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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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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皇甫令後,冷洇染沈靜下來,繼續手上的畫作。

她在畫一副面具,上面花紋繁覆,秀氣的纏枝內,竟排布著各樣蛇蟲。於花草茂盛中包藏劇毒,確實駭人,不過她看得越久,越覺得那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甚至覺得那種冷毒,合著褚陽一身淡而冷的氣質,很是誘惑人心。

褚陽……這個人是這世界上的強者,終將成為這世界的主人。

她止不住地想那個人。不到半年,她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堅韌、鎮定,終於在這紛雜的世道裏,有了從容以對的能力,因為她第一眼見到的——是那張銀面具。

入夜,夏蟬聒噪,聲嘶力竭地喊了會兒,就被府內的仆人捉了去,此後,萬籟無聲。冷洇染靜靜地掌燈,低眉看了眼自己寫出來的字,將紙折幾下,擡手放於火苗上燒掉。

“咚……咚……”

窗欞上傳來有節奏的敲擊聲,很輕,在寂靜的黑夜裏幾不可聞,但又那樣明顯。

冷洇染心頭一跳,下意識向門口望去,那兒有使女日夜看守,悄聲擡起步履,向門口走去,聽不到門口的動靜,頓首思量片刻,疾步退到窗口處。

心跳加快之中,她心中竟然升起一個念頭。

是那個人嗎?

想來,她從朔州被抓到這兒來,也有好些天了,依照褚陽的力量,應該也能探聽出她的消息。

她不敢隨意出聲,便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窗戶,尚未等她反應過來,只見一道黑影飄然擦著面頰而過,無聲落地。方才,來者墨色的發絲像從最深的黑暗中抽出,劃過她的耳朵,讓帶給她一絲涼意。

她終於反應過來,側首看向那一張銀面具,心中狂喜,張口想說些什麽,卻被對方噤聲的手勢阻止了。她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若你想現在走,就跟著我。”

聲音很低,幾不可聞,冷洇染卻聽得清楚,連忙點頭。

褚陽抱著她跳出窗外,手腳幹脆、幾近鬼魅地殺死了修為不凡的守備。血珠微微浮動,有幾滴拂向銀面具,使得那反射著月光的銀光染上幾分赤色。

被褚陽抱著的冷洇染從懷中拿出手帕,抹了抹銀面具的血色。

“怎麽了?”褚陽微微低下頭,聲音沈冷,卻因很輕,蘊了一絲柔意。

夜風有些涼,面上卻似有火燒,冷洇染即刻搖了搖頭。

見褚陽不再看她,她心中似乎被一種情感裝滿了,她不由得問:“褚陽,你以前……我是說在地球的時候……是怎麽樣的呢?”

“為什麽這麽問?”

“你很厲害嘛……”

在向後逝去的屋宇中,褚陽靜靜答道:“也不是。”

感覺到對方對自己的寬容,冷洇染抱緊褚陽的腰,問:“那你……在哪兒讀的大學?讀的什麽專業……”

“……清華,計算機,不過還沒開始讀。”

清華……真是不意外的回答呢。沒有開始讀的意思是——褚陽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比她歲數還小一些?

褚陽一定是很優秀的人,可為什麽要讓這麽優秀的人——來到這個什麽都沒有的世界?來自新社會,接受最高等教育的人,又怎麽能忍受這腐朽骯臟的世界,一個一點也不重視知識和一點也不渴求真理的世界。褚陽想要天下,為何要天下呢……如果除了做統治者別無實現願望的他法,褚陽也一定不會——

她有些懂了。

“如果我們能回去的話……是不是能在北京相見呢?你看……你要讀清華,我在央美上學,雖然不是一個區的,但總在一個市嘛……”

“或許吧。”

冷洇染突然想哭。

她和褚陽……或許一輩子都不能在北京相見。

“褚陽……我想回去上課,來之前我的作品還沒改好呢……老葉可看重我了……”

她的淚奪眶而出。

“我爸還說著讓我放假早點湖南,他要給我做剁椒魚頭……以前我媽囑咐我用顏料不要浪費,我跟她說了好久,她就自己去學畫畫了,可我考了動畫,到現在家裏一直是她在用顏料,現在的顏料多貴啊,還老托我帶……”

冷洇染低聲地哭訴著,不知不覺中,褚陽已帶著她落到了一處院子中。

即刻有人舉著燈從四方圍過來,褚陽將冷洇染輕輕放下,冷洇染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胡亂抹了抹眼淚,站在褚陽身邊觀察著那些人。

“去請解先生。”褚陽平靜地道。

不多時,來了幾位氣勢深斂的人,其中一位清雋男子上前來,擡手行了一個禮,道:“主上。”

冷洇染心下一驚,顧不得那句主上是對褚陽說的,下意識打量了下那男子,那男子的氣質十分沈穩,一雙眼睛形狀極好,卻微斂著,帶那麽絲緘默疏離的意味。

她本以為褚陽會向那位男子說話,沒想到轉向了她,褚陽問:“冷洇染,冷月山莊是否安全?聞人銘怎麽樣?”

