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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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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不言,猛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續上。

沈默著倒滿後,他又將杯子一舉,雙手卻是沖著秦在於,道:“有一件事,爺爺一直沒有告訴你,先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說罷又是一仰頭飲盡。

秦在於摸不著頭腦,忙攔道:“別別別,您這是做什麽?”

秦老放了酒杯道:“其實,我……不是你親爺爺。”

秦在於猝不及防,“啊?”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

他繼續道:“我沒有妻子子女,同你父母其實都是軍中同袍,一起出生入死過多年。

“十八年前你出生時,戰爭正打到尾聲,情況沒有一點好轉,海族攻勢越發瘋狂,全軍將士包括我都生不如死、枕戈待旦,你父母身為術師,更是疲於應付,不得安寢。

“你母親那時候還很年輕,不知道從哪裏被征來的,還懷著身孕,反正肯定不是自願。對了,你這個姓其實也不是隨我,只是趕巧了,我跟你母親也算是有點緣分,是同姓——你其實是隨你母親姓的。遺憾的是你父親我沒見過,也不知叫什麽。他們並另外幾個術師,是隊伍裏的主力。

“你出生時,我們艦隊正行到中洲陸近海,逐漸陷入鏖戰,隊裏軍官說帶著個新生兒根本不行,主張把你放到個竹籃裏飄走。那等於送你去死,你父母當然不同意,我們這些小兵也覺得不好,這才把你留下來,誰不站崗誰看著。

“等走到中洲陸外圍島的時候,我們立刻遭到被海族驅使的成群大型海獸的瘋狂襲擊,戰船被打沈了無數艘,從白天打到黑夜,又摸黑填炮繼續打。整個過程中我只覺得昏昏沈沈,沒有知覺,只機械地聽號令,艦長說讓打哪就往哪裏瞄準。滿海漫天的火光,記憶都斷成片了,記不清什麽時候聽什麽人說你父親犧牲了,你還差點在混亂中被人踩死。”

“……”秦在於早已停了筷子靜靜聽著,沒有插話。

秦老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陷進木椅中,雙手按住太陽穴,沈重地嘆口氣,仿佛被回憶擊痛了似的。一抹夕陽映在他的臉側,點亮了一只有些蒼老的眼。

她在這一刻突然發覺,爺爺老了。

秦老是個老兵退役,守著燈塔養老,他年逾古稀,本就是個老人了。但秦在於從小被他帶大,早已習慣了他沈穩可靠的模樣,最為親近的親人反而難以察覺對方的變化,目光會代她不自覺過濾掉老人鬢邊的白發、面上的褶皺和蹣跚的步伐。

秦老緩了緩,繼續道:“最可憐的是你母親,我眼見的是死在中洲陸的海灣。

“當時艦隊被包圍了,全部船艦換各種艦陣花了整整一天都沒能突圍,海族就扒著船舷跟著海獸往上,要把船全部弄沈。指揮官下令派敢死隊乘船,呈三角排在最前突圍,其餘船艦跟上往外,能逃一個算一個。

“……敢死隊上要有術師駐守,本來不是她,但你母親就替了別人,臨走讓另一個術師替她看顧孩子。我們拼死殺出去,我再沒見過她。”

“……”

“一個嬰兒想在軍隊裏活下來太難了,太難了!聞所未聞。後來看顧你的術師也沒了,又交到下一個人手裏。大家都很難吶,越靠近中洲陸越是這樣,就是沒人放棄。

“一路上也不知轉了多少手,最後交鋒的時候,幸好我們被安排在外圍——可能是折損太多了。而你也到了我這裏,裹著的繈褓都已經被一層又一層的血洇成黑色的了。

“其實每次迎戰前大家都會說好,哪一個活下來了,就由他把所有人的家信都送到,再把你收養了——唉,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命哪!”

秦在於張張嘴,已經徹底失語了。

她轉頭望向中洲陸的方向,海面一望無際,被日落的餘暉照亮。波濤閃爍間,除了這汪洋什麽也不得見。

她又想起了那四萬個來自雲樓城的將士骸骨,孤寂地站在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城池邊。

那麽她的父母,和那些曾經托起過她的臂膀,可還有處安息嗎?

兩域混戰是十餘年前的事,課本上也曾大篇幅地渲染,但都遠沒有當事人說起時來的深刻。

她原本以為這場塵封已久的大戰屬於上一個時代,與她並沒有太多關聯,卻原來也曾經切實地身處其中,親身經歷。

每一位教授歷史的老師口中都會雲雲著“歷史的煙塵”,如今這歷史的煙塵撲了她一臉,嗆得她心裏口中一時酸澀,說不出話來。

秦老拿起酒壺想再斟上一杯,端到半空忽又放下了,只拿起一旁的茶杯潤了潤口,嘆息道:“這人哪,不服老不行哇!一想起來以往戰友們那一張張臉,話頭就收不住。都是些老實本分的好人哪!怎麽就都葬身魚腹了呢?”

