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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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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陰雲遍布,疾風蕭殺,巨潮滔天的淵河逐漸恢覆平靜。登上對岸的禁軍勢如破竹,連連擊潰防線,褚冷盟軍已由對陣戰轉為游走戰。

不過三日,殷東已被破開入口,頻頻轉來的捷報讓指揮院事心中寬慰了些——或許他馬上就能告老還鄉,過著不用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不過而立之年的他這般自嘲地想著。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燁城,鎮北衛軍營內尚一片寧和。

“將軍,殷朔敗了。”一位年輕士兵低著頭遞來軍報,他微顫著的手彰顯著他不太平靜的心情。

南宮絕輕輕接過,玉色的雙手舒展之間風流雅致,全然不像一位武將,他的清容上沈穩謙和,年輕士兵偷偷擡眼窺視他的面容,一股莫名的緊張讓他大氣也不敢出。

“翰城那邊還是沒有傳令?”南宮絕問道。

年輕士兵連忙低頭回答:“是的。”

“這麽僵持著可不行,誰都想做黃雀,那誰來做螳螂?”南宮絕低聲沈吟,“褚陽,守約的不是你,你會做些什麽呢?”

帳內沈默的氣氛一時之間讓人呼吸不過來,南宮絕最終笑了一下,隨意地落下一句:“算了,誰又算計得過誰呢?我是得去一趟了。”

“將軍……您要去哪?”是翰城嗎?

南宮絕看著硯臺上仍未平息的漣漪,像是想到了些什麽,輕輕勾起唇,平日溫和淡雅的風儀漸漸褪去,衣上像被典雅的香爐熏上了淡淡的寒香——卻藏著烽煙的味道,一如他來到燁城時綻出的劍光——雅極、厲極。

此夜,星河倒懸,血衛出燁城,向西南而行,南宮絕攜一千騎,向國都翰城而來。

殷州昶城近野,在微風輕撫之下,比人還高的荒草起起伏伏,在一片沈寂中,風動草影,偶有狼吠。一片黑影在草影中隱藏著,隱隱的血腥氣,在莖葉中彌漫。

黑影細微地動作,一只又一只血跡、泥漬斑駁的手交接著什麽物件,疲憊又安靜。

當喉間逸出名貴補藥的味道時,一滴淚從一位女醫的眼中滴落下來。

游走戰打了沒多久,敵方將領便已認識到褚冷盟軍是有意避戰、保存有生力量,屢屢設計讓他們上鉤,因為他們將領都意識清晰,沒有成功。在上午的一次小規模對戰中,編屬褚陽名下的醫隊因為前方同袍被逼退離,無人接應,被圍困在一片荒原上,進退不得。

褚陽是下令前方隊伍撤退的人,也是拖著物資潛入包圍圈的人。

——“為什麽原本被逼著上戰場的士兵,到後來也願意和我們一起廝殺呢?”

——“不過是獲得了些尊嚴罷了,有些時候,人的確高尚得愚蠢。”

那時冷洇染回答了什麽,褚陽反而記不清了,最近長期運功過度、消耗過大,體內的血蠱沒法被經脈內的力量壓制,便開始蠢蠢欲動,身上各處已經開始產生疼痛感。

她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想起了雲中君。自她在南宮北郊勸雲中君離開,已有一月,細算時日,他體內的毒也該消耗殆盡,也不需要她的血作為解藥了。

當日她下的毒雖然猛烈,有不論修為高低,封閉經脈的效用,若不以她的血作疏通,或會引發逆脈的情況,但雲中君身為眾道之首,修為深厚,毒力隨時間減弱,可自然恢覆。

即使那時手上沒有可用的毒,用了密宗內的毒方,但她本來就沒有要長久控制雲中君——想來如今大亂已起,雲中君大概會回景行山吧。

褚陽確認了下周圍環境,向身側的隊長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稍作休息。

細微的響動才爆發出來,一隊人或坐或立,或飲水取食、或用藥物塗抹傷口。隊長清點著人數,安排起守夜輪替的人選,褚陽無聲走向草叢深處,帶回來成束的草桿,來給他們做暫時休息用的地鋪。

夜幕深沈,褚陽坐於箱上,右手握劍抵地,又慢慢將臉貼住冰冷的手背。

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幕。

在遙遠的彼方,明亮的現代化教室裏,年輕的基礎物理老師正在屏幕上書寫著她早就會的公式,她斂著眉目,不時偶爾擡起眼看一眼,覆又低下頭去寫代碼。

但在課上寫代碼的效率太低了,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褚陽同學是有什麽問題嗎?”

