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上中天，清泉石上流，不遠處的深潭靜水邊，一襲白色身影長身玉立，靜靜看著潭水月影。聽到腳步聲，他轉頭輕聲道，“何苦鎖她？太傷人。”

無極冷冷道，“她不守婦道難道不傷人嗎？” 他說完幽幽嘆氣，聲音軟化，“思音，我們的孽緣該如何收場？”

“天尊，你要為她以身涉險，這份情義本會讓她感動，如今又鎖了她，她只怕什麽都不會顧惜了。”

無極擺手，“我早答應要放敖道成，不用想那麽多。”

“可是，夫婦之情不能靠強迫。”

“夫義，婦聽。如此而已，哪有什麽情？情之一字，禍亂之源。”

思音若有所思，“夫妻非以義合，至少僅僅有義是不夠的。情才是根本。”

無極嘴角上揚，“隨你。”

思音又勸道，“鎖了她，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有無盡麻煩。”

“是呀，她有的是好師兄，哪一個都會憐惜她。”無極冷笑。

思音苦笑，“天尊，您說話刻薄了。刻薄的不是別人，刻薄了自己。” 他鄭重道，“早知是孽，何必強求？不如放手吧。”

無極冷冷道，“成全了她和那個魔頭。”

思音嘆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和昭明也是苦命鴛鴦，難得善終。何須你去阻攔？”

“你不鄙棄我嗎？思音。”無極苦笑，“我有錯在先，又不知悔改，步步皆錯。”

思音神色一凜，他瀟灑跪下，低頭輕聲道，“屬下不知主上何錯之有。”

“又讓真武白白看了笑話，”無極苦笑，“他不知道怎麽樂呢。”

思音跪著不說話。

無極伸出手撫摸潭邊松樹的樹幹，他喃喃自語，神色在月光映照下一絲悲愴越發動人，“如松似柏？敕始毖終？善始難善終。”

……

忘塵哭也哭得沒意思了，她整理鬢發，想出門逛逛，沒想到剛到門口被一層透明結界給彈了回來，她氣得狠狠把頭上剛剛插好的金鳳珍珠步搖給拽下來一把扔地上，珍珠顆顆四濺。

“可惡！”

她轉念一想，估計是無極怕她私自去海眼，會遇到危險，所以才設結界。

法陣在武當展旗峰下。

真武笑道，“你好自為之。”

無極冷冷道，“自然。不用真武帝君掛懷。”

真武無奈搖頭笑道，“你呀，心如死灰，心境遠不如從前，我還真是擔心你的修為能發揮幾層。”

無極冷冷道，“就是死，也與你無關。”

“不錯，歷代無極天尊我都冷眼看他們沈浮，可你不一樣。”

無極神色清冷，眼神卻悠遠縹緲起來，一絲悲愴滑過眼底。深山幽谷，風濤陣陣，無極心內的涼意痛徹全身，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自持道，“帝君保重，我自來仰慕帝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要帝君在，三界心安。至於我，雖死無憾。”

真武不笑了，他嘆道，“貴為無極尊神，動不動就要死，你對得起你師父的囑托嗎？”

無極抱拳道，“告辭。”他毅然決然轉身，毫無留戀。法陣在他催動下，在地面紋路顯現，不過剎那，一切歸於夜的沈靜，只餘寂寥的月光與真武相伴。

無極進入海眼的結界，只見天空灰蒙蒙的，遼遠無垠，地面冰封深達千丈，剔透玲瓏，也是延伸遠方，極盡他的目力也看不到邊界。他心內嘆道，無垠之界，比天界還要玄妙，不知道是如何造就。真武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這裏的大妖皆是他數萬年間親手封印，如此神通廣大。果然如師父所說，做神，重要的是自重。自重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絕不輕易出手，哪怕山崩地裂，哪怕海枯石爛，那都不算什麽。他盤腿坐下，閉上眼睛，眉間白毫漸漸熠熠生輝，過了一會兒，無極緩緩睜眼，他頓了頓，起身擡手捏訣，一瞬間他就出現在一處冰山雪洞前。這裏寒風凜冽，呼呼作響，裹挾著鵝毛雪花密密砸向洞口。四周是一片空曠的谷地，四面環繞高峻剔透的冰山。

