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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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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迪在臨近殷東的時候,他已看清楚了冷氏軍和褚氏軍聯盟的情勢,揣著褚總督遞來的手書猶豫著,沒有冒進。

雖然看上去勢均力敵,但顯然,東西都是徹頭徹尾的反叛軍,怎麽說都是他弱勢一些。

他想到了褚總督的話——“皇甫失其玉,群雄共奪之。”

果然褚總督是早知道冷氏會反。而且,臨城兵分明疲弱,冷氏完全可以收為戰俘,但他們反而相互配合、如同一家,他已經猜到諜報中那位擁有冷氏軍的軒轅郡主和褚總督關系一定不一般。

哎,很奇怪的是,她們都是女人。

雖然在前朝的傳說中也出現過不少女將軍、女皇帝,但畢竟在現實生活中裏女人都是只有持家育子的,沒見過真人。現在一下子來兩位女首領,真是有一種過去三十多年白活的感覺。

這麽一想,邵迪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招攬手下跟他一起脫離朝廷,投身將亂的天下大勢,本就是冒險之舉,如今他帶領的人中不少是因為相信跟著他能活命才跟隨他的,如果不能保證這些人的生命……那他就毫無出路了。

依照褚總督的實力,願意各退一步,純然只是因為軍營不在這兒,現在冷氏在前面,怎麽看都不是能安生過去。不過褚總督有言在前,奉她為主,就能長久活命。

邵迪傳訊求見臨城守將和冷氏軍首領時,藍九齡還沒醒。

聽軍士通報時,冷洇染清晰地感覺到掌心汗水蒸發帶來的冰涼,她點了點頭,看了眼旁邊閉著眼睛的藍九齡,低聲道:“拿藍公子的劍給我。”

天樞閣的劍雖薄卻利,現在她體內似乎有一股力量迸發而出,像有使不完的力,因此提著這劍十分輕松。

邵迪見到冷洇染的第一眼,就看到這位長相極為美麗的年輕女子正木著臉,錯手將一把品相不凡的利劍折斷。

她臉上露出錯愕的表情,又很傷心地向身旁的侍從說了些什麽,那憂慮的神情毫不作假,讓邵迪打了個寒戰。

為了藍九齡的病,冷氏軍半數進駐臨城,半數留於瀏溪。在通知了餘蘅此事後,餘蘅制定信號後,也率部進駐臨城。臨城中內有祭祀的場地,被冷氏軍清理出來,作為會面的場地。在城內滯留的居民被冷氏軍挨家挨戶送過溫暖,相較於褚氏軍進城時還更為放松一些,也有聚集一起觀看的。

冷洇染有時會想,褚陽帶的不是親兵,卻還能像當年赤軍抗倭那樣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餘蘅見她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又遠見著邵迪的隊伍到了,出聲道:“郡主,您想好該用什麽態度了嗎?我好應和您。”

“誒?”冷洇染回神,低聲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我要公開和褚陽結盟,他們想投靠,也得投靠褚陽。”

“是嗎……”餘蘅還沒徹底張開的面容上顯出有些咬牙切齒的神情,“您難不成就這麽幹脆利落地給邵迪撂下一句話?”

聽他這麽說,冷洇染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準備得不充分,便慌張了起來:“那要怎麽辦?”

餘蘅木著臉不再回話了,冷洇染覺得他應該是生氣了,便回過頭來,看著邵迪被迎入內,輕聲說:“對不起,是我太差勁了。”

聽她輕飄飄地落下這句話,餘蘅的心裏竟一顫,他想要出言說些什麽,卻只見冷洇染已經邁著極輕盈的步伐上了前去。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沒有行禮,直接對中間的邵迪打了個招呼:“早。”

兩方首領很尷尬地寒暄了一番,邵迪顧及冷洇染的實力,頗有些小心地應和著那些令人迷惑的問話,例如“吃了嗎”“昨天下雨走路方便嗎”一類。而冷洇染卻只先裝作和氣的樣子,面上的卻沒什麽笑容。

她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慌張便消解了一半。褚陽身上的威懾,顯然比他身上重得多,她連褚陽都不怕,不至於怕這樣一位——在這個奇怪世界裏的一個小小將軍。

