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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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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府,靛青衣袍的俊容男子瞟了眼那在旁沈默的男子,轉向面前面容素凈的年輕女子,問:“不過……仙子那時怎麽知道我拿下了殷州?”

“以你的耳目,必然很清楚我的行蹤,朔州不見,想來你人不在朔州。至於殷州,西南乃肯綮之處,接南北而無漓、淵之阻,中山之隔,一向為南境所防,你要幫我,必然想到此處,何況你總閣正在此。”

褚陽微垂著眼簾,聞人銘知道她最近在籌備應對皇甫氏的進攻,大抵疲憊,便不再與她多談,但看到一旁一直盯著褚陽看的解伯興,似無意地問他:“解先生過去和仙子也是這般配合的嗎?”

說沒有嘲諷之心是不可能的。

畢竟這個跟著褚陽從南境出來的軍師,在行軍打仗方面、甚至是策反鼓動方面,也沒有和褚陽默契協調的樣子。

解伯興垂著的眼終於擡起來了,對上到聞人銘深沈的鳳目,道:“閣主長愁於處理皇甫氏的眼線、保護自己在暗的門人,想來也已無比勞心,多謝您記掛我與主上。”

聞人銘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記掛是應該的。”

然而,那雙鳳目裏暗色更重。

當夜,一直在總督府待著的聞人銘,第一次打擾了正屋睡的褚陽,見那淡容的女子微微束著墨發,一旁的婢女木然地盯著她的腳背,在這個打退了數城守軍的女子面前,他們做仆婢的,神態都是一樣的麻木。

聞人銘揮了揮手,在房內本就不多的仆人便都退了出去,關好了門,他就近坐了,直接道:“解憂不該委以重任。”

褚陽有些意外,微微側首思考了一番,道:“你不信他,他也不信你,應該不是巧合吧。”

“解憂輕視你,隨時都會背叛。”

“輕視?”像聽到什麽新奇的說法那樣,褚陽挑了挑眉,但顯然也在意聞人銘的話,問道,“從何說起?”

“過分的重視,不就是輕視嗎?”

褚陽倒茶的手頓住了。

“他叫你‘主上’,眼神卻比我還不恭敬,如果仙子認為自己後背無憂,那我也無話可說。”聞人銘繼續道。

褚陽輕輕將茶杯推到聞人銘那邊,神色如常,似不為所動,反而說:“你語氣過了。如果這些話讓解憂聽到,他一樣可以有離間的說辭。”

正在褚陽收回手時,聞人銘將她的手掌輕輕按在桌上,他掌心的溫度侵入她手背的微涼,褚陽定了片刻,緩緩擡頭,四目相對間,他問:“仙子,我和解憂,你更信誰?”

她沈默了一段時間,感覺到聞人銘的手似乎越抓越緊。最終,混沌一片的雙目間似張開一剎的清明,她淡唇輕啟,道:“你。”

“仙子是個聰明人。”聞人銘神色淡淡地松開了手,並不對這個回答有多滿意。

她微微搖頭,起身按住了聞人銘的手,微涼刺入聞人銘的肌膚,幾乎讓他失神。她道:“我不是聰明人,這不是選擇。我是賭徒,但要砸賭場的人,不關心輸贏。”

心跳加劇,血脈僨張。

是那絲微涼。

她面上毫無表情,高遠如同神靈,而道出這世間最誘人的話語。

褚陽讓人產生的欲望,不過是想讓這世上最無可能動情之人許下承諾,性命相托。她無意間的言語她自以為尋常,卻對別人來說,是鴆毒一般的信號,讓人不斷遐想獨享寶藏的樂趣、控制統治者的快感。聞人銘有隱秘的猜測,或許解憂正是因此自毀長城。

但他早已清楚,她心中的意志,不能作為他求仁得仁的依仗。

六月二十一日,淩州輔西衛受皇甫令之命,率軍兩萬,渡淵河入殷,駐紮殷州東,而殷州西各城內,本來尚算平穩的氣氛,被一些“反賊人人得而誅之”“王軍必敗褚氏反賊”的暗聲所縈繞。

以這樣的情勢,自然不利於前方作戰。

當日下午,解伯興與天樞閣抓到了潛入城內散布“褚氏勢小兵弱”流言的奸細。

“主上,您想問些什麽?”解伯興立於褚陽身側,微微附身低問。

褚陽攏了攏指尖,問:“分田令怎麽樣?”

“收編的八城皆已開始初步動作,依您的安排,大概半月可成形。”

褚陽頷首,對他道:“你坐吧。”解伯興雖不解,但還是依言從旁坐下,等他坐下,褚陽便向門旁的侍衛道:“你們去衙門將那些皇甫氏的奸細帶過來,還有,傳總督令,安城內都統級及以上武官來總督府匯報軍務。”

不多時,幾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被扔到了褚陽的面前,城內提點刑獄的長官神色覆雜地看了褚陽一眼,褚陽察覺到他的目光,問:“您還有事嗎?”