無極神色清冷，他眼神比這冰山還要冷上三分。他瀟灑倜儻地一甩袍角，大步流星走進冰洞。冰洞裏寒氣更酷烈，吸入肺裏怕是要將一般仙人疼得要死。不過無極本身屬水，也不運起真氣抵抗寒氣，只放松身心，融入寒氣。冰洞蜿蜒曲折，無極走了有一會兒，才看到前方有柔和的光亮。他加快腳步上前去，轉過一個彎，豁然開朗，是一處廣闊的圓形囚室。正對面的墻壁上釘著一個人，閉著眼睛，垂著頭，似乎在安然沈睡，不知世外已倏忽多少年歲。與高達數十丈的冰砌墻面相比，顯得十分纖弱。

走近看那個男人發絲淩亂，深黑中隱隱泛著光亮的紫色，一縷長發飄在嘴角，襯得他七分秀致，三分動人的脆弱。他面色蒼白，與身旁冰面相比，更加剔透。纖長的眉毛與狹長的眼縫平行，只在眉尾略略下垂，眉鋒轉折利落，增加了幾分淩厲。無極不禁悲涼，他的容貌比蓮心要更加接近師妹。他們嘴唇妍秀的形狀如出一轍，鼻子挺直的弧線像出自同一大師手筆，無極甚至覺得他們母子睫毛上翹的弧度都似他曾經在夢中千百遍描摹的樣子。

他沈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不可自拔。那段他與師妹一同度過的年少單純而熱烈的歲月，回首來看，是多麽美好，可惜難再得。佳人芳蹤杳杳，香魂艷魄縹緲於清虛，想起她死在自己懷裏前，溫柔純凈的眼神，好似死亡是唯一的最佳的歸宿。她說，師兄，我不悔。一句不悔無數次讓他午夜夢回，心生無盡難以排解的悲涼淒婉。他修道多年，以為自己早已勘破生死緣劫，可是師妹的死讓他明白，什麽是黯然銷魂，什麽是纏綿悱惻。原來死確實對於本人來說是解脫，但是對於長情故舊來說，是永遠不能愈合的傷痛。他可以為師妹聚魂，他可以為她做一切，哪怕付出生命，也不會顧惜。因為師妹在他眼中，是美好，是純凈，是聖潔，是粉色的愛戀，不摻任何雜質，甚至，她可以是大道的象征，朝聞道，夕死足矣，只要得到她，哪怕一瞬，他絕不會有對俗世一秒的留戀。可是，師父說，他不可以為她聚魂，不可以再愛戀她。

“是你。”敖道成早醒了，看著無極冷冷道。

無極被驚醒，多年來努力心如古井，好不容易遐想起佳人，就被他破壞。他發現敖道成一睜眼，他們母子重合的影像就轟然破碎，他的眼睛像母親一樣大而黑亮，灼灼其華，但是他母親絕不會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他。他比母親終究不同，他多了男兒的清俊英氣，多了幾分他母親沒有的空靈。

“你來幹什麽？”

無極笑了，“我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個好消息。蓮心轉世了。”

敖道成冷漠地點點頭，他疲憊地閉上了眼，“那就好。”

無極突然有些生氣，他妹妹對他這麽上心，他卻如此冷漠。

敖道成不再說話，也不再看無極。經過這麽多年的折磨，他早已麻木不仁。

無極幽幽嘆道，“你受苦了，我來放你出去。蓮心她很關心你，擔心你受罪。” 他說著，擡手捏了一個手印，隨即化出一張符紙，符紙上金色法箓印在敖道成身上，他面露苦痛之色。無極上前接住他的身子，扶他盤腿坐下，雙手撫上他的後背，試探著輸入一股法力，引導他體內靈力通行經絡，匯聚丹田，如此反覆運行三個周天，已過去了一個多時辰。無極額頭沁出細密冷汗，他睜眼仔細看看敖道成，輕聲道，“好些了嗎？”

敖道成緩緩睜眼，臉色紅潤了許多，他冷冷道，“你放我做什麽？有什麽企圖？”

無極轉身背對他，不想答話，又覺得不妥，還是開口道，“你我投緣，早就交情不淺，我本不會虧待你。奈何，你包藏禍心，妄行不法，我不得已才將你下獄。如今時過境遷，放你出來，也算是罰當其罪。有什麽問題嗎？”

敖道成嗤笑，“你不怕我屢教不改？”

“那也不能不教而誅。”

“哈哈，天尊冠冕堂皇的說辭倒是不少。”

無極冷聲道，“起來，隨我出去。”

敖道成利落起身，正要隨無極出去，突然山洞搖晃不止，碎石崩塌，無極化光離去，敖道成穩住身形，也追趕無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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