她靜靜地擡眼去看,那年輕老師白皙的面龐上似乎還帶著微紅。

但無論怎樣,就像媽媽說的那樣,人總會害怕未知,因此對特別的人,大家一開始不願意親近也是正常的,如果一個特殊的人一開始就和大家劃清了界線,很可能交不到朋友。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把自己的特殊用沈默包裹起來,好不那麽突兀地融入校園生活。

不過……誰又能做她的朋友呢?誰有這份心胸、誰有這份品格?誰能對褚氏“星河”董事長之女的身份無動於衷?誰又願意聽她講那些枯燥、離奇——而她又不得不學的知識?

在座位上坐著,不知用何等眼光註視著她的那些少年人,又有哪個能明白她沈默的原因,哪個能停止對她的妄測。

何必,何必。

盡管腦海中百轉千回,但她只頓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回答道:“不好意思。我進行虛擬轉置路線時遇到了一個hacky。”

媽媽,我放棄了。

年輕老師卻看著她的眼睛,楞了片刻,笑了笑:“試試反轉置吧。”

……?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亮到給她醍醐灌頂的一擊,她的瞳孔不斷收縮——

自那刻起,她才明白,成為自己,從不意味著放棄。

疼痛從腹部傳來,蔓延到臀腿,褚陽靜靜地調息著,等那陣痛漸漸被經脈的運轉所壓制,才喘了口氣,正要起身,前頭查探的隊長卻沖到她面前,懼色蒼白。

“總督!他們圍過來了!”

褚陽心下微沈,不由得握死了浮休劍的劍柄。眾人搖晃地站起,神色死寂。

隊長大喘了口氣,抽吸著說:“總督,這麽些時候,潢溪那邊的皇甫駐軍或許已經換營了,既然其他方向都有敵軍,我們只有……”

“近幾日天幹,草可以燒了。”褚陽起身,語氣平淡,眼鋒卻在月光下顯得清寒如雪,“雖然你們都是醫者,拿不起劍,但你們既然編入盟軍,盟軍就要對你們負責,你們、也要對盟軍負責。誰要是不愛自己命,棄了求生之念,那不如把性命交到我手上。你們明白了嗎?”

眾人皆肅容回答:“明白。”

“好,甄隊,向潢溪方向行五裏,地面開闊,且有池塘,你們自此地起,每行半裏,投火引燃草地。自池塘處留下火折,留足印向西南,你們向東南行至潢溪岸隱蔽。”

隊長頷首,又蹙眉道:“那總督……?”

以人為餌,分而誘敵,固然是很好的方式,但利刃若不能殺魚,人便只有葬身魚腹。

“快走吧。”褚陽擡了擡劍,“相信我。”

火舌很快蔓延,起初時零星迸濺,不過一刻鐘便燒得沖天,漫天火海中,褚陽輕合那張猙獰的銀面具,擡腕揮劍——剎那之間,烈火隨劍動,劈開一條燃著灰燼的道路。

西北四十三人、東一百八十二人、潢溪皇甫軍營二百七十九人。

劍光飛過,亡魂被烈火吞噬。

灼熱的火星撲向褚陽的緇衣,她本該感到疼痛,但她好像凝固所有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的經脈中傳來麻木的痛意,讓她岌岌可危地僵立在原地,她感到自己僅存的力氣正在極快地消散。

眼前的赤火,漸漸變得昏暗——直到成為一片漆黑。

在麻木的漆黑之中,似乎傳來那瘋魔島主瘋狂的叫喊:“不夠!”

