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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馬蹄 “你們不過是被豢養於宅中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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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大夫人柳氏虛活四十多年,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與那定遠軍的探子通信。

探子的信是藏在蘭娘的信裏送來的,只看字跡柳氏便知道這不是蘭娘寫的,前面的俱是寫廢言,不過是些北疆小吃的做法,最後一張紙只有一句話,問柳氏願不願意去北疆,若是想去,九月初十去南市白山茶肆二樓見能幫她之人。

柳氏的手抖了一下。

去北疆?她竟然有想去北疆的一天?

三年前柳氏還以為自己這一生的大半羞辱都是定遠公一系給的,那個當著她的面走進定遠公府的尋常婦人幾乎成了她的心結,定遠公對她無禮,是因為手中有兵馬、有北疆,若是真的犯了癡不以自家郎君為重,也可當她不過是個一心求功名利祿的郎君,那婦人又有什麽呢?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寒門官的妹妹,既無家世也無夫主的寡婦,怎可在她面前那般招搖?

柳氏一生才學不輸兄弟,又把持鄭家家業,可謂無輸人之處,在王妃面前亦可昂然,越是如此,越將那事放在心上。

日子一久,柳氏也自知自己越發愛顯才於人前。

這幾年聖人越發無法見人,皇後與尚書令一黨大權在握,尤其是尚書令將整個朝堂牢牢把持在手中,鄭裘這個尚書省侍郎卻尚書省內左右支絀,那些原本見鄭裘成勢便依附而來小世家紛紛避開,鄭裘又得罪了於崇,在世家中說話也難有人聽。

柳氏思來想去,便勸鄭裘自請出外做刺史替朝廷平叛。

在這洛陽眼見是越困越死,倒不如拿著朝廷的銀錢去地方養些兵馬,這般亂世,有兵在手比什麽虛財假權都要實在。

鄭裘卻是不肯的,他對柳氏說:“我這官是聖人封的,眼下聖人病重皇後掌權,若我出了洛陽只怕就再回不來了。那些亂民肆虐各處,我出去做了個刺史只怕兵馬還沒招起人先沒了,那時豈不是失了鄭家的臉面?”

他說話的語氣仿佛柳氏不過一無知稚童罷了。

眼見鄭裘不肯聽自己之言非要貪圖一點虛名,柳氏越發急躁起來,她本就並非那等淑婉溫良的,直接大聲道:

“不過區區一尚書令侍郎,你簪纓世族出身竟看在眼裏不肯舍棄?不過區區一無權之職,偌大朝堂之笑柄,竟比你身家性命還重要?”

鄭裘大怒,拂袖而去,第二日他令人往溫柔坊的春芳歇請了兩私妓來,當夜兩名私妓就留在了府中。

柳氏氣得幾乎吐血,她殫精竭慮這些年,她的郎君、夫主竟然這般卑劣不堪用兩個妓子來羞辱她!

眼前為中秋鄭家飲宴而采買的菊花開得正旺,柳氏緊緊地攥著那封信,額前的一縷碎發被秋風拂動。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真的被羞辱成了。

那一年各處飲宴,旁人都用說不清的眼光看她,柳氏站在人群之中,仿佛一身衣裙被扒了個幹凈。

她出身京兆柳氏,從小才學過人盛名廣傳,長安上下求婚之人踏破柳家的門檻,她嫁入鄭家二十餘載未曾有絲毫差池,她是兩京世家中世家婦的典範,偌大洛陽能落了她顏面的又有幾個?

她竟然就被自己夫君用兩個妓子給羞辱了?!

