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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蕭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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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夏新歷“瑞豐”的第一個年頭,正如了帝王對於瑞雪兆豐年的期盼,這一年的雪又急又大。才將將入十月,大雪就蓋滿京城內外,入眼處一片銀裝素裹。

禦花園裏,宮人們垂首靜立一旁,寒風呼嘯,霜雪紛飛,卻無一人動作。他們的主子眼下閑情正好,披著一領火紅鬥篷,上繡鳳采牡丹的紋飾,領口處綴了白狐尾上的細毛,紅衣白裘相映襯,端的是華貴無雙。

這雪下得還太早,園中青黃不接,寒梅尚未開放,層層霜雪下,平日裏照料得極好的花朵如今都隨雨打風吹去,也沒什麽可看的。女人按住手中手爐,悠然一聲嘆息,便舉步往前。一眾宮人急忙尾隨在後,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就在這時,一團黑影從一旁假山旁轉出來,他速度極快,埋頭狂奔,正正撞向了女人。女人一時不察,手爐摔在一旁,她雖受了些驚嚇,但對方的力道卻不大,因此很快穩住了身體,並沒有摔倒。

只這一下嚇壞了一眾隨侍的宮人,頓時人仰馬翻,宮人們急忙上前護住女人,又有人轉過身去,想怒斥這哪裏來的莽撞小子。但看到來人後,卻又猶豫著圍在四周,不得上前。

待到女人終於回過了神,側頭望去,見雪地間站著一個瘦弱的小子,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模樣,雙手緊張地拽住了自己的衣擺。他長發披散,垂在雙肩,蓋住眉眼,看不見樣貌。女人掃了一眼他的衣著,便知身邊宮人為何僅僅只是驚呼,而沒有當場將他按住跪下。他的衣裳寬大,穿著並不合身,卻是真真切切的皇子打扮。

女人蹙起眉頭,一旁的宮人察言觀色,立刻上前一步,道:“不知是哪一位殿下,沖撞了貴妃娘娘鑾駕。”

當今天子心向朝堂,後妃並未足數,貴妃也只得一人。其父乃是內閣首輔嚴雪淮,嚴家世家高門,身份高貴,在這後宮之中,可稱得上是說一不二之人了。只可惜入宮三年有餘,都沒有子嗣,讓許多人心下稍安,又讓許多人心頭難安。

“貴妃娘娘?!”

孩子急忙擡頭,驚呼了聲,又旋即低下頭去。但也就這一瞬間,已足夠女人看清楚了孩子的樣貌。就算是在這深宮之中閱美無數,嚴貴妃也不禁感嘆了一聲,真是個妙人。

這孩子雖然形容憔悴,但皮膚卻是極白,如白玉無瑕,站在雪地間,就仿佛要與雪融為一體。而那雙眼則又大又圓,裏面有如小鹿一般清澈,卻又帶點驚惶之色,這在自小蒙學的皇子之中可不常見。若非宮中一飲一食皆有法度,嚴貴妃都要懷疑眼前的人是由別的什麽人假扮的了。

就算如此,嚴貴妃仔細回憶,也並沒有記起往日在大節家宴時有見過這麽一個皇子。嚴貴妃皺起眉頭,而孩子則似乎受到什麽驚嚇一般,後退一步,又急忙下跪拜倒,道:“兒……兒見過,見過貴妃娘娘。”

這段話說得結結巴巴,又不倫不類,哪裏有什麽皇子的氣度。嚴貴妃不禁搖頭暗笑,伸手虛虛一扶。但那孩子跪的卻極為實沈,一時竟拉不起來。嚴貴妃又氣又笑,便收回了手,道:“天冷路滑……”她頓了頓,卻又摸不準眼前的孩子排行第幾,只好模糊帶過,續道,“莫要跑急摔倒。”

她見這孩子身後也沒有一兩個隨侍,皺了皺眉頭,吩咐左右道:“問問郎君居所,你們送他回去吧。”她自覺做完這些便已足夠,當下就要提步離開。

但那孩子卻猛地彈了起來,撲過來,嚴貴妃連聲驚呼後退,那孩子雖然行動迅猛,卻也是個知輕重的,只是拉住了嚴貴妃鬥篷一角,泣道:“貴妃娘娘!你救救兒的阿娘吧!阿娘她,阿娘她快要凍死了!”