“還不夠——!”

那時的她呢,就在渾濁的喉間撕裂開同樣瘋狂的低笑,在無邊無際的劇痛和黑暗中低笑。

她失去所有力氣,跪在血色浸染的土地上,在向她蔓延而來的火焰包圍下,她所有的強大像這片草原一樣,再開闊無邊,也會被星星之火燃盡。

“少董,你想放誰演奏的《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辛德勒的名單》主題曲)》?”恍惚之間,她好像聽到那個人工智能用它多年不變的平和語氣問著。

“Ludwig Patzig(路德維希·帕齊希)。”她提著一口氣,含含糊糊地回答。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不過彈指瞬間。清涼而溫暖的感覺從後心處傳來,春水般破開了冰封的經脈,手上、臂上時有微涼,感知漸漸回籠,褚陽下意識地持著警惕,勉強睜開眼睛,眼前璀璨星河在一片模糊中晃動。

上面似乎有片雲在飄。

褚陽顫著手去捉,捉到的是一片觸感細膩的袍角。

“別動。”白衣男子的嗓音依舊溫雅,褚陽輕出了口氣,緊繃的身體稍微放松下來,沈聲道:“雲中君,多謝。”

她又轉了轉眼睛,看到不遠處溪流蜿蜒,夜色中水波明暗不定,雲中君跪坐在她身旁,寬袖微挽,露出素白的腕,銀面具靜躺在他的白衣旁,顯得無咎無辜。

清風微動,雲中君俯身看向褚陽,眼中的澈靜好似高山之下如鏡的湖泊,褚陽望進他眼睛裏,一時間竟忘了反應,由著他用沾了水的素帕輕輕拂過自己的臉頰。

而後,褚陽看到雲中君清淡地笑了一下,風姿寰宇無絕。

景行山雪,多少清高,雲海浩蕩,多少遼闊。褚陽本是極為冷漠的人,此刻卻覺得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沈重。

她坐起來,擡手按向自己的心口,聽了片刻,問:“雲中君,你給我用的是什麽藥?”

“我回了趟景行山,翻遍醫書。”雲中君疊帕子的手一頓,開口時答得不疾不緩,“只找到‘祛惡方’中的補方勉強對癥。”

“嗯。”褚陽低低應了聲,拿過一旁的銀面具,撐著身子站起來,因身上無力,腳下不穩,待她站穩,雖不狼狽,卻也顯得十分虛弱。

她平靜地道:“景行乃百道之最,藥方自也然是世上最佳,我的確沒見過這麽有用的藥。”

“是嗎……”雲中君似是嘆息一聲,垂首束起袖子,“你在哪兒駐軍?”

褚陽側首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微微蹙眉,邊向東南方向走,邊問:“殷朔兇險,你何必在此停留?”

雲中君白袍撫過淺草,無聲跟上,一時沒有回答。

褚陽走得端正、也很慢,她拿著銀面具,清瘦的背影在遠處火光投來的赤色中斑駁,卻仍顯得氣勢肅穆。

他感到喉間像被什麽東西阻塞,褚陽和他之間像隔著無形的熊熊烈火,讓他無法近前。

不願嗎?

或許確實不願從此陌路而行,但或許更不願的,是見她處萬人之上、游離於乾坤之外,煢煢孤立,而他卻只是那在萬人之中、乾坤之內,只能被她俯視的人。

“你向哪兒去?”他蜷了蜷手掌,出聲問道。

褚陽遙遙一指,答得自若:“去找我那支——還不知是死是活的醫隊,遲恐生變。”

雲中君輕步上前,將手緩緩放在褚陽的肩上,眸中含光:“我背你。”

等褚陽將臂環在雲中君肩上時,尚有些怔楞。隔著緇衣和素袍,她感到了雲中君的體溫,雖然溫暖,她卻感覺像在教室裏打開了中央空調,身上又寒又暖。

雲中君走得穩,白袖輕快地飄在褚陽的膝上,時不時光風劍的劍鞘也劃過,褚陽合上眼睛,撐著後頸不讓面頰貼上他的發。

風吹得輕,遍地的火光遠離了,他們向星光而去。

雲中君聽著背上的人輕緩的呼吸,低聲問:“你昏迷時說的……話,用的是你以前用的語言嗎?”

