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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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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車旁的兵士得令,打開門上鐵鎖,將南宮絕拽了出來,按在地上。

南宮絕緩緩擡頭,清俊的面容上雖灰土垢結,仍平靜安詳。

褚陽站在原地,不曾上前,手卻悄然按在了浮休劍上。

“二殿下,國都急報!”幾位士兵手持軍令跑來,都是神色驚慌,甲胄破損。

皇甫令並無反應,只抽出自己隨身佩劍。

“二殿下不想知道翰城發生了什麽嗎?”南宮絕聲音細弱,摻著嗡鳴的裂帛之聲。

皇甫令卻是笑了:“四弟太不自量力,卻不知出都前,我早在皇宮的用水裏投了毒。即便他們奪得國都,也不過死屍而已。”

南宮絕轉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沒有震驚,卻帶著一絲低沈:“狠毒至此,無怪他留下的遺詔是——”

他暴起向前,眾士兵一驚,向他蜂擁襲來,而他一手奪過向面而來的刀刃,一手撕開衣袖上的隱藏著的線痕,將那暗藏的絹帛匆匆打成結,向褚陽拋去。

他側身擋過一刀,又提起屍身上的甲胄作盾,對皇甫令道:“皇甫氏皇帝的遺詔,是‘剿皇甫令者,帝也。’”

箭雨傾落之中,褚陽步履迷蹤,如鬼魅一般進前,等再一晃眼,她已將遺詔收於懷中,手中浮休劍寒光血染。

南宮絕沒有錯過皇甫令一瞬之間怔愕的神情,但很快,皇甫令便收劍挽弓,身上殺意直透他的頭顱。

皇甫令武藝高絕、射術更是無雙,如此近的距離,自然百發百中。

箭在弦上,刀光密集,南宮絕左右無路、上下遭襲,已覺自己終是逃不過一死。

電光火石之間,褚陽拋出浮休劍攔下一箭,卻擋不了隨即而來的第二發。

南宮絕已閉上了眼。

他想起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經歷,竟嘆此生匆匆——幼時與母親相依為命,雖衣食無憂、甚至能到城中先生處學習,但母親常要他掩藏,例如別人三日背出來的書,他不能三個時辰就說背完,例如別人算了一個時辰的算術,他不能一刻就交上答案……

他不該對外面的世界有向往,不該看著那些達官貴人們的馬車出神,不該習武、學兵法。

後來——母親被一夥人找上了門,在匆忙之間,她將自己的全部積蓄遞給他這個十歲的孩子,要他逃得遠遠的。

此後,他行過萬裏路,訪過許多隱士高人,但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一年前,他游歷翰城,被北郊南宮氏認為少主,改“孔”為“南宮”,南宮立於危墻之下不自知,那個稱作他父親的人,像個只等著成為牌位的木偶,如此境況,他也不得不去救下那些無知無覺的南宮弟子。

至於後來的事,遇到褚陽以後的事情,倒變得那樣清楚。

箭矢破空聲中,南宮絕突感面上有清風拂動。

不過是輕和的一抹,卻像帶了能令時間停滯的力量。但並非時間凝固,是那股力極為廣大,像籠罩了整片原野,讓這原野上的一切事物,都被靜止。

褚陽不在其中,她看得明白。

白衣的仙人自城樓上飄然而下,不過彈指之間,便輕踏著車馬,來到這亂局之中。他極快地打出一個指訣,袍袖舒展如白鶴高飛——指訣引出巨力,精準擊向箭身,至於這周圍的異狀,不過是那力的餘波而已。

褚陽的指尖微顫了一下,不自覺地將向他面前擋去。

但她看到,雲中君眸中並無情感。

她想到雲中君一直以來對皇甫令的莫測態度,似是想通了什麽,便木著手指退到一側。雲中君亦沒有向她投來一絲眼神,他只看向怔楞的皇甫令,眼中塵色幽微,似不經心,像看螻蟻。

異狀仍在持續,壓迫感籠罩了皇甫令僵硬的身體,弓箭滑落,落地時弓弦顫動,眾士兵在凝固中動彈不得。

靜、靜到像風停雲止、眾生皆死。

頃刻之間,皇甫令閃過許多念頭,但悲怒很快沖出覆雜交織的情緒,他以一種似悲似嘲的語調喊道:“師父?”

