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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論心 “還是從一開始,你的目之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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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罪?”衛薔笑了笑,“清歌昨日帶人撈了魚要給你們做鮮魚鲙,要是放涼了可就可惜了,先吃再說吧。”

賀詠歸低著頭,跟著衛薔到了院中。

院中眾人正等著衛薔吃飯,看見賀詠歸低眉耷眼地跟在後面,一群聰明人哪有不明白的?都不說話,等著衛薔端了飯帶著賀詠歸去了一旁屋中。

長孫琴閉著嘴對著葉嫵兒眨眨眼,葉嫵兒低聲道:“你別以為咱們就沒事了,回去便立刻自查,元帥把賀錦鯉逼到這個地步,何嘗不是在殺雞儆猴?”

晏青紅的年紀比她們兩個大些,看著那關上的房門,笑著說:“有些人生來就是結黨才能活,從前是同鄉、同科、同年,現在倒好,同是男人也能彼此勾結。”

“晏刺史,你這話就本末倒置了。”蒸出來的鮮魚鲙鮮嫩無比,坐在石桌前的陳窈兒三兩口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魚,又將蒸餅撕開浸在了魚湯裏,“三皇五帝以來,男子站堂上,女子困宅中,您不會以為天下各處古往今來都是北疆吧?於一些男子而言,女子自己走到了他們面前都是冒犯,又如何能願見女子為官?這些人單打獨鬥難敵北疆鐵律,自然要抱團以成事。”

葉嫵兒笑著在陳窈兒的身旁坐下,也學著她的樣子撕開了蒸餅:“陳刺史開口就是三皇五帝,倒說得咱們這些為官的女人成了男人們亙古未有的肉中刺眼中釘。”

她是在說笑,一擡眼卻見陳窈兒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葉刺史,難道你我不是嗎?”

長孫琴對晏青紅說:“晏刺史,你從前那身後的小尾巴,如今不僅能牧守一方,說話說話行事仿佛都帶雷霆之勢呢。”

陳窈兒跟在晏青紅身邊一路做到了檀州民部的部長一職,後來因為安民之策行之有效,被衛薔看重,直接擢升到了北疆民部,後又轉調財部,猶如一塊璞玉精細雕琢了數年,才放去了營州。

長孫琴她從前是晏青紅身後的小尾巴,也算貼切。

晏青紅看看陳窈兒,笑著說:“我怎麽聽出了長孫刺史話中有酸意?你們也都牧守一方這許多年,怎麽不像我一般能看著從前一棵小樹如今枝葉參天啊?”

各人盤中除了蒸鮮魚鲙之外,還有一道菘菜燴豬腿肉,一道平州海米小火燉的蘆菔湯,陳窈兒將自己的那碗湯放在了晏青紅的面前。

晏青紅又是一笑:“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喜歡喝這個?”

她也沒客氣,直接接過來喝了。

喝完,她對陳窈兒說:“眼中釘也罷,肉中刺也罷,你我身前有天下第一兇刀,破迷障,碎鐵壁,乃古今大幸,我們只管各司其職將各自之路走好,才是應有之道。”

天下第一兇刀。

其他幾位女刺史不約而同擡頭看向了緊閉的房門。

破迷障,碎鐵壁,硬生生開出了一條路的人……

“忙了這許多日,好不容易有一頓好魚好肉好飯食,偏偏跟元帥同坐的是那個賀錦鯉。”葉嫵兒在心裏又給賀詠歸狠狠記了一筆。

被人惦記的賀詠歸食不知味,他剛剛說要請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看看衛薔吃魚,他反覆猶豫,連塞進嘴裏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錦鯉,你這個稱呼,除了燕歌的名字之外,算是顧予歌給北疆人起的第一個綽號。我記得那時候我回麟州之後傷勢反覆,給她寫信也無什麽好事可講,就把你大難不死之事告訴了她,她說世上總有人集運氣之所成,是錦鯉成了人形,我身邊多幾個這樣的人,傷說不定就能好的快些,也就是那時候起,嫵兒師姐就叫你賀錦鯉……其實人之名姓得於祖輩,誰會願意被人以綽號稱呼呢?尤其是你本就有官身,年紀又比旁人大些……你被人喚了這麽多年錦鯉,是你的溫善良願。”

