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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九十三 謝嶼川:我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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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持續到次日午時才停, 這期間謝嶼川一直沒醒,洛銀也在他的身邊陪著他。

他的確病了,一場暴雨讓他近日迅速消瘦下來的身體不堪重負, 後半夜便開始發熱, 一直到大雨停下謝嶼川都還處在高燒的渾渾噩噩中, 睜開幾次眼睛, 看見洛銀又安心地合上,沒有真正清醒過。

謝嶼川這般情況, 普通的風寒藥對他也無用,洛銀不能使用靈力讓他稍微好受一點,也不能離開金籠去叫旁的什麽人來為謝嶼川治療,便只能時不時安撫地擦過他額角冒出的汗水, 陪著他度過去。

夏季的大雨少有持續一整夜的,何況這場暴雨如瀑布般傾下,覆蓋多個州地, 重明仙派的仙宮本就處於地勢較低的山谷, 山上的水流匯成小溪往山谷內沖刷,原本景色優美的花蝶小路也變得泥濘不堪, 就是那幾個平日喜歡來擾洛銀清夢的小妖也因此沒有出現。

整個大殿安靜地只能聽到謝嶼川病後沈重的呼吸聲, 和洛銀的心跳聲。

洛銀除了要照顧謝嶼川的身體之外,還要看顧他的妖氣,他像是陷入了夢魘,有時不論伏在他耳邊幾次輕聲呼喚也不會醒來, 而他身體裏的妖氣也有些紊亂。

謝嶼川身體裏原先堵塞的經脈,倒是因為這段時間情緒波動疏通了不少,這也印證著洛銀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唯有讓謝嶼川痛苦或興奮, 才能更好地激發被封印於他經脈中的妖力,只要他的經脈全部疏通,妖力也恢覆完全,那關於他的過去,他也很快就會想起來。

算著時日,今日一過,再等明天深夜子時便可跨入小滿,距離洛銀和寧玉約定好開啟靈州雪山下天光之境陣法,也僅有十幾個時辰了。

昨夜灑在謝嶼川身上的那些人血,激發了他妖氣中的血性,也激發了野獸的本性,不斷溢出的妖氣也將成為墨安的靈魂補給。

墨安殺了人,卻讓謝嶼川背負殺人後的崩潰,讓他的身上沾滿血腥,若是可以,洛銀恨不得此刻便將墨安挫骨揚灰。

她看向謝嶼川病白的臉,他便是睡過去了也不安生,不時蹙眉,眼紅因體內妖氣沸騰攀升而透著薄紅。

“不會太久的,嶼川。”洛銀擦去他鬢角的汗水,眼若冰霜:“再等一日,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謝嶼川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紛紛擾擾的都是他有限記憶中不曾出現過的畫面。

妖界從很久之前便開始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了,氣候混亂,繁殖混亂,乃至在妖界生長出的所有妖靈都逐漸變得種類繁雜,妖力越發薄弱。

那些妖力低微的妖為了能讓自己的族群繁衍出更純粹的後代,能夠吃飽,甘願奉獻自己的身體作為食物,一旦他們重病不治或者餓死,他們的身體將成為族群裏的養料。

在這樣惡劣條件下,謝嶼川依舊能看見一些族人的臉上洋溢著單純的笑,他們相信上天給予妖族長久的壽命和與生俱來與自然相容的力量,不是為了折磨他們,他們每年都會有特定的時日去極寒之林祭拜月神。

在某些妖族古老的傳言中,月神賜予了妖族凡人不可匹敵的能力,同時也剝奪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極寒之林中的銀狼一族擁有月神之力,一直以來都掌管著妖族,除了海域裏的妖之外,所有陸地妖靈,都靠極寒之林裏的暗溪與暗湖之水生存著。

謝嶼川記得那些黑漆漆的路,也記得山林中混沌的河流。

他記得河流流動時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可以倒映出完整的滿月,圓圓的玉盤賦予妖族有限的生機。