秦在於無言,起身給他續上茶水,道:“您喝多了,爺爺。”

秦老搖搖頭,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頭發,語氣篤定道:“你父母都是術師中的好手,戰場上不知保護了多少人,只是時勢不惜英雄吶!你很好,在於,你有你母親當年的影子。你不要怕,不管到了哪裏,你父母在天之靈會護佑你的。爺爺一直就相信你,你生長的地方雖然小,但你絕不是池中之物,你一定可以成為,咳,四海有名的術師的!”

秦在於本來正感慨著,被他這一嗓子打斷了,“……您真的喝醉了。”

爹啊,娘啊,孩兒慚愧,真的沒那麽大志向了,你們若在天有靈,可千萬別怪罪孩兒。

“罷了,”秦老一揮手,“好好的日子,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怎麽還在這悲壯起來了,果然是老了。不管他!你以後去了東渺陸一定要開心才是最好的。”

他臉上現出了些紅暈,想來是酒勁終於上了臉。“真的,在於,爺爺這麽大年紀才悟出來,這人活一世,酣暢淋漓活得盡興才是最重要的,所謂千金難買我高興嘛!挑起戰爭的那些靈骨商盡沒盡興我不知道,五十多年來朝生夕死的那些人沒見誰活得盡興了,你們這一代總不能連我們都不如吧?

“你要是如願成為大術師了,那自然是好的;要是不行,爺爺跟你說,你就去他的!不要聽什麽防備海族的大任、建設四海的使命,全是胡話!沒有說出這些話的人三天兩頭地蹦跶,也就沒有那麽多死死傷傷你死我活,我們這些老家夥也早就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你明白麽?”

她其實沒那麽明白,只隱隱品出他言語中的一絲哀憤與悵惘,但還是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爺爺。”

西邊一輪紅日已沈到地平線下,日夜交替間,日光隱了蹤跡,漏出一輪峨眉月。月光不甚明亮,淺嘗輒止地在大地上一點,就被不遠處的燈塔取代,只月牙靜靜地懸於天際。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第二天一早,舒倫學院的飛艇如約抵達。這一艘飛艇比之之前的那一艘不遑多讓,都是一樣的遮天蔽日,讓人望而生畏。

嘖,不愧是四海第一學院,有錢哪。秦在於站在岸邊看著,默默想。

眼見天邊的巨輪越來越近,她再也忍不住,在秦老驚訝的眼神中一躍而起,縱身跳下了峭壁。

她一刻不停地潛入海底,游到崖壁下方的石洞旁。

洞裏空空如也,沒有小鮫人的身影。

自從三天前兩人不歡而散,伊澤爾就再也沒有現過身,是通訊也不接,留言也沒見他回過。如今眼看著分別在即,日後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秦在於急得七竅生煙,恨不得將那不知在哪裏游蕩的小鮫人抓回來就是一頓痛扁。

會不會看時間啊小混蛋!鬧脾氣也不是這個鬧法啊!

看還是找不到人,她直接在海裏拔高嗓門,用鮫人語吼道:“伊澤爾!你人呢,你在哪?!我要出發了,你還是不出來嗎?”

“祖宗!我們就這樣分開了嗎?你連一句再見都!沒!有!嗎?!你出來混蛋!”

“……”

四周一片靜謐,蔚藍的海水中連條魚的影子都沒有。

她吼得有些脫力了,坐在石洞裏背靠住巖壁。

三天前一別,她還只是難過失落害怕而已,現在卻有些絕望了。她一直不相信伊澤爾真能說走就走,說絕交就絕交,兩年的情分也可以被說丟就丟。可現在她恍恍惚惚的,倒真的有些信了。

原來兩族之間的差異真的可以大到這個地步,原來鮫人真的可以做到一走了之。

海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依然那麽溫柔地包裹著她。四周都是水,她靠坐著,雙手使勁抵住額頭,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哭。

挺好的,她想,都是鹹濕的液體,融在一處,就可以當她沒有哭,也就可以當作不甚在意了。

不知坐了多久,隔著厚厚的水層,她聽到上方有了些喧嘩嘈雜,想必是飛艇降落了。她最後一點一點地拿下遮在面前的手臂,用不大的聲音說了一句:“我真的走了。”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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