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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小筆 “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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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曾經到過洛陽的人在此時再來洛陽,會恍惚覺得自己記憶中種種不過是幻夢罷了。

高高垂柳在朔風中四散著枯枝,敗落的坊墻一處接著一處,曾經煊赫經年賓客盈門的康俗坊與於府上下同死,修行坊隨著李將軍家中閉門謝客而空蕩……連勾連各處行商,號稱天下第一市的南市都空寂下來,瑟瑟於冰雪下。

遠道來的客人風塵仆仆,腳踩在枯枝上,路過掛著“讓”字的食肆。

這家食肆的店家極善蒸豬頭,聽聞前年回了老家將店賃了出去,可惜洛陽不是舊風景,生意不似從前好做,二層高的鋪子終究空了下來。

“唉,走了一路就惦記這一口。”

穿著一身裘衣的男子面白如玉,生得極是豐神俊朗,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此時一臉憾色,著實讓人有些不忍。

路對面的女娘本是縮在爐旁取暖,此時已經站了起來:

“小郎君,天冷得緊,要不要來碗羊肉馎饦,我家也是東都城裏的老字號,保管一碗下去讓你寒意去盡。”

“好呀。”男子牽馬走了過來,他和身後仆從牽的馬也極是不俗,女娘連忙讓小廝去將馬牽了去。

“做兩碗羊肉馎饦,胡餅要一摞,給馬也多餵些豆粕,水裏加點鹽。”

看著送到自己掌心銀角,女娘笑著連連點頭。

“郎君你放心,定能都照顧好,您往裏面走,避著風也沒煙火氣。”

斜坐下,將一把長刀放在一旁,那郎君用手摸了下女娘送過來的陶壺,倒了兩碗水出來。

跟在身後的仆從看著有些呆傻,也不知道給自家郎君張羅,反過來還要旁人伺候,捧著碗也不嫌燙,咕嚕嚕喝下去,又給自己倒滿了一碗喝了。

“郎君,這洛陽城裏也太冷清了。”

“年關難過,自然看著比旁處冷清。”端著水碗,只靠一張臉就能讓這食肆多十分光彩的郎君幽幽說完,笑了笑,才將水喝了。

只有十六七歲年紀的小仆從“哦”了一聲,也不像是已經聽懂的樣子。

許是因為沒客人,竈上也不熱,陶壺裏的水都讓小仆從喝完了兩回,羊肉馎饦才終於上了桌。

湯很厚,大概是因為錢給的足,連脂帶皮的羊肋好肉給了足足一層,加了胡麻蔥碎。

小仆從用牙撕著肉,吃得頭也不擡,他家郎君倒是斯文許多,舉動間都有大家氣派。

就是吃得也不比他慢。

吃了整整一碗,郎君又叫了兩碗馎饦,兩人又埋頭吃起來。

這時胡餅才端上來,小仆從撕都在了羊湯裏泡著吃。

兩只拈著一個胡餅,那郎君看向守著食肆的女娘:

“敢問這位娘子,旁處也就算了,這南市怎也這般蕭索?好歹是馬上就要過年了,洛陽百姓總得置辦年貨吧?”

那女娘陪著笑轉過來,聽了這話只能搖頭:“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要置辦年貨,總得有錢呀。”

“錢?”

看向女娘身後的空蕩街道,郎君皺眉道:“難道偌大洛陽,無數百姓都沒錢了嗎?”

“確實如此。”女娘嘆了口氣,“咱們在這洛陽城裏還真是無錢可用。”

她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板,走過來放在了這郎君的面前:“郎君,這種錢,你要是看見,可願意收?”

案上的銅錢一看就是新的,邊緣未損,銅色還在亮,卻只有人指肚大小,中間方孔也只有綠豆大小,旁邊四個字:“天佑通寶”。

天佑,是梁帝重新臨朝之後改元的新年號。

“說是一枚定過去同光通寶半枚用,更是把聖後新發的‘雙聖錢’收了回去,這錢又哪有那般好用?洛陽早就沒了能用的錢。”

楞頭楞腦的仆從擺弄了那下銅板,瞪大了眼睛看向對坐的俊俏郎君:

“郎君,這錢看著好小呀。”

那郎君擡眼笑了笑,又吃了口胡餅。

小仆從把錢拿起來捏在指尖仔細端詳:“這錢看著真脆。銅少,錫鉛多,這種錢要抵從前半文,只怕沒人願意。”

那女娘苦笑一下,將錢收了起來。

“又哪是我們願不願就能說的?”

門口一陣響動,女娘連忙將錢揣回懷裏,慌張看去,只看見有人正靠著她的火爐取暖。

“烏娘子,饒我一碗熱湯水,兩個胡餅。”

留著山羊胡的中年小心彎著腰,手裏拎著小袋。

“官郎君,您可省省您那些粟殼吧,拿來餵馬,那馬都嫌糠。”女娘說著話,去了後廚端了碗湯出來,“要不是給這兩位郎君讓我起了火,這熱湯是沒有的。我也不要您那粟殼,趕緊喝了走吧。”

“謝謝,謝謝。”中年人小心讓到一邊,將碗裏的熱湯喝了。

女娘也不再多話,只站在店門前守著冷清的食肆。

在店裏吃完了飯的二人提起行囊走出來,只看見一隊官兵匆匆走過,比路上的行人還多。

“郎君,咱們再往哪去呀?”