等冷洇染覺得差不多寒暄夠了,她請邵迪入座,然後自顧自地將把自己和褚陽相處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遍,說得餘蘅都扶額了,但在場的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一種輕慢,因為那雙捏碎茶杯的玉手。

“冷郡主,我們談正事吧……”邵迪身邊的親信小心翼翼地打斷了她的話。

“正事啊……”冷洇染向收拾碎片的婢女道了聲“謝”後,道,“其實吧……沒什麽好說的。就是希望你們跟褚陽混,因為我也是跟她混的,你懂嗎?”

邵迪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但所幸沒有讓他僵持過久,有冷氏軍士匆匆前來稟報:“郡主,褚總督的親衛帶了總督令說要來見你,有要事相告。”

冷洇染的臉上浮出濃烈的驚愕,她看了一眼邵迪,像是看一個甩不掉的麻煩,卻在一瞬的凝滯後,道:“快請。”

邵迪心下生起暗火,這算是什麽態度。但轉瞬後,他又想到了褚總督深不可測的樣子,心中猶豫起來,打算還是先看看情勢。

親衛前來時遞上了褚陽的手書,並道:“南北兩地,褚氏所轄,一切財糧兵馬,皆為定郡主之天下。總督希望冷褚兩軍戮力同心、不分你我。另,郡主若看邵迪順眼,便可留下,若不然,一切總督會來處理。”

入夜時,藍九齡醒後,從醫官處得知了這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得知褚氏向她稱臣後,冷洇染雖然震驚,但卻沒有表露出拒絕為難之意。既然是褚陽的意思,她沒有什麽好拒絕的。於是,邵迪與眾部在無奈之中,只得暫時歸附於她與褚陽。

只是,接下來的謀劃讓她犯起了難。因為藍九齡昏迷,她也不方便現在就去問褚陽,只好詢問其他軍師,整理出今後的計劃。

再抄了一份放在藍九齡案上。

藍九齡卻是看著那筆走龍蛇的字跡,瞳仁一縮。

他是分閣掌事,能得的情報自然比一般天樞閣門人多,現在冷洇染的字,竟然和皇甫令的字十分相像——其實之前在冷月山莊時也是有些相仿的,只是沒有現在這麽像而已。

他沒有問過她詳細,但他覺得應該是褚陽讓她練的。

閣主給他的任務是幫助冷洇染處理舊部,建立冷氏起義軍,並且控制冷氏軍,不讓其傷害天樞和天樞的盟友南境褚氏。論理,他是該心向著天樞的,可如今他竟生出些惻隱之心來。

這位冷姑娘太年輕也太純粹了些,她不該被閣主和褚陽利用,成為實現他們目標的一個傀儡。雖然他們所求與表面的並不相同,給冷姑娘的權勢也不會隨便收回,但冷姑娘就真的想要天下嗎?

於是,當冷洇染得知他醒來,急忙忙地跑來,面上的急切、喜悅與隱憂毫無掩飾時,他卻先開口問道:“冷姑娘,你知道褚總督要做什麽吧?”

冷洇染面上迷茫,道:“什麽?褚陽不是要天下嗎?”

藍九齡平時聲音平淡,此刻卻帶著一絲憤然:“可她屯兵南境、得天樞閣襄助,據西南以圖十八州,為何依附於你冷氏,她是借你之名,擁你為帝。”

冷洇染的眼睛裏流露出更為迷惑的情緒:“我知道啊,她早跟我說過了,我不太清楚具體她想做什麽,但我知道我要打敗皇甫令——或是成為女皇、統一天下什麽的,才能達到她的目的。”

“你甘心為她所控制?”藍九齡怔愕。

“控制?”冷洇染楞了楞,似乎思考了一下這個詞語,然後像想到了些什麽,十分輕松笑了一笑,道,“藍公子,我沒有被她控制,她在解救我,我能感覺到……雖然這可能是她的執念,但說不定呢,世界或許真的會變得……好一點。”