刑獄提點不答話,深深一揖後,留下武師看管犯人,帶著剩餘的小吏離開。

正巧,此時第一位武官被引到了堂上。“提刑。”那武官向刑獄提點抱拳見禮。刑獄提點頷首回禮道:“宋副官。”

宋副官見刑獄提點神色坦然,毫無憤慨之意,不由得向座上的年輕女子看去——

是了,那位褚總督,可能是自軒轅氏至今,殷州最盡職的總督了,她體貼民生、勤政變通、雷厲風行——除了她是皇甫氏的敵人之外,除了她是用暗裏的軍隊控制了城池之外,似乎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褚陽示意宋副官坐下,後又陸續有武官到場。場內氣氛凝滯,除了那中間的奸細時不時發出掙紮的聲音,眾武官落座後皆不言不語。

等最後一位落座,褚陽指了指奸細,武師便將塞住他們嘴粗布拿走。

“誰直接給的你們指令?”

眾奸細不語。

“你們說,褚氏弱皇甫強。或許你們認為這是真的,否則不會如此不懼。但很遺憾,你們錯了。你們是罪人,不是因為你們為皇甫氏效力,而是因為你們幫助他們愚弄什麽都不知道的黎民百姓。他們想要利用人民,就蒙蔽他們、欺騙他們,這就是——統治者。”

“回去告訴皇甫令——或者是你的上級,皇甫氏,人人得而誅之。”

眾武官被她話語所震動,盡管他們心中所想各異,一時間竟無法不將她說的一詞一句刻在心間。

“讓提刑登記好,就按‘他國犯法者遣送回國’的律條,送給皇甫氏處理。”向武師吩咐完,褚陽揮了揮手,讓他們把人帶下去。

褚陽環視了一眼兩邊的眾武官,解伯興正給她倒了茶,她接過茶盞,低抿了口茶湯。

褚陽微啞的聲音清澈了一些,她平靜地說:“我不喜歡說太多話,但未免死太多人,我就跟你們說一下吧。不過我只說一遍。”

“自翰城會宴過後,近都流言紛飛,世家豪門各懷鬼胎,皇甫勢微,皇甫令受制於皇權、一人無法相抗,倘無人以一己之力平天下禍患、以戰止戰,屆時諸侯割據,不免中土為外虜所侵。我以不義手段奪取殷州八城,血濺城郭,卻未傷一位無罪者之性命,我不為天下蒼生起兵,卻比未來那些以‘救黎民’為幌子的人,更明白什麽是蒼生之道。我並不指望你們毫無異心,只希望你們清楚——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後我會發布允許百姓離開殷西八城的通知,如果你們也想離開,就辭了官職收拾東西去吧,倘若開戰後變節,那我會親自送你們一家上路。”

褚陽不太喜歡一次說這麽一長串話,這讓她想到了以前高中裏講話總超時的校領導,可聽她講話的人不是她的學生,她也不必要為他們的未來負責,而這種紆尊降貴的遷就,他們並不能理解。

但她也無太大感受。

也或許她天性寡言,因為身份特殊,所知所學,皆是最深奧的知識道理,她自幼也沒有和同齡人一起交談玩鬧的經歷。

……後來,她自己編設了一個漏洞百出的思想模擬程序和自己對話,但這不是人工智能具有思想的開始。真正的差錯,是當她第一次得到褚氏最高權限時,試著察看天樞的新模塊,誤將那個程序載入了天樞的系統。

加班時長受法律嚴格規定,因此雞飛狗跳的程序員大加班持續了三周,才使天樞恢覆了原樣。

但之後——具有“思想”的天樞誕生了。

等武官離開後,解伯興問道:“主上真要放他們走?”

“派出奸細,混入搬遷殷東的百姓,制造混亂。”

“然後暴露。”解伯興心領神會,接話道。

褚陽頷首。

解伯興思量片刻,從褚陽一貫的沈神情,道:“讓我們的人去?要足夠威懾他們,還得讓他們感到確切的威脅。”

“物盡其用,殺雞焉用牛刀。你可去清點城中的死囚了。”褚陽補充道,“不是死囚的也行,你看著辦吧。”

想到解伯興的想法一向和她有出入,她提筆寫下計劃詳細,遞給解伯興。

解伯興起身領命,垂首道:“那晚些伯興再來匯報,主上忙完請早些休息。”

天陰沈了下來,似乎一場暴雨將至。

安城提刑瞧著坐於主位的新總兵,聽他言簡意賅地道出總督的命令,心中的驚駭只翻過轉瞬,便被暗色的浪潮所打下。

“依照總督的說法,應該是戰時特別調度吧。她對棄自己而去的人民,不會有多少責任感。”

心中猜測已生,提刑顫聲問道:“百姓離開殷西……是分批的?”