雲中君沒有改變神色,他的聲音在道法的附著下,在一片凝固中更顯得明晰:“皇甫令奢淫傲物、烹菹臣庶,非雲丹歌之徒。你下山後種種作為,我並非不知。”

皇甫令才分辨出他所講之詞,他一字一頓,像難以置信,像後知後覺:“奢淫、傲物……烹、菹、臣、庶?我雖非至仁,但恪守人法、遵從倫理,這些事,我沒做過。”

“是嗎?”雲中君輕聲反問,像對蜉蝣的嘆息,“皇甫令,你為了一己私欲、夷戮無數,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客星晝行,你不必再起幹戈,空流血河。”

客星晝行?

“……你、知道她是客星?!”皇甫令看向那張銀面具,壓下心中巨浪滔天,“師父,‘異星出、大災至’,今日你幫褚氏、與天意為敵,是要降禍世間?”

面對質問,雲中君毫無回應,皇甫令卻看清了記憶中的那個白衣身影,她有著過分冷漠的眼神,那時他卻沒意識到,她身上有一種——像極了褚陽的氣勢。他豁然明朗,嘲道:“原來——你一開始就在騙我。”

雲中君沈默了片刻,緩緩道:“過去我也從未想過,武忘婪的孩子,會不自量力到觸犯道禁,自命為陽星。”

褚陽看向皇甫令,眸中幽深。

而塵封的往事,隨著這句話全部傾瀉而出。

彼時,皇甫令只是個在景行山上修道的弟子,但他不甘於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看景行山的空曠寂寥,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曾犯了錯——她本是景行山門人,下山游歷時一位貴胄相約終身、卻被辜負,因而心性大變,在武林中成了人人誅之的女魔頭。

因此,他在山上過得並不好,即便他的師父是掌門,是他慘死母親的師弟。

身為掌門唯一的徒弟,他知道許多有關天道的機密——譬如此世雙星遭變,那道在後崖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天痕”開始動作,各長老們潛心推演,“天痕”可能由於新的雙星而移動。

“天痕”中是蘊含天意的,他想起師叔們的話語,一顆心被鼓動了起來——“天痕”連天意,陽星即將出世,如果接觸“天痕”……只要小心些進入後崖禁地,只要一試——

其後種種,不過是他真成了陽星,師門震怒卻又無可奈何,他的師父雲中君將他放下了山。

在只有長老參與的審判上,他被指為“孽生貪欲,不敬天道”,但他半分不悔。

那時,今日,他問出相同的一句話:“難道人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嗎?”

褚陽已然明白,皇甫令是在景行山上設法讓自己成為陽星的——自然,陽星的身份,在她的摧毀之下,今日也困不住他了。她面具下唇角浮起一個諷刺的弧度,但是這個世界——到底只有一位客星。

皇甫令似是察覺到了銀面具之下冷視,淩然高呼:“褚陽,你為客星,有你的天意,我如今舍棄陽星之身,要與你相爭!此地該由此地之人掌握,你不會贏!”

聞此,雲中君眸中冰冷,又飛一指訣擊向皇甫令,道:“景行宮不容你肆意妄為。南宮絕星命已移,我必要帶走。至於你與褚陽之爭,褚陽勝局已定,若你執意罔顧天下而爭主位,你落敗時,我不會讓她留你性命。”

皇甫令肩頭一痛,麻痹感幾乎要蔓延到心臟處——他看向雲中君,他白衣如舊,卻毫不顧惜舊情,以道法傷人是為門規禁止的,但他這個景行宮掌門做起來毫不猶豫。皇甫令笑了兩聲:“好。今日你救下南宮絕,那她落敗時,我也不會讓你救她的性命。”

雲中君壓制仍在,褚陽不知是由於修為卓著、還是雲中君刻意為之,一直行動自由,她便撥開士兵,撿起浮休劍,拉著南宮絕退到雲中君身後。

在走向昶城前,她回眸看了一眼皇甫令,對他道:“我的性命,不值一提。”

褚陽拉著南宮絕走,雲中君落後幾步,褚陽此時也顧不得雲中君如何,或者在她心中,她早已安排好了雲中君的位置,以致不必特別想起。她專註地計算著距離和時間,把握著轉瞬之間的時機——

“出兵!”

褚陽揚聲而喊,用最耗費內力的傳音方式,將來自總指揮的指令如海浪般卷向昶城——一瞬間,城樓上擂鼓乍起,邵迪手握重刀、策馬揚蹄,戰車隊車軸上鋒利的車軎旋轉出寒芒。

幾乎同時地,身後煙塵滾動,皇甫軍的喊殺聲直逼昶城。

炮車迎褚陽面而來,車上將領是她的麾下,揮旗喊道:“防禦準備,避讓總督!”

