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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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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在於看他情況,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麽。

百人聯設的大陣,通常都要有一個主陣人,洛茛以金陣入大陣,便是擔住了主陣的位置。百人大陣對主陣人要求極高,不可有哪怕一絲的靈力走岔,否則便會像現在這樣受到陣法反噬,層累大陣轉瞬崩塌。

四周船員再度一窩蜂炸開,拉帆的拉帆掌舵的掌舵,極力穩定船隊。

兩個白袍術師架著舒倫也回到甲板上。相比於主陣人,其他設陣術師雖然也受到反噬,但情況要好上不少。反觀舒倫,他顯然沒有能夠力挽狂瀾活捉鮫人,面上不甘與焦急之色混雜,周身白袍已被血色染為淺紅。

他擡眼看著洛茛,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扭過頭去,在旁人攙扶下頭也不回地下了甲板。

……

“是我無能,戰場失誤,不敢狡辯,但聽責罰。”

無論誰說什麽,洛茛都是這一句話。運輸船隊雖然損失不多,將靈骨送到,但他帶領一整支艦隊支援,最終卻連敵人一片魚鱗都沒碰到,當然屬於重大失誤,傷還沒好就被革職罰俸,再一路從中洲陸調往最偏遠兇險的中大洋戰線。

舒倫本想替其攬責,奈何眾目睽睽之下,因洛茛一人主陣失敗而全線奔潰的事實根本無法遮掩。他受的傷又更加嚴重,帶著傷奔赴東部航線作戰,一直到出發都沒有再見過自己師弟。

直到中洲陸淪陷之前,這種起伏升降對於這兩位註定名揚四海的年輕人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但對於洛茛的說辭,秦在於反正是不信的。

戰場慌亂發揮失常跟她這位老師無論如何都不匹配,歸根結底,還是舒倫那句消息匱乏點醒了他。若是讓海軍活捉鮫人對其嚴刑逼供,洛伊斯的身份第一個瞞不住。戰爭焦灼,人類對寒族痛恨已極,到時候他的妻子又將落得何種下場?

她又跟著這夫妻二人一路殺過廣袤無垠的中大洋,在兇殘的海獸與神出鬼沒的海獸間浴血幾進幾出。盡管疲於奔波,洛茛這個向來缺乏耐性的小少爺卻並不似先前遭貶時脾氣暴躁,每日下了戰場就忙著關心洛伊斯的夥食問題。

洛伊斯身姿窈窕,為秦在於生平僅見,所以她很是想不通,她這位師娘一張嘴是怎麽吃得下那麽多吃食的。

早在營房偷雞時期,她就顯示出了這方面的天賦,只要有洛茛在,她嘴裏就很少得閑。從燒雞到棗糕,從肉包到糖葫蘆,未能親至,而嘗遍了陸上特色。

中大洋則是一片蔚藍的荒蕪,將士們以船艦為帳,除了海水什麽都沒有,但這也沒能難住她。洛茛托中洲陸戰友搭乘補給艦送來的各色吃食且不提,戰中死傷的各類海獸,洛伊斯幾乎全撈上來烤過一遍。從成色看,秦在於推測成品的味道不會盡如人意。洛茛怕她吃出個好歹來,每每都要親自主廚,硬生生被逼成個燒烤好手。

幻陣中不知日月,秦在於只覺畫面越發連貫,已經許久不再有天空大地破裂的景象,情境的轉換銜接也越發自然流暢。

戰事吃緊,洛茛率領的這一支軍隊方下戰場又上前線,即使有夫妻兩名高手壓陣,折損也越來越多。在僅有的休憩時間裏,船隊上也是一片死寂。麻木的面孔映在破損的甲胄上,泛著腥氣的血跡混著濕漉漉的海鹽不斷往麻布袍裏浸潤,又一起被無休無止的海風風幹,留下醜陋的黑紅。

只有一雙蒼綠的眼瞳仍閃著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光亮。洛伊斯衣衫破舊,被烈日曬得褪色,一頭棕亮微卷的頭發只用一根棉布條系著,發簪早已不見了蹤影,可逐漸黯淡的日芒卻留了最後一絲在她身上。