“慈惠坊。”

兩人還沒走出南市,突然被人攔下,攔路的穿了爛麻衣,留著山羊胡,正是剛剛去食肆討湯水喝的中年人。

“兩位可是北邊來的?可要黎國的兌票?”

穿著裘衣的郎君沒說話,身側的小少年皺著眉頭:“黎國的兌票你去黎國賣,怎麽在洛陽城裏找我們剛來洛陽的?”

中年人縮了下肩膀,退到不起眼出,賠笑道:“回小郎君的話,商路斷了,洛陽城裏大商戶走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我這空有兌票也只能困守洛陽,兩位一看就知道是從旁處來的,一共價值三貫的兌票,兩位若是想要,換、換同光錢,乾寧錢一貫又八百文,要是雙聖錢、安民錢,一貫五百文也可。”

所謂兌票就是黎國財、商兩部與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林氏雜貨一同擔保出的錢票,百姓想要出門做生意,只要將錢存在林氏,便可帶著兌票上路,到了旁處就能取出同等的錢,林氏還接貨物質押的買賣,將東西押在他們那,按照年限、息費不同,也可以獲得兌票。

三年前黎國就發過銅錢,叫做“安民錢”,用銅與從前的同光通寶、乾元通寶相當,在定遠軍立刀之地,也不禁各國的銅錢,因此,黎國財部為林氏兜底作保,讓各國豪強驚懼之餘也便宜了各處的商人,現下各處戰亂頻仍,糧價飛漲,“兌票”卻和“安民錢”一樣堅挺,所到之處皆受人追捧。

價值三貫的兌票指的是價值三貫安民錢,在如今百業雕敝的洛陽更是一筆巨款

——至少有人願意用上百斤剛剛那指甲大小的“天佑通寶”來換這一張兌票。

從層層衣服下面,中年人取了卷成卷的一張紙展開給面前兩人看了一眼又立時收了回去。

看著確實是一張五百文的兌票。

“不必了。”挎著刀的俊美男子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那男人也不糾纏,一捋山羊胡子就立時走開了,也沒忘了攥緊手裏的半袋粟殼。

“郎君,三貫的兌票啊!”

跟在後面的少年拍了拍自己的棗色馬。

“在……咱們那能換一匹極好的馬呢!”

“他用的那票子是‘養親票’,也不知是怎麽得的,騙一些貪財之人罷了。”

少年懵懂了好一會兒,“哦”了一聲,仿佛聽懂了。

其實一看就知道還不懂。

“養親票是寄錢用的票子,存錢的時候就寫下了取錢人的樣貌消息,票號也另做標記,寄錢的人將票子寄出,是要寄錢的人指定的人去取錢的。這等兌票多是在外的人往家裏寄錢才用,所以被俗稱是‘養親票’,大名‘備號定取專票’。前幾年光是洛陽城中就有五千女子往北疆求生路,這些票子多是她們寄回來給家人的,許是爺娘去世,又或者親人不在,這等票子就落到了旁人手中,林氏商行是不會讓旁人兌去的,過了半年沒人取錢,這票就會暫時押起,再告知存錢的人。”

少年這下懂了五六分。

擡起頭,正看見門戶緊閉的“林氏雜貨”,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裏,林氏雜貨與從前北疆如今黎國的關系早就不是秘密,林氏雜貨賣的糖唯獨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雜貨賣的好酒唯獨不賣在北疆,還有開進了長江替黎國鎖住長江阻止南吳往海州運兵的薔薇號……不聲不響在各國間周轉不休的林氏雜貨背後站著的“南漢林家”早就跨過整個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們之前經過陜州等地的時候還能看見開著門的“林氏雜貨”,梁國已經對黎國宣戰,他們仿佛已經“畏罪潛逃”,卻沒徹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陽罷了。

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聽長輩們一次次講起的洛陽,講起的繁華處,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陸離,詭奇荒誕。

從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過往北兩三裏路的事,就這短短路上便能看見有一群又一群人抱著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大喊著“換米”、“換棉”。

洛水河邊,一卷卷草席靜靜擺著,少年楞住了,他回頭看向那些被凍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說:

“郎君,我……馬……”

“你的馬是戰馬。”

郎君對這少年說。

少年低下了頭。

這一路上早把錢給舍光了。

郎君沒有說話。

徑直進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門庭冷閉,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個老仆戰戰兢兢來開門。

“這位郎君,請問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從襄州來洛陽,帶了我表兄從竹的書信給姜家老大人。”

“秦?”