那之後,柳氏便少管府中事,由得那些妾室管事胡鬧。

她本想看看鄭家沒了她又能淪落成什麽樣子,沒想到剛鬧過兩場鄭裘便極少回府,柳氏問了他身邊的侍從,知道他又在溫柔坊尋到了兩個未至豆蔻的丫頭每日教著讀詩寫字,只等年紀再大點便接回府中。

柳氏硬生生吐了一夜,喉管都破了,血絲摻著胃水湧出來。

自那之後,柳氏的心便涼了。

同光十年,也是這般煞風正盛的日子,鄭裘帶著全家往河南府城外的莊園為家翁賀壽,正值造反的軍隊圍攻鄭州,一隊造反的亂兵從許州流竄到河南府卻被訛傳為逆賊要圍攻河南府。

叛軍四萬打下許州已是勉強,如何能再攻河南府?又見亂兵軍容淩亂,柳氏輕輕一笑,對自己的鄭裘說這並非是來攻打河南府的逆賊。

她自認自己毫無錯處,可沒想到忙著逃命的鄭裘當著滿院下人的面給了她一耳光。

“既然無事,你便在此留著罷!”

鄭裘冷笑一聲,帶著家眷細軟便回了洛陽。

只有她柳氏被留在莊子裏整整半年。

家中一亂,鄭裘就能走,他能去溫柔坊,能去酒肆。

可她呢?鄭裘將她放在宅院裏她便在宅院裏,鄭裘將她扔在莊子裏她就在莊子裏,她竟無處可去。

“你們不過是被豢養於宅中的畜生罷了!”

“柳妤,我等你後悔的那一日!”

在莊子裏,她會想起駱氏那瘋婦說的話。

一夜一夜地想,整日整日地想,她的半生在這般瘋言裏從她的眼前呼嘯而過。

越想著,她竟越來越不知自己是誰了。

她是柳家貴女?

“你們不過是被豢養於宅中的畜生罷了!”

她是鄭家夫人?

“你們不過是被豢養於宅中的畜生罷了!”

她是……矜貴高傲生於簪纓望族的世家婦?

“你們不過是被豢養於宅中的畜生罷了!”

一時想得入神,一時又讓自己別再去想,想又如何,不過更恨自己無路可走罷了。

一日又一日,她苦熬到幾乎要把自己的骨頭都熬碎了,終於有一天問那北疆來的信差在北疆一女子如何能為官。

然後,便有了這信。

“南市……我是不是很久沒去逛過了?待過了重陽,我去南市看看。”

……

姜清玄找到衛瑾瑜的時候她正在洗馬。

衛瑾瑜這匹白馬是姑母衛薔從前那匹“元宵”的孫子輩,難得又是一匹純白的,姑母特意留給了她,她給馬取名“不染塵”,到如今也跟了她快十年了。

北疆兵士皆愛馬如命,衛瑾瑜也不例外,縱使再忙隔三五日總要騎著不染塵出去跑兩趟。

不染塵的性子與衛瑾瑜相似,也是愛鬧的,衛瑾瑜用刷子為它刷毛,它就用頭頂衛瑾瑜的腦袋,把衛瑾瑜的衣服都染濕了。

“別鬧!”衛瑾瑜笑了兩聲,捧了一把水澆在了馬的頭上。

姜清玄站在一旁靜看著,仿佛看見了衛泫和衛錚父子洗馬的樣子,衛家人都愛馬,將馬當了自己的血脈兄弟。

只是阿薔洗馬的樣子他仿佛未見過。

巧的是此時遠在朔州州的衛薔也在洗馬,將袖子挽起,她穿著一身粗衣抱住了馬的頭。

金色的馬毛在衛薔的手中如水般滑落,落在了馬頸上。

“油鍋你千萬別氣,伴刀是你的前輩,我先洗它是應當之事,你說可對?”