所以他才會那麽喜歡看月亮。

妖族沒有天明,終日籠罩在黑暗之中,正因如此月亮成了他們唯一的光源,而人界的月亮與妖界的不同,人界的月亮並非每日都是圓的。

謝嶼川第一次在人界看見圓月,便是在靈州雪山下,那也是他第一次前往人界,跟隨父王,簽訂兩界盟約。

在謝嶼川的夢境裏,關於他的父王,關於那些跟隨一同前往人界忠心耿耿的部下,全都長著一張模糊的臉,他能從聲音和身形分辨他們的身份,那些人與他說話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結界,哪怕是貼著他說的,也好像離得很遠。

謝嶼川看見月色流光於雪山,光滑的雪山壁上的巖石紋路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一副曼妙的女子身形,每一次風吹過雪山,一片片雪花飛舞過那張朦朧卻精致的面孔,都像是她的發絲流動,半闔的眼波流轉,宛若神袛。

彼時謝嶼川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那個男人身著青玉長袍,即便五官看不清楚也可從輪廓得知他是個極為俊朗的人,謝嶼川突然有些想起來此人是誰了,他是妖界的文相——明瑕。

“好看吧?”明瑕問。

謝嶼川身體不受控地釘在遠處,釘在了山間的風裏,他楞楞地盯著雪山上的人,低聲道:“好看。”

“人界的風光便是比我們妖界要美輪美奐得多,就連從天空飄下來的雪花都是幹凈的。”明瑕說完,卻不見謝嶼川回答,他側身朝謝嶼川看去,視線隨著對方的目光而動,最終落在月色下的女子壁相上。

“呵,原來你說的是她。”明瑕道:“她是墨安二徒,前幾年渡劫而去,叫……洛銀。”

洛河之洛,銀河之銀。

謝嶼川喃喃出對方的名字,那兩個字粘糊地繞在了他的嘴裏,竟像是含了一口化不開的蜜。

好似山間的風也聽到了他這一聲,雪花飛舞得更加狂肆,短暫遮蔽了雪山壁上的面容,謝嶼川的夢境也從那時急轉而下,化成了同一地點,不同時間的不同遭遇。

大火幾乎將半邊雪山融化,那一日穹蒼仿佛要墜入凡塵,黑雲壓頂,雷雨打在人的身上生疼,慌亂的人群中各種靈力沖擊著彼此,妖族化為了野獸,去撲倒那些攻擊他們的修道士,而修道士的劍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妖族的血。

本應是兩界同盟,卻變成自相殘殺。

謝嶼川看見了一個人,那人站在混亂中心,卻將自己置身事外,過長的道袍被雨水打濕,又被颶風刮起,在火光濃煙中他坦然自若,目光緊緊地盯著謝嶼川的方向。

謝嶼川在這時好像感應到了什麽,危險突如其來,劍光晃過眼前那剎,他的視線再一次掃向靈州雪山的雪山壁,山壁上的畫像被大火融化,被雨水沖刷,消失了。

而後他聽到驚恐的一聲:“吾兒!”

黑暗將他吞噬,大雨將他淹沒,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抗,便被兩道不同的力量撕扯著身體,一個是妖王阿赦的全部妖力,他想將那道竄入謝嶼川身體裏不屬於他的靈魂趕出體外,奈何對方修為太高,成了他們兩股真氣在謝嶼川的身體裏打架。

出於妖的本能,謝嶼川將自己的妖力藏蓄於經脈中,以免三股力量糾纏爭鬥讓他這具身體徹底支離破碎。

他看到了太多妖族傷亡,看見那一個個模糊卻又熟悉的身影倒下,那一道道妖族的魂體被劍氣撕裂,身軀又被大火吞噬,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疼得不斷發出狼嚎,仿佛從五臟開始四分五裂,最終七竅流血。

阿赦被人偷襲,沖入謝嶼川身體裏的妖力松懈了一瞬便被墨安占據上風,謝嶼川似乎可以看見人群中央的墨安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面容蒼白的道士滿意地看向自己的好徒弟,安長風負傷從背後刺了阿赦一劍。

烈焰、滾滾的血水、還有那些原本有機會逃出,卻被迫留下來的妖族或修道士,他們被墨安的陣法困在原地,只能等待忍受身體被火焰燒光、燒幹。

“為什麽?師父!!!”