炮車上迅速支起覆合板,為三人開道,褚陽順勢將一股內力灌向南宮絕,卻發覺他經脈通暢,不置可否,疾語道:“將軍入城不便,先隨軍向前。”

南宮絕頷首,轉向軍陣中去,雲中君也追上褚陽,輕輕將她一帶,便一同躍過千軍萬馬,飛上城樓。落定後,因褚陽平素威懾,眾將領肅容以待,不敢分心,指揮若定。

褚陽俯瞰城下戰況——炮車隊在箭雨之中被紮得像個刺猬,一旦覆甲的馬匹受傷,他們便放開韁繩,卡起,成為一個炮臺,其中噴薄而出的紅光在皇甫軍的前鋒騎兵中炸開,熱浪席卷、帶起破碎中泛起的血霧。步兵列著陣型緊隨其後,短兵相接之時,由於迎頭是混亂的火炮,皇甫騎兵的優勢被極大削減。

好一片人間煉獄。

很快,火炮耗盡,步兵優勢減弱,皇甫軍的重甲步兵精銳也步步逼近,邵迪轉攻為防,向城門處後撤。

此時,二層城樓上,一將領對褚陽高喊:“砲機就位,覆請指示!”

“攻。”她漠然看向城下血海,擡手示意。隨著這一字落下,重石以千鈞之力被擲出,砸向皇甫軍中沈沈浮浮的人頭和工程器械。

以現代力學為原理構造的南境砲機,有著這世上最遠的有效射程。

皇甫軍死傷慘重,將士們本因南宮絕拿出詔書而心中疑慮忐忑,又連連遭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屠戮。皇甫令掌兵多年,部下皆忠心之輩,此番有許多親信隨軍擔任要職,因此,即便是有所謂的“殺皇甫令者為帝”的遺詔,他們依舊向褚氏“反賊”進軍。

“殿下,褚氏兵不強,但器械利,現在士氣被挫,請殿下決斷。”

皇甫令微瞇著眼睛,看向昶城上石雨呼嘯,道:“此時退兵,世家、他國會如何看待皇甫氏——既有禹、淩之亂,而天鷹、木邪兩方不寧,不戰則無名,我稱此戰勝、此戰便勝。”

“辨盲區!”他大喊下令,一抖韁繩,風馳電掣般沖向前方,“收束前進!”

——這場交鋒,從盟軍的火炮和砲機開始,到皇甫重騎的應對,褚氏砲機被毀,血衛和冷洇染破陣支援,其後是盟軍佯裝受挫,引皇甫軍入甕城誘殺,並出冷氏騎兵沖殺,最終,以皇甫軍的後撤結束。

褚陽沒有親自作戰,戰鼓的信號、將領的呼喊成為她命令的信使,在她的指揮下,褚冷盟軍步步穩妥,擊退了皇甫軍。

夜幕之下,在火炬的熱意中,褚陽看向那薄薄的絹帛,上面的赤紅璽印是用墨侵的,即便這絹帛遭百般汙損,那印和那上面的一行字一般清晰。

“南宮絕多謝相救。”

南宮絕長身玉立,任由褚陽擺弄著那遺詔,顯得十分客氣。但褚陽知道他不至於真有所感謝,直言道:“若非雲掌門,我也不會竭力救你。先前皇甫令言及毒殺一事,你以為皇甫玦和譚儀能否察覺?”

“既要無色無味,又要產量大、毒發緩、且微量致命。”南宮絕淡笑,似帶了一絲輕蔑,“這世上絕沒有這樣的毒。”

“那他或許確實下毒,但可能不是致死——或許是令皇宮失去抵抗能力。其目標不過皇甫皇帝、皇甫玦、譚儀三人,或再有一個南宮月,他只要派極少人進行暗殺便可。”褚陽如是闡述,“不過,你還是低看當今毒門了——聖醫島就可以制此種毒。”

“……那皇宮中的人會怎麽樣?”冷洇染在旁十分憂慮。

“陳月他們自有後手。”褚陽答道。

“皇甫令在追捕蕭清,想來月家主她也有安排。”南宮絕就勢道,他看向冷洇染長蹙的秀眉,“請冷姑娘安心。”

“不過,明日皇甫令的攻勢只會更強,但現下我們砲機受損、彈丸已盡,分散困殺戰略又無法再用……總督,我們要怎麽應對?”邵迪更關心明天的惡戰,沈聲詢問。

褚陽敲了敲腰間銀面具,卻問:“你真不明白?”