她即刻答:“冷月山莊應該還安全,我是為了處理商道的事去了晞城,因為要做樣子,就故意暴露行蹤,沒想到……被迷暈了帶到大元帥府。聞人閣主……那時還在朔州,他調了一位書生幫我,我不經常見到他,不過我已經——離開冷月山莊八/九天了,也不清楚情況。”

褚陽點點頭,冷洇染卻看到那男子擡了眼睛正在看她,眼神極其冰冷。

那不是褚陽的那種因淺淡而泛寒的眼神,那是實打實的寒涼。

冷洇染連忙錯開眼神,問褚陽道:“褚陽……我要回去?”

“嗯。”褚陽看向了那位男子,那男子已斂下了眉目,絲毫不見方才的冷氣,“伯興,通傳緊急命令,翰城內全部人手一周內撤離至葉州,另,派遣行者護送冷洇染連夜出城去冷月山莊。之後一個時辰,集合精銳,我要離開翰城。”

解伯興蹙了蹙眉,問道:“主上,您這是……?”

“浮休劍你一直帶著吧?”

解伯興頓了片刻,頷首道:“我明白了,請主上稍候。冷姑娘,你還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什麽……?”冷洇染有些暈頭轉向。

褚陽解釋道:“出城需要走特殊通道,會辛苦一些,你有什麽需要的,先提前說。”

冷洇染費力思考了一番,道:“我……我應該沒什麽需要的。”

“那你跟他們去準備吧。”褚陽擡手拂過銀面具,對周圍的人道,“殷州聞人銘暫時與我同盟,護送冷洇染的行者若遇封鎖,可考慮遞信天樞閣。”

褚陽擡腳向內廊下走去,解伯興自覺地跟上,在冷洇染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緇衣已在燈火裏遠去,有人上前來引路,不知為何,她想對那個人說一句話,非常非常想。

“褚陽!”她喊出了口。

褚陽轉過身來。

“我叫……我叫冷鹓,鹓是鹓雛的鹓。”

褚陽的銀面具頓了片刻,微微頷首。

她笑了起來,眉目如畫。

當褚陽進入室內時,該和主事者吩咐的已經都吩咐完了,解伯興道:“主上,您先更衣,我去取劍。”

“等等。”

解伯興即刻轉身,聽候吩咐。

“把鎖打開,這次帶上全部火器隊伍。火器能帶走的盡量帶走,不能帶走的都毀了埋掉。”

作為草薙軍的首席軍師,解伯興自然在這裏有軍事調度的最高權力。

當解伯興再開門時,褚陽已換上了一身墨色甲衣,高束烏發,明凈的面容傾露在燈火下,顯得更像親征的帝王。她修長的手指正勾著銀面具,只靜靜地看著地面。

解伯興曾多次看到她披甲的樣子,也習慣了她每次出劍前的靜默。

褚陽有兩把劍,一把木劍,一把鋼劍。木劍是酸枝木的,一個木匠送的,沒有名字,她帶在身邊,後來不知道被她丟到哪裏去了;鋼劍名曰浮休,是鑄劍名師所鍛,吹毛斷發,也是送的,平時都放在他這裏——隨他任意使用。

她說自己不太需要。

盡管視人命為芻狗,她並不會主動殺人,除非必要。

聽到開門聲,她緩緩擡首,眼中依舊暗色如野,空茫一片,一如當年她面對血海屍山,輕落劍上血滴,淡語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主上。”

解伯興行禮後便用沈靜的眼神看著她。

她很輕易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低應聲,道:“天樞聞人銘、冷月冷洇染、軒轅血衛龍勤、南宮月家主、鎮北南宮絕、四皇子夫婦及往生門郎鶚,暫時支持我。朔州方面我全權托與聞人銘及冷洇染,北郊南宮月及其夫蕭清統領,較為可信,但四皇子夫婦尚留北郊。血衛已赴燁城,算時間應該已經到了。”

她將銀面具戴上,繼續道:“你也清楚,冷洇染身份特殊,雖然所求不同,但我和皇甫令都要爭她。反賊一事由皇甫令而起,多方合盟也是為了保全南宮和血衛,我故意拿出銀面具,引皇甫令盯著我,又托往生門刺殺高官,撼動朝廷權威,使朝局人心不穩。”

“如今主上是要再加一副猛劑?”