褚陽怔了片刻,道:“什麽話?”

雲中君想如實將她的發音還原,卻感到喉中有些燙,他還是回答道:“勞……德微克,派奇。”

恍惚之間,她想起了火海中莫須有的問答,她下意識地又說了一遍這個名字:“Ludwig Patzig……大提琴手。”

大提琴手?一種琴的琴手?雲中君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他即刻記下了這個名稱,他希望褚陽解釋一些、多說一些,可他沒有說話。

但褚陽似乎感覺到了些什麽,她繼續道:“大提琴,弦樂。以金屬為弦,木為腔身,馬尾為弓,其聲沈、厚、宛。大提琴手,即以奏此琴為業者。”

“Patzig是奧地利人,名字用的是他祖國的語言,英語是那裏的通用語言,我學習時時常用到,而我的國家有自己的語言,傳承五千多年,我用了十七年,雖然……”

褚陽的話未說盡,“雖然”二字已輕下去。雲中君只考慮著她話中另一個世界的樣子,又意識到這是個人名,心中竟有些茫然——褚陽她說出這個人名時的語氣,親切得陌生。

“你掛懷這個人嗎?”

等他後悔時,這句話已經問出來了。

“我只聽過他演奏而已。”褚陽答得平靜。

幾絲愉悅縛住雲中君的身體,他不自覺松了松手,褚陽還沒來得及穩住自己,他反應過來,拉住了她,側首低聲道:“抱歉。”

褚陽沒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用極低的氣聲唱起那個旋律:“Re Sol Re sol Mi Re Do Mi Si Do Re Do Re……”

數年過去,她仍然記得那座燃燒的城池,被關押的感染者四處逃竄,有的老人和孩子被拋棄,也有的一起吊在房梁上,瘋乞兒拾起地上掉落的珠寶,又被別人打斷手腳。而她沒有人、沒有藥,她沒有能力再救下一個人了。

數年過去……

不多時,褚陽便在溪岸見到了那個緊繃的醫隊,雲中君將她放下來,醫隊隊員見到褚陽,便激動地相互通傳,但因總督身邊有個人一襲白衣地站著,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心中緊張惶恐、不敢近前。

“總督!”甄隊即刻上前來,“醫隊人數齊全,請總督示下!”

“東行,直道回昶城。”

“直道……?”甄隊微訝,卻將這句低聲的疑問吞下,幹脆地應道,“是!”

褚陽向醫隊眾人走去,傾手而指:“這位是我的故交,雲仙師。仙師出入多有不便,你們在城內城外,切勿與旁人提起。”

此言一出,醫隊才放松下來,快速收拾好行裝,顫著手腳地踏上歸途。

劫後餘生的喜悅、舉目晦澀的迷茫、思親懷鄉的苦楚,在見到厚實的昶城城墻時,都化作了食欲和困倦。

走過黑洞洞的城郭,有一個人在前身姿蕭疏,似已等候多時。

等在近前,確是易了容的聞人銘。

遙遙看到一黑一白的兩人走來,聞人銘便已猜到是雲中君來了,勉強抹去心頭那一些不悅,他眼神略過了褚陽,淡笑地問雲中君:“您不妨直言,來盟軍中有何貴幹?”

這倒有些咄咄逼人了,只是雲中君仍舊一副平和樣子,道:“天/行有常,不為聖存,不為亂亡。褚陽性命有危,我來送藥。”

聞人銘又看了看褚陽,見她微微搖頭,心中已明白,又問:“藥即送到,雲掌門何時回山?”

“藥雖到,褚陽之命多變,藥不得救者十之七八。”雲中君看著聞人銘,露出了一絲極淡笑意,帶著微妙的傲岸,“故歸期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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