安長風崩潰地丟下了手中長劍,所有人都看見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墨安並不打算放過今日見證他所行一切的任何人,以免後患。

為了什麽呢?

自是身處高位卻不得登仙飛升的不甘,自是不滿現狀企圖征服世間萬物的野心。

這些都是,凡俗欲望之一。

謝嶼川聽到了許多修道士的質問,看見那些人一股腦地沖上去恨不得將墨安大卸八塊,誰也想不到備受修道界尊崇的仙道竟會生出心魔,他的執念偏激到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獲得能吞並兩界的身份。

那些身體留在陣法結界之外的人,魂魄卻被封鎖於天光之境中,無人能夠掙脫。

最終浮游於結界之外混沌的靈魂附身於僅存的幾具身體,被後來前往靈州雪山的門下弟子帶走,饒是他們撿回了一條命,神魂也大受折損,不是自己的身軀,沒有靈力支撐,當時火海中混亂的記憶,只讓他們記得一件事。

“陰謀,都是陰謀!”

不久之後,身死魂滅。

人界流傳下來的真相,是妖族的陰謀殘害了鼎盛的修道界,讓這五百年來修道界一蹶不振,越來越衰敗、沒落。

明瑕是如何逃脫的?

謝嶼川記不得了。

他只記得阿赦以最後的妖力撲滅了大火,讓處於火光中心,還來不及被火舌舔上的謝嶼川保住了性命,他的身體裏沸騰,滾燙的力量像是有一團火焰沿著四肢百骸燃燒,從裏到外占據著他,侵蝕著他。

謝嶼川需要將這熱度冷卻,便本能地往雪山方向奔去,他的體力越來越差,胸口憋悶得幾乎窒息,他沒能跑上雪山,撲倒在雪山下,光滑的石壁上再沒有神女圖,大雨連著大火之後的雪山下化作一片焦土。

黑色的灰屑與紛飛的大雪交錯飄零,謝嶼川嗅到了帶著寒意的梅花香,幼犬一般的身體幾乎與白雪融為一體,他的眼皮越來越沈,身體也越來越累。

好像有一只手在輕輕拂過他的頭頂,冰涼的手指劃過他的臉頰,銀臨般的笑聲讓他以最後的力量看向那只手的主人,那是一張……與他記憶中,雪山壁上一模一樣的臉,目色溫柔,天靈上飄著一團柔光,金色的蝴蝶扇動翅膀,掃過謝嶼川的眼,他便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當時的那只手,好像又一次掃過他的眉眼,指腹柔軟卻很涼,將他體內幾乎要噴湧而出的熱意壓制,每一次觸碰,都讓謝嶼川的呼吸更深。那團燃燒的熱意急需冰雪冷卻,在那只手離開他時,他焦急地抓住對方,迫切地想要睜開眼睛,看見對方。

他知道那是誰。

是洛銀。

一直都是洛銀。

當年在雪山下的是她,幾百年後在雪山中睜開眼睛所見的,依舊是她。

謝嶼川找不回自己的聲音,他想要叫對方的名字,可身體被困在原處,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就連那一絲冷梅清香也要離他而去。

他知道每每沈睡之後,都有會有股力量封鎖他的五感,占據他的身體,將他困於黑暗,困在噩夢之中,那股力量是誰?

心中震蕩的聲音,其實早就告訴了他答案。

謝嶼川想起來了,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暴雨中腰背筆挺笑得猖狂的道士,想起他殘忍冰冷的眼神漠視自己的同門一個個死去。

他肆虐地用盡力量將一切生路堵死,也毫不在意自己身軀被眾人化為灰燼,他好像說過什麽,他說了……說了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完成的計劃。

從此修道界的能人異士,妖族的掌權者連帶著他一起都死於這場外界無可知的災難中,而他終有一天,會以另一個身份卷土重來,不單要有妖族的長壽,無數為他鞠躬盡瘁赴死的臣民,還要有天靈地寶物資豐沃的人界至高無上的地位。

那尖利的笑聲一直環繞在靈州雪山下,而此刻環繞在謝嶼川的心中。

他不能被黑暗吞噬,他不能任由自己被他人操控,不能永遠被動地留在噩夢中。

他要醒來!