“若他謹慎,他定然會在城門處預備人手以防冷洇染被救。我們過去,正好對上他們。自然,往日不能砸了這鐵桶,現在用火器隊……解憂,你覺得有多大風險,兩方傷亡如何?”

“主上在此,伯興即使再無能,也不能有風險。”

解伯興未有回答全褚陽的問題,褚陽也不欲多言,便伸出手來,解伯興將劍交到她掌中,接過劍後,她似是想起些什麽,道:“你還是不適合做指揮官。”

解伯興頷首,道:“不及主上。”

“戰場調度覆雜,你應該多想想麾下,而不是在我這兒。”褚陽將劍抽出三寸,看了眼那鋒利的劍刃,又按了回去,“解憂,即使你是蕭何,沒有韓信張良,也不能成劉邦的大業。”

解伯興不語。

褚陽看了一眼他,有些疑惑地問:“你為什麽從來不問這些是什麽意思?”

“我能明白主上。”

褚陽又看了他一眼,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不是她察覺不出不對勁,而是她早已習慣信任解憂這個人了,況且她又想不出解憂有什麽背叛她的動機,又能從哪裏獲得對抗她的勢力,她沒有什麽探究他心思的欲望。

對她而言也無關緊要。

褚陽不會管手下內心到底怎麽想,她只要行動上的忠義。但大多數時候,忠心才會帶來聽命服從,於是她用所謂的“體諒”來招攬人心,而她也的確利用了他們,理應用實際補償。

解憂不一樣,作為最初的跟隨者,他也明白她的那些“虛情假意”,反而不怎麽有所求。他想要的,他自己會去拿,又不會擅用她的勢力或者觸犯她的利益,他們便一直維持著這份平衡。

褚陽站了起來,將劍鞘束於腰背處,反手傾出了劍。

“解憂,走。”

翰城的百姓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響聲震天的夜晚。

正西門處爆發了一陣巨響,接著又陸續傳來他們從未聽過的崩裂之聲。伴隨著這可怕的聲音,喊聲爆發出來,街道上傳來又沈又快的腳步聲、馬蹄聲。這註定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當人們從虛掩的窗扉和門扉間緊張又恐懼地張望時,看到的不是列隊的士兵,就是遠處煙霧中閃著紅光的戰場。

當清晨的第一縷霞光沖入硝煙的餘味,當士兵封鎖了城門西門,人們終於在議論中得知,那是反叛者的罪行。而城防軍官看到城墻上用劍刻得很大的“褚”字,又想到自己的士卒身上詭譎又致命的傷,一時間,竟不是該用什麽話回覆大元帥府的質詢。

在和反叛者對抗中存活的士兵,每一位的心中,都只剩深深的恐懼。

他們從未見過這種冒著火光的致命武器,如同惡魔的吐息,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精準地打擊要害,讓同伴一個一個地倒下。反叛者的速度極快,不多時便攻破了城門。他們來去得那樣輕易,像在嘲諷這皇甫氏羸弱的軍隊。盡管戰場上的消息已經被皇甫令第一時間封鎖,但誰又能保證……

翰城的當權者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反叛者亮劍示威的夜晚。

次日大朝,皇帝震怒,斥責二皇子皇甫令,皇甫令爭辯,稱帝猜忌之舉令反賊有可乘之機,請覆大元帥之權,皇帝怒甚,於龍椅上昏厥,皇甫令集勢監國,下令封鎖翰城,排查反賊行蹤。至此,朝野震動。

老學究慢悠悠地踱步出門,仰天興嘆:“天下又要亂了。”

各國的探子紛紛暗中接頭,通傳消息:“速去稟報。”

而南宮家內,江桃向陳月呈給一塊司主玉印,道:“月家主,恩公到了。”

陳月輕斂起美麗無雙的眸,接過玉印,沈靜地問:“她說什麽?”

“‘南境六州之主褚陽,欲會南宮家主南宮月。’”

陳月輕嘆一聲,漸漸捏緊了玉印,問:“她……沒有說別的?”

“恩公說,往日未告訴你實情,是不願你和蕭清過分憂慮,她既已許諾南宮絕會盡全力保南宮,不會言而無信,萬望你諒解。”

陳月的手一頓,接著又自如地將玉印放在桌上,道:“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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