嚴貴妃只覺得自己額上青筋亂跳,她暗罵一聲當真是流年不利,又不得不端起慈母的架勢,看向左右,點了兩人,道:“送郎君回去,郎君若有吩咐,便一並辦了吧。”

左右急忙稱是,又上前來扶住了孩子,低聲寬慰。孩子以袖拭淚,那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落在雪地間,嚴貴妃這才發現這孩子穿得實在過於單薄。她只覺自己皺起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心中念頭一轉,卻又被她按下。孩子低聲道謝的話傳來,說話聲慢,哽哽咽咽的,但條理卻十分清晰。他討要了一些治療發燒的藥物,一盆火炭,幾床棉被。

嚴貴妃原本早就該走,卻又忍不住細細聽了下去,倒覺出幾分意思。她忍不住再一次打量起這個孩子。在這深宮之中,明明是龍血鳳裔,卻又對這些俗事這般了然,怕也是個苦命人。

主子既然不走,宮人們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按照孩子所說的動起來。孩子見狀,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悄悄地看了眼嚴貴妃,小手用力地抓了抓衣角,又朝嚴貴妃跪下。嚴貴妃瞧那兇狠的模樣,額頭一跳,急忙止住了他想要磕頭的動作,將他拉起來,道:“你這又是要作甚?”

“我,我就是,就是想謝謝娘娘……”孩子低下頭,聲音越來越低,臉也越來越紅。

嚴貴妃頓了片刻,又問幾句,孩子雖然慌張結巴,但條理清晰,都一一答了。原來這孩子名鸞,行六。嚴貴妃不知他生母是誰,但既然誕下龍子,哪怕是個宮女,也會提一品階。她回憶過往,並未看到過他的母親帶他請安過。而鸞乃鳳之部屬,又有使者之意,皇子取這名,也可知他在皇上心中地位如何。

思及此,嚴貴妃雖無意再與蕭六郎糾纏下去,卻也多了份兔死狐悲之感。她見對方胎發未剃,胡亂散落肩頭的模樣,剛寬慰幾句,又嘆一聲,把話按下,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左右護送安全。

嚴貴妃站在雪中,看那孩子走得幾步遠,又轉身朝自己遙遙一拜,隨即轉身奔走。她合攏懷中手爐,感受著手心微薄的暖意,這才轉身離開了。

浮生閑日過了半日,就有宮人回來覆命了。嚴貴妃坐在她的軟塌上,鼻間繚繞著沈香香味,聽著宮人將這半日經歷一一道來。

這皇宮說不大,卻也大得可怕,殿與殿之間相隔的距離,又何止腳步丈量的這點路程,宛若天地一般。隨同蕭鸞前行的兩名宮人,雖說是宮人,卻也是在貴妃身邊當值的,別的殿中,莫說其他宮人,就連分位低一些的妃嬪見了她們也得陪一聲笑。

她們隨同蕭鸞來到一處小院之中時,忍不住掩鼻後退了兩步。

小院蕭條,已是許久沒有打掃的模樣,樹葉堆在一旁,發出腐敗的氣味,更不要說面前這不知多久未修葺的院墻了。

蕭鸞自己倒全無意識,他打小就在這院中長大,早就習以為常。如今院門打開,一個籠著袖的內侍聽到動靜,從一旁小房中探出頭,瞅了一眼蕭鸞,就又縮了回去,似乎對這個皇子毫不在意。

蕭鸞大步上前,徑直往房中走去,他稚嫩的嗓音也揚了起來:“朝魯!朝魯!”

隨著他的聲音,一個穿著宮人衣裳的老婦從裏面奔了出來,她一把抓住了蕭鸞,袖子在蕭鸞的臉上擦拭著。蕭鸞揚起臉,乖順地讓老婦人擦拭自己的臉蛋,又軟著聲音道:“朝魯,我阿娘呢?她……她還好麽?”