他要見到洛銀!

他要告訴她真相!

他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了!

謝嶼川掙紮著用盡辦法去撕裂那片將他包裹的黑暗,妖族從未背叛過人,是人心不足,是人背叛了他們本身。

謝嶼川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身下被褥,憋悶到呼吸淩亂,臉色泛紅,他身上的妖斑盡顯,身體裏的妖氣也越來越不受控制,濃濃的妖氣如一股股黑煙般順著金籠攀上,藤蔓似的把周圍一切氣息擯除,化作自己舒適且熟悉的環境。

終於,他猛然睜開了眼。

雨停後,大殿內的水也被炎熱的夏季蒸幹了不少,此刻雨水已經退到腳面,床邊的腳踏臺階上鋪著一層薄毯,洛銀正坐在上面,趴在床側,兩只手握住謝嶼川的右手睡去。

謝嶼川的胸腔還在打鼓,被黑氣籠罩的金籠裏一片昏暗,他能透過那股妖氣看見大殿頂上閃爍的銀河星空,待到確定自身安全後,謝嶼川才慢慢將妖氣收回,看向沈睡的洛銀。

屋外黑了,不知過了幾時。

被他脫去籠外的衣袍上,血腥味都淡了許多。

謝嶼川楞楞地看向洛銀的臉,記憶回籠,兩種完全割裂的記憶讓他一時難以恢覆,呼吸都慢了許多。

前半生於妖族的日子,還有這兩年跟隨在洛銀身後的日子分裂得太厲害,讓他有一瞬覺得,夢境中的一切都是他胡思亂想,其實從未發生。

洛銀的天靈處沒有柔光,那抹殘存於他記憶中驚為天人的一瞥,卻像是他險些死去的臆想。

被人盯得久了,便是睡得再沈洛銀也察覺到了,她緩慢睜開眼,再看向屋外,天已經黑了。

謝嶼川睡了整整兩天,今夜子時,靈陣啟動,她和謝嶼川便都能解脫了。

謝嶼川……

洛銀一怔,她連忙擡頭朝床上的人看去,待對上那雙深沈且不知看了她多久的雙眼時,洛銀才慢慢放松了呼吸:“你……醒了。”

昨日他熟睡,身體發熱,病了一天,洛銀看著他倒也不累,可從今日天剛亮起,也不知他夢境中出現了什麽,謝嶼川身體裏的妖力紊亂,在他的經脈中橫沖直撞,不論洛銀叫他幾聲他也不曾醒來,那一股股滔天的妖氣幾乎將整座大殿填滿。

洛銀怕這樣下去對謝嶼川的身體傷害太大,她擔心他尚未恢覆記憶,還不能完全操控自身力量,便用靈力賦於指尖,輕輕擦去他臉上的熱汗,直至天色漸晚,謝嶼川身體裏躁動的妖氣才慢慢平緩下來,洛銀精神緊繃了兩日,也疲憊地趴在床邊小憩了會兒。

現下看來,他的病似乎好了。

謝嶼川聽見了洛銀的聲音,胸腔裏撲通撲通,心跳開始紊亂了起來。

他之前分明聽過許多回,可卻在這一次如初聞般悸動。

夢境中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他的前半身化成了一團可隨時撥開的霧,這兩年經歷過的一切卻融入了骨血中。

謝嶼川本能地拉住洛銀的手,將她帶上了床,摟在懷中,在抱到洛銀、聞見她身上冷梅清香的那一瞬,謝嶼川才確定,他拋棄了前半生,就讓那一切化作夢境,他還是洛銀的嶼川,不是霖。

“嶼川?”洛銀半張臉悶在了他的懷中:“怎麽了?”

“我記起來了,洛銀。”謝嶼川貼著她的耳畔,輕聲道:“我都記起來了……妖族和人界會變成如今這樣,都是因為墨安,我把真相告訴你,只要人界和妖界重歸於好,你是不是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是不是不會嫌棄我是妖?是不是就能重新喜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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