“你還不算昏聵。”

他將腦袋上的官帽拿下來,理了理斑白的鬢發,看著官帽上由內人打得小心的補丁。

“輔西衛已經兵臨城下,現在開城門,不就是在將百姓的生命交給皇甫氏?何況此計若成功……”提刑喉中哽咽已久,終了喟嘆道,“這是欺騙、是愚弄呀……”

解伯興輕輕一笑,清雋的眉眼在暗下來的天色裏顯得冰冷。

“如果能被她欺騙、愚弄,總好過被她毫無知覺地殺死。怨恨、血仇?這可不是她能理解的東西。”他頓了頓,神色似嘲似悲,片刻後,他散去面上神情,看向提刑問道,“她的確會成為天下的新主,但誰會接受一個在‘仁君’和‘暴君’間反覆無常的君主?”

提刑楞了楞,直直看向解伯興一雙在眼鋒淩厲時秀麗至極的眼睛,低諷道:“褚氏養了條噬主的狼狗。”

第一道雷打下來的時候,解伯興正由婢女引著到了後廳走廊。

隔著門,解伯興聽到那個裝模做樣的聲音道:“仙子,最近我聽到這兒有人說,我不止是你的軍師——還是你的男寵,不知你作何感想?”

他停下了腳步,揮手讓婢女回去。

“你有意表現,我又如何?”褚陽的聲音隔著門轉入他耳內,那微沙的嗓音都有些模糊了。

想想也諷刺至極,他與褚陽相識五載,未必能比聞人銘與她關系更密切。

“是嗎?仙子更中意我哪副面孔?是這副,還是我本來的?”

“於我而言無甚區別。”

“哦?那仙子看人是看人心的?”聞人銘繼續道,“可我墨一般黑的心肺,你若仔仔細細地看,怕覺得太臟了。”

褚陽沈默了一會兒,道:“你自謙了。於我眼中,你、我、乃至景行宮掌門所持之道並無高下之分。至於陰謀詭計、猜忌考量,大家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想著聞人銘大約不多時要出來,解伯興退離房門幾步,轉去看向天際的烏雲。

他想起來,那天策馬在百尾山下,仰頭看時,正像這般天黯如鉛、雲中似墜重鐵,密布滿天。壓抑的空氣彌漫山腳,擠出一絲清冽的茶樹葉香。

她明日回來,他得趕緊。

山路濕滑不好走,從茶農處借來的鬥笠和蓑衣在半道上派上了些用處,只可惜雨下的太大,那飛濺的雨水像密布的箭雨,浸濕他全身的衣裳。

到茶莊內,亮浮休劍。

茶莊掌事下跪涕零:“公子……這是專供湖州府的,我們真不能賣給別人。”

“湖州府已被攻破,湖州現在是南褚當家。”

“怎麽可能!南軍不是剛打下共州……”

說來說去,那掌事不信他的話,或許是南軍名聲太好,也不覺得他會傷人性命,即使被他用劍抵著喉嚨,還是一個勁兒的哭號。

他不願再聽,便拉來了掌事的妻子,掌事這才換了說辭:“不是我們不願賣,是這一批新茶還在七星竈上烘著呢。”

“今夜之前制成。”

這種天氣制茶,似乎不很合適。他也想拿最好的奉給她,但她大概會覺得不必要,如果她知道他離開軍營,只為了些醫嗓子的茶葉,應該會怪罪的。雖然她下了令,今日是讓將士們休整的時間,但他身為副將,在她不在時,理該監管營內事務。

天越來越黑了,雨勢仍沒有收小的意圖。

衣裳已經半幹,他靜靜地撫著浮休劍的劍鞘,等著最後的時刻。

燈火在不停晃動,不停晃動。然而,那一刻來了,馬蹄聲如峻急水流,在雨聲中清楚響亮,燈火肅穆,如同小兵見到將軍般挺直了腰桿。

一個渾身濕透、而又姿容蕭肅的女子走了進來,水跡在竹地板上逶迤。

“解憂。”她微微擡起眼,聲音嘶啞,威懾極淡,卻令人膽寒。

他怔楞了好些時候。

他沒有問她是怎麽找到他的,又為什麽要親自冒著雨來,又或是怎麽提前回來了。他問不出口,她總有她的理由,很多時候他也沒法推斷,但在那時候,他心亂如麻,徹底沒法思考。

他幫她擦拭著散開的濕發,手指穿過寸寸青絲的時候,他的腦海裏空白一片,等他重新梳好她的雲鬟後,她已經睡著了。

“主上。”他低聲喚她,她並沒有醒來。

那種失去她的恐慌蜂擁而至。

他顫著手去探脈,萬幸還有微弱的脈搏,但脈象古怪、毫無規律。他回想起她說過的話,她說自己所練功法特殊,脈象與常人不同,如要準確,得貼著心臟仔細聽才能準上些許。他沒有猶豫,側耳貼至她心口。

冰冷的衣料,一下下跳動的心臟。

他終於消了緊張。

又照顧了昏睡的她會兒,茶送到了。他將蓑衣箬笠給她披上戴上,提上茶,抱起她,找到棚下踏著地的山行良駒望月。望月認生,撤著步不願讓他上來,許是雨大,氣味難辨別。

他無他法,便將她的草藥包解下來給望月嗅,望月這才安分下來。

待用腰帶將兩人系緊後,抖動韁繩時,有一個念頭進入腦海——他不能失去她,不論她是寐是醒,是弱小還是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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