這樣……連我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我……我……”

夙汐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不成句,夢璃按住她的肩,她看著滿臉清淚的夙汐,極輕極輕地又嘆了口氣。不再猶豫,夢璃直視夙汐的雙眸,輕啟朱唇,一字一句,仿佛要說到夙汐的心裏:“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用去知道。我只知道,你痛,他痛;他痛,你痛。你是他的心魔,他亦是你的心魔。”

你是他的心魔,他亦是你的心魔……

夙汐怔怔不出聲。

過了半晌,她驀然出聲,嗓音沙啞的難聽:

“魘魅……是不是我……?”

夢璃凝視著她的瞳眸,輕輕點了點頭。夙汐閉眼,她輕聲呢喃,淚水自她眼角滑落:“怎麽那麽笨……怎麽這麽多年了,還是那麽的……那麽的……”

她突然再說不出話來。

幾點星子綴於夜空,深夜寂寥。

四周寂靜的只有風聲。

半晌,夙汐開了口,她的神情盡數隱沒在陰影裏,寂靜而又模糊:“夢璃……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讓我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之後該怎麽做……好不好?”

“……好。”

夢璃望著自己的友人,輕輕點了點頭。



月色如水清冽,溫婉少女將鬢邊青絲仔細地挽在耳後,衣帶在夜風中翻飛。少女的嘴角微微勾起一個細小的弧度,毫不猶豫地,她踏著月光,快步向白發好友的閉關之所而去。

“你是他的心魔,他亦是你的心魔。”

“足夠了……四百年,已經足夠了。”

“今次,便一並說清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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