她身處軍中,是禦敵任務最重的人之一,面上神色卻與亭中閑坐時別無出入,帶著出塵的鎮定與從容,腰背也依舊挺得筆直,平靜來去,在歇戰時給滿地流血哀嚎的傷員包紮,還試圖兼任炊事員未果。

與洛茛身為一軍統帥所必須的身如劍挺殺伐果決不同,她的從容由浩瀚汪洋孕育而出,即使是日覆一日的沙場喋血也無法撼動分毫。秦在於待在她旁邊與身處將士堆的感覺完全不同,好像被春日撲面而不冷的涼風拂過,霎時便靜了下來。

戰場上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日頭從海天交際處升,再從水天交匯處落,船上的將士們誰也不知道能活到幾時,看不見明日又要航向何處。

直到中大洋防線驟然緊縮,海上空中的飛艇船艦像受驚的蟲蟻般浩蕩鋪開又倏忽聚攏,中洲陸防衛全線宣告潰敗。

秦在於這才恍然發覺,她竟已隨著這陣法斷斷續續看過了數十載歲月變遷。一縷惶惑的驚悸感劃過心頭,轉眼卻又歸入心緒的無垠汪洋中不見蹤影。

“中洲陸雙子星”再度聚首,是洛茛一掌拍開主艦艙門後發生的。

師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舒倫先斥了一聲:“成何體統!”

船艙中還另有六七名將軍,猝然被人打斷,都不明所以地把目光從艙壁地圖移到了洛茛身上。

洛茛深吸口氣,沈肩行禮道:“統帥。”

但下一刻,他聲音猛地拔高,跋扈囂張的勁頭又顯露無餘,“我不同意撤軍。我一寸寸守出來的海域,說退就退,將士們的血都白流了嗎?!今天舍中洲陸退去東渺,明日再舍東渺入南淵,他日還有何容身之地可談!”

舒倫放下手中指棍,棍身與長桌相撞發出“鏗”一聲響。他一言不發,繞過長桌到洛茛面前,一把按住他肩膀大步往外走去。

“看看!”他把洛茛一路推出艙門,指著外面大片船艦上肢體殘缺麻木來往的士卒,“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你要逞英雄,他們呢?整個四海軍呢?你以為我想退嗎?你以為在你面前這麽多的人中,有誰想退嗎?我們往東渺陸退是為了什麽?你要是還不知道,我告訴你!因為戰線,這該死的戰線!遍布四海,是守不住的!在打仗的不只你一個,守的也不止你那一點海域,你現在聽懂了嗎!”

中洲陸統帥舒倫,儒將之名風行四海,從來少有人見過他發怒的樣子,更不用說像這般的歇斯底裏,聲嘶力竭。

秦在於轉頭,看著墻壁上懸掛的軍用地圖,鋪滿那方正一塊的蔚藍上,刺目的紅線圍死了西側最大的黃斑。十面埋伏,零散的島嶼像掙紮求生的溺水者,即將被不可抗拒的汪洋一口口蠶食。

洛茛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遠近甲板,最終落回舒倫身上。他已多日未曾合眼,目帶戾氣,細密的血絲布滿了墨綠之外的眼白,死死瞪視著面前的人,一手壓在腰間佩劍上,刀鞘與腰帶摩擦,金石之聲錚錚。

舒倫絲毫不讓,面色肅然地回視,眉目間餘怒未消,三軍統帥的威勢壓下來,直叫方圓三丈之內軍士齊齊噤若寒蟬,暗自挪遠了些。

“洛茛?”一道清亮的聲音突然插入。

師兄弟一齊轉頭,看向突然冒出的洛伊斯。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松。舒倫一怔,鉗制的手從洛茛肩上放了下來,聲音也放輕了些,微微頷首道:“洛伊斯。”

