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吳三桂是個和普通人沒有什麽不同之處的矍鑠老人，看著淩未風的目光甚至可以說是慈祥的。淩未風順勢深深施了一禮。

“山野草民，承蒙王爺下愛，專門為我延醫調治，真是感激不盡。”

“淩大俠不要客氣。”吳三桂微微擺手，跟著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病剛好，別在那裏站著，來和老夫坐下聊聊天。”

這種過分的親切令淩未風更加警惕，但表面上還是露出隨和的笑容，幾乎有點笨拙地又躬身一謝，然後坐了過去。

“王爺這樣相待，實在讓淩某惶恐。”

吳三桂呵呵笑出聲來：“淩大俠還是對老夫有所顧忌吧？也難怪你，前幾天是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但老夫也是無奈之舉……唉！夔東十三家軍是李闖王的勢力，紅槍會原本並不屬於任何派系，現在卻由忠於前明的領袖統率，老夫身居紛爭之中，不得不多為自己考慮……”

“這麽說，王爺對淩某——”

“淩大俠是西北游俠，自由自在的閑雲野鶴，要是陷入無謂的勢力爭鬥中，豈不可惜？”

淩未風輕輕一笑：“王爺說的，我倒沒有想那麽多。只是滿洲韃子侵我河山，欺我百姓，我身為漢家子民，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劉會主和李公子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既然有志於此，我就一定要幫忙。”

“可是淩大俠信不過老夫？”吳三桂敏銳地捕捉到了淩未風的弦外之音，“莫非老夫就不能高舉義旗，光覆漢家天下？”

“王爺，”淩未風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淩某不過是一介草莽，王爺為何如此看重？劉會主他們——”

吳三桂深沈地搖了搖頭：“積重難返啊！老夫也想摒棄前嫌，與各方精誠合作，怎奈每人都有自己一本賬！與其白費力氣在魯王舊部和夔東十三家軍身上，老夫何如多多結交淩大俠這樣的能人異士，大家聯手起來，為反清興漢出一份力！”

“王爺真有興漢之意？”

“淩大俠不這麽認為嗎？那淩大俠來我雲南的意思是——”吳三桂頓了頓，像是要制造出一個語氣的懸念，然後才緩緩接續上來，“是打探虛實，還是索性要把老夫這個千夫所指的‘漢奸’除之而後快？”

他這麽直白地道出了淩未風隱秘的心思，卻沒有什麽憤怒和激動，像是在討論一個事不關己的話題。淩未風反倒有些尷尬地紅了臉，過了片刻才定下心神。

“既然知道我的來意，王爺怎麽還會對我有招攬之意？”並沒有等待對方的回答，淩未風很快地繼續道，“看來王爺是想借招攬淩某的機會，昭告天下武林人士，買個禮賢下士的聲名。只是淩某要讓王爺失望了。”

“淩大俠！”

“淩某和王爺，正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勸王爺不要白費心機！”淩未風從座中慢慢站直了身體，“我的夥伴們還困在水牢中遭受折磨，希望王爺也把我送回去。”

“你這個——”吳三桂猛地止住語聲，緊緊盯住淩未風的目光裏終於帶上了掩飾不住的怒意。但這樣的神情流露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臉色隨即平靜下去，只是陰沈得令人膽寒。“真是不知好歹的年輕人！保柱，送淩大俠回房去吧，他的身體還沒有痊愈，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王爺！”

淩未風並不理會保柱很是謙卑的手勢，仍然矗立在那裏，試圖再次申明自己的要求。但吳三桂輕輕揮了下手。

“哦，為李少將軍和劉姑娘他們安排好衣食，若有人再像前幾日那麽怠慢，孤就砍了他的腦袋！”

保柱答應一聲，再次向淩未風作出延請的姿勢。淩未風怔忡了一陣，只好跟他去了。在邁步出門的時候，仿佛聽到吳三桂在身後用嘆息的口吻說：“你總會明白老夫的苦心……”

但淩未風已經明白了，吳三桂連放他回水牢、讓他和同伴們共同患難都不肯。以他的武功，要擺脫眼前的軟禁並不是難事，何況還有傅山、以及未曾露面但必在附近某地的冒浣蓮的接應，但前提是他必須狠得下心，舍棄牢中的三個人。

傅山來例行診脈的時候，淩未風還陷在沈思之中。

“淩大俠似乎憂思很深啊！”

淩未風擡了擡眼，向明知故問的傅山一瞟：“石道長醫術超群拔萃，不想還有洞察人心之術。”

傅山呵呵地笑起來：“不僅如此，我還能猜到淩大俠擔心的是什麽人。”

對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淩未風其實很不習慣，但傅山前來時總有保柱的陪同，兩人也沒辦法更自如地交流。聽著傅山所指極為明確的話語，淩未風順勢接了下去：“石道長，我有位同伴也在生病，不知道長能否——”

“看來淩大俠還不知道？”傅山捋著頦下白須眨了眨眼。淩未風還沒明白他的意思，保柱已經湊趣地走上前來：“淩大俠，王爺已經吩咐將陳公子接出來，請石道長為他療傷治病。只是王爺說，淩大俠身子初愈……”

淩未風再也沒有耐性聽下去，一把抓住保柱的手腕：“快帶我去！”

保柱在王府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武功好手，竟沒能避開剛剛病愈的淩未風的一抓，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淩未風卻根本不去管他的心思，跟他來到另一間廂房，就直沖進去。

隨後才進門的保柱看了看被他沖得滿臉惶恐的幾個侍女：“陳公子怎麽樣了？”

“燒已經退了。吃了藥，剛剛睡下。”

傅山最後才跟進來，無可奈何地望著淩未風坐在床邊，用力握住被他的莽撞來訪吵醒的陳家洛的手——所幸他這次還算聰明，沒有去碰換好繃帶的傷口。

“秋山……”

陳家洛看著他的臉，忽然笑了一下：“我說過，我死不了，你怎麽都要哭了？”發現淩未風神情尷尬，就目光一閃，止住了打趣的話。“這是哪兒？劉姑娘和李公子呢？”

“別多問了，先好好調養。”淩未風含混地答應著，忍不住瞟了傅山一眼。傅山呵呵一聲：“陳公子連日高燒，恐怕連怎麽出來的都不記得了。王爺——”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意味深長地一頓，“——吩咐過，待陳公子好轉些，不妨和淩大俠好好說說話。我們就不打攪了。”

淩未風看著屋裏的人在傅山的建議下都退了出去，連保柱也不例外，心裏放松了些，轉頭殷切地註視著陳家洛：“你到底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不好，讓傅——”陳家洛的手猛地在他手腕上一握，令他強行改了口，“讓大夫再給你瞧瞧。”

陳家洛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給你添麻煩了。”

“秋山，”淩未風的眼中竟然含著一些笑意，更多的則是融融的溫暖，“你這個人，從來不會想你為別人做了多少事嗎？”

陳家洛似乎沒想到淩未風並不跟隨自己的思路，迎著他的目光楞了一陣：“我並沒有做什麽，但你卻因為我——”

“我沒有投降吳三桂！”淩未風猛地意識到陳家洛憂心的、或者說指責他的是什麽，立刻激烈地回答，“難道你認為我是那種人？”

“淩未風！”陳家洛用右邊的手臂撐起身體，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些，似乎這樣就能更好地傳達彼此的想法一般，“現在不是我要怎麽認為。如果你還是這樣脆弱，如何去面對劉姑娘，面對天下人的質疑！”

“你是說——”

“對，”陳家洛沈重地點點頭，“吳三桂把我放出來，就是為了告訴別人，你已經效忠於平西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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