褚臣冷,朔殷合。

久在雁城的褚陽去信往安城,言自己將前往冷氏軍主力所在的楊城,請聞人銘和解伯興前來會面,並囑咐解伯興替她安排褚氏親衛一同前來。先前在殷東滯留的人手已重新歸置,隨行褚陽身旁,一同前往了位於殷州中部的楊城。冷氏軍眾將,除藍九齡外,都被褚陽麾下的血氣所震懾,對這個盟友多生了幾分忌憚。

於是,在聞人銘和解伯興前來的前夕,冷洇染被一位舊日依附軒轅長公主的老文官攔住了去路。

“郡主……”負責押運糧草的老人精神矍鑠,此刻頗有幾分老懷頗憂,“您又去找褚總督啊?”

冷洇染頷首,問:“您……有什麽事嗎?”

“郡主,請您不要責怪我的直接。皇甫令暫未還擊,但皇甫作為世家已有傾國之力,又經營十八州三年,非我等能敵,我們也只是效當年皇甫合縱世家之舉。褚氏籌劃得比我們多,比我們更有可能……雖與褚總督有盟在先,此時郡主還是要多把握自己的力量才是。”

冷洇染眨了眨眼睛,猶豫了幾瞬,道:“藍公子曾經跟我說,你們願意追隨我,是因為久困於朔州,不能牟取更多利益。”

老人聞言微楞,一是對她直言的驚訝,二是對她的態度有了一絲疑慮——在長公主舊部中,不少人認為冷洇染是被外部勢力扶持的傀儡,跟天樞閣有些關系,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大家都想著借勢而為,然後自己扶持冷洇染。

但事實上,從起兵以來的冷洇染沒有給他們一點接近和效忠的機會,作為一個將指揮權交托外人、半點不懂兵事的女子,竟時刻參與著藍九齡的決策,如果藍九齡不在身邊,而又有指令需要下達,她便會找來各負責人,仔細詢問,事無巨細。

現在舊部之中,人心浮動,但不論如何,他昔日曾蒙軒轅長公主豁免,自然會以軒轅長公主的遺女為尊。

“郡主……為何要這麽說?”

冷洇染笑了一笑,問:“藍公子還說,我可能不姓冷……您知道些什麽嗎?”

老人神情頓時嚴肅起來,眼神卻有些放空了,像是回憶著已經模糊的過去。半晌,他回答道:“其實……長公主當年離開燁城,其一是為了放權,其二是她決定四處游歷,自擇夫婿。二十多年前,那時的武林是嚴氏劍的天下,而傳聞中,長公主的情人便是嚴氏的畫骨劍傳人嚴昭。後來,長公主受命治理朔州後,才與冷月山莊莊主成婚。”

洇染……畫骨……

褚陽覆面具而來,緇衣如夜,方才她已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看向正思索著的冷洇染,道:“冷鹓,你的內力源於天生經脈,功成而顯,無礙。”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倒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轉身看向褚陽,對著那張銀面具,心裏被壓抑下的迷茫又傾瀉出來,她不自主地低聲道:“那種力量,我真的該有嗎?”

“這不是該不該的問題。”褚陽看著她黯淡而褪去顏色的面容,想到了十年前那位少女常年蒼白的容顏,“有些時候,我自認不配擁有這些武器,因為我不是個好人,但你和我不一樣。”

不是好人?她不一樣?

冷洇染突然感覺喉頭一澀,半點找到自己的聲音:“是不是好人……對你而言,又有什麽關系呢?你其實是在……安慰我。”

褚陽移開了視線,對著老文官道:“就算全軍覆沒,我也會保證她不死。你的忠心,還是用在如何為軒轅氏報仇雪恨的地方上吧。”

老文官看了看這兩人之間自成一境,讓別人無法插足的氣氛,一時間有些慶幸——慶幸褚陽不是個男子,如果她是個男的,那恐怕他們的郡主就要被這位有著攝人氣勢的總督給俘獲了芳心。

雖然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他在心裏搖了搖頭,便垂著腦袋告辭了。

主帳內,褚陽閑坐一旁,翻看一本在荒宅裏找到的道經,聽著冷洇染和藍九齡頗有些奇異的軍事討論。

午後的陽光烈極,順著簾幕的邊縫投入帳內。褚陽在晦澀艱深的道書中思索,想起了景行山上的飛雪——以及聖醫島上帶著鹹腥的強風。以她的估計,在“道”的方面,除開遺世獨立的景行宮,聖醫島的密經已是南北首位了,所以她才能和雲中君論道。

道為何物?

