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未風和武瓊瑤都變得鄭重起來，聽晦明禪師講述起那段可以上溯到百年之前的故事。故事裏不僅包括了本門武功的起源和發展，更有著風雲變幻的歷史，驚心動魄的恩怨，和一對對情侶的愛恨交織。那些人的名字，張丹楓、霍天都、淩雲鳳、練霓裳、卓一航……有些他們認識，有些他們只在傳說中聽到過，都出現在這個龐大覆雜的故事中。而當晦明禪師吐出一個對他們來說很陌生的名字後，語氣也平添了幾分沈重。

鐵珊瑚。

“她是練霓裳的義妹，也是——我生平唯一愛過的女子。”晦明禪師的話像是在印證淩未風他們的猜測，“熊經略死後，我本已經心灰意冷，很快又面對珊瑚的慘亡，當時只覺得生無可戀，唯願棄世而去。”盡管口中說出這樣的言辭，但晦明禪師的臉上卻帶著幾分微笑，那是被歲月洗刷過記憶後的釋然。“那時還是一方巨盜‘玉羅剎’的練霓裳攔住了我，和我定下二十年比劍之約。我知道她是為了救我性命，讓天山派武學不至於失去傳人，就同意了這個約定，離開中原，遠走天山，這一生再也沒有回去過。”

武瓊瑤瞪大了眼睛：“那大師和我師父有沒有比武？是誰贏了？”

“呵呵！練霓裳後來跟卓一航鴛盟難諧，以致少年白發，因此也來到塞外。只是一顆好勝之心未熄，到處找人切磋武功，也找到我的頭上。我出家之後自覺已拋開執著妄想，又知道她當年定的賭約，是為了阻止我自盡，也就不再去和她比勝負，爭意氣，遠遠躲開就是了。我想，練霓裳這一生最放不下的，還是卓一航。”

“怪不得師父命我把她和卓前輩的骸骨一起封在洞中，不許任何人再發掘。”武瓊瑤這個年方豆蔻的少女，在提起這事的時候也發出沈重的嘆息，“他們生前無緣相守，死後終於在一起了。”

晦明禪師點了點頭：“我對你們講這些，也是為了提醒你們，珍惜此生，珍惜你們認為重要的人。因為世事無常，不知何時，你就會失去他了。”

武瓊瑤眨著眼睛，故意嘟起嘴來埋怨：“大師教導自己徒弟就好了，為什麽還把我拉上？——淩大哥，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心上人啊？”

正在思忖著晦明禪師說話的淩未風不由自主地紅了臉。晦明禪師會意地笑著，武瓊瑤則拍手叫了起來：“哎呀，你一個大男人，居然還臉紅呢！也奇怪，我上次見你和那個生得蠻俊的小哥哥那樣親密，好得簡直拆不開，怎麽還插得下第三個人？”

這一回淩未風更加窘得說不出話來。武瓊瑤只是信口打趣，不住地拿他取笑著，直到傍晚安歇才停止。

在天山上的有限的日子就這麽平滑地流了過去。淩未風看晦明禪師每天除了對著陳家洛寫下的那部拳法沈思，就是跟自己和武瓊瑤講一些武林舊事，也指點兩人的武功，並沒有什麽精神委靡的樣子，但目光卻越來越是深遠寧定，仿佛已摒棄了一切俗世的欲望。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臨終的征兆，只是本能地不敢離開。而晦明禪師終究是鄭重地把他叫到了身邊。

“這是我近年來閉關悟道，寫下的拳經劍譜。”看到淩未風試圖開口，晦明禪師只是作了個手勢止住，繼續著自己的話題，“秋山所學的武功打破門戶之見，博采眾家之長，又不拘泥於成法，對我啟發很大，因此有些新的想法，也錄在其後。我已經來不及去一一驗證，只能留給你繼續揣摩了。”

“師父——”淩未風心裏猛地顫抖，跟著就跪了下去。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晦明禪師淡淡地微笑著，“我活了快一百歲了，難道還不知足？未風，你雖然是我最小的弟子，但心地堅實，輕重分明，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你少年來天山絕頂，因為不服水土染上痼疾，我一直沒能想到根除之法，這大概是我唯一的遺憾。你此後不必長居邊疆，要以珍惜身體為上。”

淩未風聽著這慈藹而關切的囑咐，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忍住淚水，不斷地點頭。晦明禪師在他肩上拍了拍，手掌就停留在了那裏，像是要這樣傳遞自己的心聲。

“我門下的傳人，你大師兄楊雲驄早亡，但寶珠這個孩子很有天分，也有志氣，你要用心培養。至於昭南……唉，他選了那樣一條路！我早已不認有這個弟子，你也不必太執著，一定要替我清理門戶，就由他去吧……”

淩未風楞了一下，才想到還沒有將楚昭南掉落山崖、生死不明的事告訴晦明禪師。但晦明禪師只是拉他起身，又面對面地坐下：“秋山近來還好嗎？”

“哦，還好……不太好……”淩未風下意識地回應時，腦海中卻一下子閃過臨行時陳家洛若有所思的神情，“我也說不清。他一直心思很重，忘不了過去的事，也忘不了自己的責任。”

晦明禪師會意地點點頭：“這麽說，你都知道了。他的思慮來自他的過往，這上面你們兩個性子很像，覺得應該承擔的責任，自己就不肯放下。看來這次下山，你們也一同經歷了很多——”一邊這麽說著，晦明禪師深深地望進淩未風的雙眼，“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你們可都要懂得珍惜。”

在這一瞬間，淩未風幾乎想把之前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向這位養育和教導了自己十六年的親人和長輩徹底地傾訴，傾訴那段隱忍而又熱烈的感情。即便那感情會被天下間所有人鄙視和唾棄，他也相信，只有師父會理解自己，支持自己。

但是他再也沒能說出後面的話。晦明禪師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就合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過了很久，淩未風才試探地把手指放在仿佛入定的晦明禪師的頸側，除了還微微殘餘的體溫，他什麽也沒有感受到。

三天後，淩未風和武瓊瑤一起下了天山，而他們的師父，那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傳奇的人物，永遠地留在了南北兩座高峰頂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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