“這……”邵迪一下子避開眼神,思量猶豫之間氣息不穩、神情微有慌亂,最終,他咬了咬牙,道,“總督不遺餘力,不會是只想打這一次吧?”

“的確僅此一次,只是在撤軍之前,還能下他些顏面。調度諸事,稍後大會上議。”

褚陽又轉向南宮絕,“你如何打算?鎮北衛你可安排妥當?”

“我自前去燁城,總督不必替我安排。”南宮絕作答流暢,似是心中早有考量。

褚陽卻遲疑片刻,道:“昶城情勢多變,你最好隨盟軍同行,褚氏軍多有不便,郡主會安排你的席位。”

冷洇染怔楞片刻,又看了眼南宮絕,她本不願意在這種要緊的時候分心,但既然是褚陽的吩咐,她應答得也快,又對一直不語的藍九齡道:“總指揮,一會兒分一些我的護衛給他,行嗎?”

藍九齡頷首,依舊不出聲。

“各位先去整頓人馬,飧後之議,及時通知各部。”褚陽發話後,眾人退離,她將手中遺詔遞還給南宮絕:“盟軍無暇,請將軍將此昭告天下。”

南宮絕一時頓住,沒有接過,斂眉垂眸著問:“為何不殺我?”

“殺了你,還會有別人。”褚陽仰頭看向夜穹上天星零散,嗓音裏是讓人心顫的空落,“南宮絕,我對我曾做過的事十分抱歉。如果你明白,請幫助冷洇染,她會傾聽你的所求。”

南宮絕看向她,從她的眼睛裏,他看到了一些與過去不同的東西——在這場她自己挑起的鬥爭中,她似乎不得解脫。

他接過那張絹帛,道:“我明白,我不會和你一樣。”

次日,昶城城門緊閉,皇甫令萬眾人馬列陣於城門前。城內,盟軍軍隊擁擠在這座糧秣不足的城池中,聽憑著褚陽的號令。

她俯瞰那烏壓壓一片的人頭,合上銀面具,高舉起寒光瀲灩的浮休劍,朗聲高喝:“‘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天下紛亂,皇甫令視盟軍為大敵,而不問世家之亂,是畏懼我們奪走他的天下。而今,我們為了更大的勝利,要後退避敵,但皇甫氏終將覆滅,等到那一日到來,在場的每一位,都是新朝功臣、軍功在身,從此再無哀鴻遍野、妻子凍餒!”

冷洇染咽下緊張帶來的顫抖,擡劍高喊:“盟軍必勝!”

“必勝!——必勝!——必勝!……”

等連綿的喊聲平息下來,主城門被全部打開,城內寂靜一片。

鐵蹄和斥候的腳步踏入主道,皇甫軍便看到了主道盡頭立著的黑衣人影,她身後列著一小隊騎兵。

帶領先遣隊的將領躊躇不前,他看向道旁建築,看不出有所埋伏的痕跡——事實上,雖然昶城建築以磚石為主,不便火攻,但在這樣規整、又規模不大的城內打巷戰,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

這位將領即刻請示皇甫令,很快得到了前進的命令。

只是,他們一動,前方的褚陽也動。她即刻翻身上馬,和身後騎兵一同振策飛馳。

這一番,帶領先遣隊的將領一下意識到這裏面定然有詐,他略加考慮,將身後士卒分為兩道,各去另兩側查探,並向皇甫令請示讓大軍入城——畢竟褚冷方面軍隊人數也不少,不易隱蔽,只要人數壓制到了,他們自然會崩潰。

只是,偵察隊在深入時遭遇褚冷的伏擊,被亂箭射殺。

等到大軍到達時,看到的是己方士兵一片狼藉的屍身。那位將領白著臉,倉惶地道:“他們應該不敢分散兵力才是,他們軍隊人數眾多,怎麽也沒法隱藏……”

“你還真是小看他們的工事了。”皇甫令冷冷一望,又回首道,“再有輕莽者,軍法處置。”

皇甫氏的重裝軍隊如潮水般,一下子湧入城中,洶湧、勢不可擋。他們的盾抵擋著箭雨,他們的刀弓追殺著行蹤無常的弓箭手,他們的鐵馬幾乎要震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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