老仆點點頭:“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爺來信了。”

二郎君說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廬,二少爺說的是姜新廬的長子姜從竹,在家中同輩行二。

他拿了信進去,再出來時已經又過了一刻。

“我家大人請你們進去。”

秦封江點頭行了個半禮,走進了姜家大門。

門內,須發白透的姜清玄穿著素白大袍仿佛已經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萬古流,你卻能封江!大志氣也。”

秦封江直手行禮:“小輩見過姜大人。”

“天寒地凍,年關將至,你怎千裏迢迢來了洛陽啊?”一邊說著,姜清玄將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來看看洛陽情狀。”

“情狀?人間地獄罷了。”姜清玄輕輕嘆息,“錢要麽流向黎國,要麽被世家積囤,之前皇後殺戮世家,用得的銅重新鑄幣,勉強能穩住時局,聖人重回朝堂,一面與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與韓熹強推那小錢,又阻斷商路,使糧價成天價,半年光景,光是洛陽就已經到了餓殍滿地的地步……一個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屍首就有上千具,此間不是地獄,又有何處是地獄?”

“是的,極慘烈。”跟在秦封江之後的少年突然開口道,“河邊,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腳下一頓,片刻後,一聲長嘆。

進了“待人來”,秦封江腳下一頓。

尚書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梁柱國權臣,他半生不羈笑傲於酒肆,半生攬權清談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沒有被刨去的竹根。

“燒成炭,送人了。”跟在後面的老仆也看著那些竹根,小聲道。

送誰了?

自然是苦寒無盡的百姓。

“封江,來。”

站在門裏,姜清玄對著那有些怔楞的晚輩招手。

又對老仆說:“阿瀝,鹹肉還有吧?”

老仆手揣在袖子裏:“沒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隨意整兩個菜。”

老仆點點頭,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轉頭看向秦封江:

“會下棋嗎?”

“會一點,許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縱橫之道,戰意也,怎會生疏?”

姜清玄樂呵呵地將自己之前下的棋盤打散,好像已經等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見錢昭儀的時候,聖後嚇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還來了此處?”

“妾心不靜,躺在床上也日日噩夢,來求聖後賞幾本《女則》之類的書,也能清正心思。。”幾日不見,之前還有幾分圓潤稚氣的錢絲兒連臉頰都凹了下去,寒冬臘月她掉進了魚池,幾乎沒了半條命,現在看著也是孱弱至極。

唯獨臉上還笑著。

聖後挑了下眉頭:“那你坐吧,想看什麽經書自己尋,別太耗神,趕在天冷之前回去。”

錢昭儀連忙撲地道謝:“是,多謝娘娘。”

剛用了午膳就來了,錢昭儀似乎是要在飛花殿裏生出根來,拿著一本《女則》就不動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漸漸變長,錢昭儀小心擡起頭,嚇了一跳。

聖後不知何時坐在了她的身側。

“不累嗎?”

“讀、讀《女則》便是知曉道理,絲毫、絲毫不覺疲累。”

“我是問你,為了躲他,這般辛苦,累嗎?”

聖後雖然失權,飛花殿的一應用度從不短缺,走著熱水的銅管讓屋內熱氣不散。

只披了件金紅紗衣在中衣外的女子已經年過三十,眸光瀲灩地斜看著年輕的小宮嬪。

錢絲兒楞了下,放在胸前的手緩緩放下。

聖後笑了。

“不過這般,有何可怕?”她用赤著的腳指了指一根掛在筆架上的小楷筆。

錢絲兒茫然,只看著聖後用腳將那筆取了下來。

“不過如此。”女人對她說,“毫無可怕之處,又怎值得你這般帶病躲避?”

泠泠泉水般的聲緩緩流進年輕女人的耳朵裏。

“怕的。”錢絲兒說完兩個字,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妾是怕的。”

她哭起來,鼻頭是紅的,看著格外可憐。

衛薇把玩著毛筆,輕輕掃過小宮嬪的鼻梁。

“我也怕過,後來才知道,比起那些,這算不得什麽。”

她的腳尖掠過那些粗壯的鬥筆。

又轉身,恰好壓在了錢絲兒的衣擺上。

“你會怕這根筆?”

錢絲兒想起那些燈影混亂裏的痛,輕輕搖頭。

“那……那是……”那是聖人啊!

“他連這個都不如。”

衛薇笑著說。

她的手壓住錢絲兒的肩膀,探身讓毛筆的鼻頭擦過小宮嬪含淚的眼。

……

琴心從院外匆匆走來,看見聖後披著大紅的火狐裘衣站在廊下,用手去搓被冰凍住的花枝,指尖微紅,掛了霜水。

她連忙走上前:“娘娘,外面太冷了。”

聖後笑了笑,轉身往殿裏走。

一支小楷被她留在了花枝上。

殿裏一陣香膩之氣,榻上的憑幾落在了地上。

琴心重新點燃熏香,小聲說:

“姜大人,來了信。”

“外祖?”聖後臉上的笑淡了下去,“信給我。”

將短短書信看完,衛薇笑了。

“阿薔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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