被叫做“油鍋”的馬鼻孔噴氣,儼然有些氣惱。

同光八年歸義為與西北四州協力攻打甘州烏護送了兩匹汗血寶馬,這匹金色的馬正是其中之一,整匹馬都是淺淺的金色,身上一點雜色也無,身形纖細四肢修長,跑起來迅猛如風。

衛薔自然愛惜這匹馬,還將整個元帥府中最金貴的“油鍋”給它做名。

可愛惜是一回事,先後是另一回事,她要先洗的馬是她當年不舍得帶去洛陽的“伴刀”,從“元宵”死後純黑色的“伴刀”就成了她的戰馬,東征蠻人北出豐州南下長安都是用的它,如果有一日衛薔還要上戰場,要騎的還是它。

這是同袍之情、生死之交,無論什麽愛惜都是比不過的。

伴刀擡了下前蹄,水汪汪的大眼看了一眼在撒嬌的油鍋,眼中似乎有兩分不屑。

衛薔今日也是難得清閑,李若靈寶帶著文書們比她晚啟程一日,她又是騎馬趕路,算來比她們快上一日半,到了朔州便停下來等她們。

洗馬著實是力氣活,伴刀穩重,一盆盆水澆上去也不動,油鍋雖然有些小性子也是萬中無一的好馬,還主動往水盆上貼,可就算如此,洗完兩匹馬之後衛薔也喘了口氣。

遠遠傳來一聲怪異的尖嘯,聲音先是漸大又變小,仿佛有什麽怪物呼嘯而來又擦著朔州城遠去了。

衛薔將簡單紮起的頭發重新梳攏,又將濕了的衣服換了,笑著對兩匹馬道:“天氣尚早,咱們去看看那新火車?”

麟州軍械所曾有豪言說三年會令火車提速一倍,從前火車最快一個時辰跑四十八裏,如今一個時辰最快能跑百裏,平時一個時辰八十裏,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就真的是一日千裏,兩日一夜就能從雲州進幽州,就算從麟州到東北安民府也不過五日,放在從前實在是想都不敢想。

若是將整個中原都鋪上鐵路,有一處受襲也不過幾日就能調兵過去,若是能將鐵路鋪到西域,漢時張騫出使西域一趟要四年,有一年都在路上,唐代從中原往安西調兵要走上三月,安史之亂李唐調安西四鎮回中原平叛,從此再無安西都護*……從中原到龜茲的路哪怕只要一月,偌大西域也能收入手中。

拉著兩匹馬緩緩走出朔州城,便見又一輛火車呼嘯而來,麟幽線上共有火車十九列,以“安民”為名,剛剛過去的便是安民第七列。

眼中正看著火車過來,手上牽著的韁繩忽然一緊,衛薔轉頭一看,油鍋正欲撒蹄狂奔,卻不是想逃。

“你難不成要與這火車賽跑?”衛薔一邊笑著一邊翻身上馬,火車又一聲呼嘯,油鍋立時狂奔起來。

秋日草黃天高,衛薔單手縱馬,由得金色的汗血寶馬一路狂奔出去,黑色的伴刀跟在後面,兩匹馬如流光和它的影,奔跑在火車道下的草場上。

穿著一身深煙色氅衣內裏是月白的斜襟短衣,衛薔面上帶笑,對油鍋說:“還沒跑夠?咱們早把火車甩後面去了。”

油鍋卻還是絲毫不停。

伴刀在後面跟著,仿佛一個無奈陪著女兒的母親。

站在朔州的城墻能看見元帥如一縷濃煙隨光而去,守軍們都忍不住看過去,那可是元帥,元帥騎馬比旁人更颯爽。

長長的鐵軌延向雲州,雙扇開的窗坐邊著一穿著月白衣衫的男子。

“我仿佛聽到有馬蹄聲。”

陪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往外看了一眼道:“有人騎著馬在火車前面,那馬是金色的,定是絕世名駒。”

穿著月白衣衫的男子點了點頭:“蹄聲有力快而不亂,一聽就是極好的馬。”

“沈郎君放心,在雲州治好了眼,你也可看見那等好馬。”陪坐的男子笑著道,他是從綏州來雲州公幹,順手護送綏德縣學的先生來雲州治病。

“盼是如此。”

秋風自窗入,吹動了男人眼睛上覆著的白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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