“雙星”規則因何而生?武人內力從何而來?神藥之效何處是本源?真正的“道”,景行宮正在研究的道,便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至於俗世中人所談的道,只是真正之“道”的片面表達而已。

這麽想來,景行宮的性質,就像清華旁邊的物理研究所。

剎那間,陽光在地上的光面驟然放大,伴隨著一聲通報聲:“郡主,殷州解總兵到了城門前。請您示下,是否要請他們進——”

“速請。褚冷聯盟已定,解總兵自然我們的朋友。”聲是藍九齡出的,褚陽來時冷洇染是親自去迎的,而解總兵是褚陽的下屬,沒有讓上迎下的道理,他就沒等傳訊的士兵說完。

當然,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算盤沒打好。

等傳訊兵走後,褚陽將最後一行句子看過後,道:“我先去找。”

難道是那位解總兵對她十分重要?藍九齡驚訝了,而冷洇染仍弄不清情況,只看著褚陽,問:“怎麽了?”

“對閣主,還是得實在一些的。”

最後,面上帶著木制面具的聞人銘看著褚陽馭馬而來,身後還跟著他的分閣主事。

解伯興在馬背上頷首行禮,道了聲“主上”。聞人銘輕飄飄地看了眼藍九齡,擡了擡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便向著褚陽笑道:“褚總督,數日不見,您還記得我這個幕中人嗎?”

褚陽也不由得輕笑了起來,迷離的神氣化為了實在的眼神,但她又像想到了些什麽,頃刻間又收起了那外露的一點點笑意,語氣淡然:“勞您在安城幫襯伯興了。”

幫襯——幫襯解伯興?

聞人銘灑脫中隱著溫和的神情消失了,轉而沈冷,他微瞇了瞇眼睛:“你何必和我這麽見外呢,褚陽?”

“不是我見外。”褚陽翻身落到地上,自然地走到聞人銘的馬前,“確實是麻煩你幫我了。”她文雅地折了折了袖子,伸出蒼白而縱橫著疤痕的手臂,勾住了馬的轡頭。

“主上!”解伯興厲聲之下,他所乘之馬都嚇得踱起了步,“您這是在做什麽!”

褚陽有些莫名地看向他,她只是純然表達了她的疑惑,但在解伯興這裏,那眼中的空茫他再熟悉不過,讓他聯想起那無數次在這樣眼神下服輸的自己,和她那顆毫無動靜、不通人情的心臟。

不過一瞬之間,聞人銘似乎明白了什麽,又散漫地笑了:“褚總督,您的下屬似乎有些意見。”

褚陽轉頭看向聞人銘,道:“冷洇染還在等著,我們和他們要商量的事不少,還得快些。”說著,她向藍九齡頷首,便牽馬向前走。

解伯興的眸中湧上暗潮,他下了馬走到褚陽身邊,道:“不敢下主。”

褚陽和解伯興並肩而行,手上卻牽著另一人的馬。冷洇染自然知道那位帶面具的男子是聞人銘,於是看了眼藍九齡一副鎮靜中帶著迷惑的表情,突然深有同感。

聞人銘利落地下了馬,自然地攬過褚陽的肩頭,將她從解伯興那兒帶離。他的聲音也被刻意裝得溫和,甚至還帶點柔媚:“總督,我可累了好些日子,你該給我點犒賞。”

“什麽?”褚陽不明白聞人銘在此時說這話到底有何用意。

“據說你的尤廚娘是天下第一勺的弟子,楊城內應該不缺東西來宴飲吧?”聞人銘看著褚陽側首時的疑惑,笑道,“前日淵河水漲,殃及兩岸農田,也斷了殷州和翰城西郊的聯系,依照淵河的舊情,大概得到五六天後才能過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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