老婦人啊啊的比劃了幾下,又看了眼那兩個掩鼻上前的宮人。她把蕭鸞緊緊地護在懷中,警惕地看著那兩名宮人,沖她們嗬嗬亂喊。這個老婦原來竟是個啞巴。

宮人入宮,都有嚴格的篩選,身有殘疾者,萬不會讓他們隨意入宮,以防沖撞了貴人。這老婦定是犯了什麽事,才被人割去舌頭。思及此,兩名宮人當下就決定,盡快完成這趟差事,不多做逗留。至於一名皇子竟被如此輕慢,在這深宮中,踩高捧低,早就是常事,皇子又如何,後宮之中,就連皇後嫡子都得如履薄冰,這一位就算日後能翻出浪來,那也得先活下來才行。

宮人捧著棉被入內,就被這屋中的潮濕陰冷激出一身冷顫,她見蕭鸞跪坐在榻前,依戀地看著榻上的女人。女人有著與蕭鸞一樣的蒼白皮膚,發色卻非中原人那樣的黑色,而是油亮的栗色,她高鼻挺立,唇如櫻桃,確實是難得的美人。

蕭鸞扭頭看到宮人,於是急忙奔上前去,輕聲道謝後,又與那老婦合力將棉被蓋在女人身上。蕭鸞摸摸自己阿娘的額頭,又如同小大人那樣為自己阿娘壓了壓被角,低聲道:“阿娘,雁兒遇到了善心人,您很快就可以康覆啦。”

兩位宮人眼觀鼻,鼻觀心,按照此前蕭鸞的吩咐,把東西都一一搬了過來,只是炭火醫藥還需去惜薪司和太醫院一趟。正忙得焦頭爛額間,一旁探頭探腦的小內侍見來人衣著考究,也就靠了過來,言語中透露出幾分試探。

兩人一見,這可真是平白來的勞力,只稍微透了點風聲,小內侍便姐姐長姐姐短起來,一言一行間都透著討好,也讓兩名宮人把這“崔廊院”中的情況摸了個清楚。

躺在榻上的女人正是這院中的主人,雖說落魄,但也是正經得了和嬪封號的妃子。按這個內侍的說法,這和嬪是由番邦進貢的,還曾得了一段時間的恩寵。

“但到底是個番蠻,不懂規矩。”內侍低聲道,“聖上一怒,貶到此處,當時和嬪已是身懷六甲。也不知她做了什麽天怒人怨之事,連日常平安脈都未有過,殿下出生時,竟誰也不得而知。還是因和嬪大出血難以止住,那啞巴又是個忠仆,求了太醫院的人來,才得知此事,全力施救堪堪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從那以後,和嬪的腦子就出了些問題,時常不認得人,還摔東西打人,陛下也就再也不召她了。”

這內侍說話之間把自己摘了個幹凈,但兩名宮人都聞到了他身上的炭火味道,知道這些年,恐怕幾名內侍宮人欺負著瘋母幼兒,不知貪墨了多少好處。

她二人不想管這閑事,只想早早辦完交差,於是隨意敷衍幾句,又不願讓自己主子一片好心落到這等人手中,因此便敲打了兩句:“雖說和嬪身子不好,但殿下與陛下骨肉相連。指不定哪一日陛下想起了殿下,也能帶一帶你們這些小崽子,到那時節,主貴仆榮,自然是少不了你們的好日子過。”

內侍流落到這等不受寵的妃嬪院子,自然也不是什麽有靠山的,聽著這明誇暗貶的話,記起往日種種行徑,當下冷汗直流,連連磕頭賠笑,把兩名宮人送走了。

他左思右想,有些心虛發毛,又把自己屋中貪墨的炭火搬了出來,放到和嬪的房中。放下火盆,甫一擡頭,卻見蕭鸞正盯著自己。蕭六郎年幼,一雙眼卻是又黑又大,猶如濃墨,他盯著內侍,不發一言。分明是寒冬時節,這內侍卻陡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想要放幾句狠話,但那宮人的話仍猶在耳,讓他不敢隨意動彈。

最後,內侍嘴唇動了動,還是扭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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