洛伊斯單手撫肩,行了個軍禮,“師兄。”擡頭處,綠松石般的眼睛蘊著光,在看向洛茛的瞬間漾起璀璨的笑意,“隊伍已經清點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舒倫點頭,沒再去管洛茛,徑直轉身回了船艙。洛茛看著洛伊斯,有些慘淡地笑了一下,同樣墨綠的眼睛黯淡不少,輕聲道:“走吧。”

大撤退聲勢浩大,舒倫所在的艦隊負責領航,秦在於站上桅桿頂,極目望去,只見一列列的船艦首尾相接,延向天際。巨大的船身甚至擋住了視野中將近一半的海面。

日薄西山,一輪紅日懸於海上,堪堪被汪洋吞去一角。血色夕陽潑灑,將滿瓢鮮血塗滿望不見盡頭的艦隊。無垠的海面輕輕起伏,夕陽仿佛也在浪尖上被稀釋了,顯出道道煙紗薄霧般的橘紅。

高處的海風拂動秦在於鬢邊碎發,黑亮纖細的發絲沐浴在夕陽中,閃爍著火紅色的餘韻。她本想看看那負責殿後阻擊海族的四萬將士,但此刻遠眺,只有滿目船艦與血紅。

從時間推算,爅州灣沈沒戰役已然開始,百萬船只決然向前,航行在四萬人血肉鋪出的退路上。船帆鼓蕩,迎面而來的海風清透得若無其事,沒有帶來一絲一毫硝煙或呼號。

秦在於矮身在橫桿上坐了,一手環住旁邊粗壯的主桿,遙望日輪落下的方向。

日沈月升,月落星起,燦燦燈火倒映入海,與星河相交。海風吹得她沒有了睡意,腳下那間屬於統帥的艙房裏,燈光也亮了一整夜。

夜以繼日地航行了五日,艦隊終於抵達東渺乾雲港。舷梯放下,舒倫袍甲齊整,率先下船。

不過幾日功夫,這位尚算年輕的統帥給人的感覺卻蒼老不少,消瘦下去的雙肩套在金色甲胄中,竟有些許空蕩。他雙頰同樣內陷,儒雅的氣質收緊,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鋒芒內斂,銳利逼人。

秦在於仗著沒人看得見她,直接從船舷上躍上了岸。擡頭一看,岸邊等著的一行人中有不少熟面孔。

當中的是一個長相端正的壯年男人,站姿筆挺,一雙劍眉入鬢,眼睛熠熠有神。這張臉她曾在不少書籍中看到過,人雖沒有親見,卻無比熟悉,正是東渺總督艾倫。

站在艾倫身邊的是一群長袍束冠的官員,再往邊上,一人著白毛披風,旁邊跟著不少同樣穿著厚重禦寒衣物的人,是以蘇文為首的靈骨商會。

人群中,還有一人吸引住了秦在於視線。圓臉白面,卻是腰間佩劍的軍士,細看此人面貌,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對方眼熟了。

這這這,這不就是他們親切的奧斯頓院長嗎?

艦隊上下的雙方一番寒暄問候。東渺人面色各異,畢竟中洲陸軍隊的到來不僅帶來了強大的助力,還意味著首當其沖面對海族瘋狂攻擊的人就變成了他們。

位於隊首的艾倫倒是態度親切,禮數備至地將人請上車,浩浩蕩蕩向陸上主營地行去。

史書載,總督艾倫向來是堅定的主戰派。他明白中洲陸的淪陷代表著要由東渺挑起戰爭的大梁。人類沒了中洲,不能再失去東渺,他們背水一戰,盟友於他而言,當然是要安撫拉攏的對象。

臨行前,舒倫不動聲色地慢下半步,與身旁的洛茛並肩,緩和了神色,偏頭道:“洛茛……”

洛茛依舊走自己的,目視前方。

舒倫面透無奈,“不過是權宜之計。戰線收縮後,兵力集中,勝算已然在握,不久定能收回失地。等戰爭結束了,我們就回中洲陸。相信師兄嗎?”

洛茛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擡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同時將他又往前推了半步,堪堪趕上前方的艾倫。

在舒倫背後,他一直緊繃著的神色霎時松動,搖搖頭,且嘲且嘆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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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文文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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