嘴裏塞著一口蒸餅,賀詠歸喉嚨裏哽了一下。

衛薔說完,又吃了一口菘菜燒豬肉。

“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找我替你求情。除了韋老,連長孫琴和嫵兒師姐也來找我,你為何被叫了這麽多年錦鯉,還是我師姐她提醒我的。”

終於強咽下嘴裏的蒸餅,賀詠歸面前多了一盞水。

“賀刺史,你可願信?無論是朔州刺史長孫琴,還是麟州刺史葉嫵兒,還是我今天要與你說的話,其中一絲私怨也無。”

賀詠歸“咚咚”喝下盞中水,擡頭道:

“元帥,您十數年來信我,將雲州上下托付,我也知道,無論我口中如何說著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終究比不上您予我這份信任。”

“好,你這話我也信。”

衛薔放下了手裏的筷子。

仿佛從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絕不會徇私的北疆之主。

“雲州刺史賀詠歸,你以為北疆使女子可為官,是為什麽?”

賀詠歸端坐在桌案對面,沈聲答道:“回元帥話,女子可為官是因《北疆安民法》,《安民法》總綱第一條,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人人可得田,人人可從軍,人人可讀書,人人可為官,務必使勞有所償,功有所賞,令行禁止,法度可依。從乾元十五年您頒此法,增刪重整六次,此條從未改過。”

“雲州刺史賀詠歸,你以為此條如何?”

“回元帥話,此條為上善之政,安民之基,當萬世流傳,十數年來我無一日不心懷此念。”

“可在你的心裏,此話的意思是,人人可得田,人人可從軍,人人可讀書,人人可為官,可若是女子為不了官,那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務必使勞有所償,功有所賞,可女子的功勞實在微末,令行禁止,不讓女子為官不算違令,法度可依,法度種種皆要費心,女子為官之比,省了便省了。”

窗外有光斜照而入,照在衛薔的半邊身子上。

她看著賀詠歸:“才十幾年,這話在你心中怎麽就變了模樣?還是從一開始,你的目之所及,就沒有看向那些為北疆流汗流血的女人?”

賀詠歸自覺北疆官吏調度之事自己無可辯駁,低下頭道:“元帥,最初見到你與一眾女兵女將,我時時驚嘆世上女子與我從來所想的不同,後來與女子共事,我也並無抗拒之心,若說我最初就沒看見女人的辛苦,我是絕不肯認的。”

雙手放在腿上,賀詠歸幾番想要將手攥成拳又松開。

旁人見他,覺得他是雲州刺史,定遠麾下最老的一代牧守之臣,可在衛薔的面前,賀詠歸一直知道自己是誰。

他永遠是那個死裏逃生茫然不知所措的失城縣令,他被掛在定襄縣的城墻上,看著蠻族屠戮淩虐他治下的百姓。

在定遠公的手下,他並未因自己的權柄而自滿過,他不求財不求利,甚至也不求名,十幾年來閉上眼睛,他都能看見那些死在他面前的百姓,唯一能讓他稍得解脫的,是當年那個抱著鐵盔進了帳篷的清瘦少女。

“聽說你從前是個縣官,可知如何組織百姓種地?”

他自然是知道的。

也因此,他沒有死在那些被冤魂糾纏的夜裏,有活著的人在等著他去做事,他不能為死去的人贖罪。

明明是這樣的,最初,明明是這樣的。

當年的少女長大了,一雙眼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可你終究是變了,賀刺史,你不知不覺,將一些人放在了一些人和事的後面,且不以為錯。”

賀詠歸艱難萬分地點頭,從椅子上跌跪到地上:“元帥,是我錯了,從我不知自己錯了的那一日起我已經大錯特錯,我自請免去雲州刺史一職,只求您別讓我再無事可做,若諸事清查之後判我有罪,我願去礦山效力,若是僥幸無罪,我自請去田間做一教授種田之法的小吏……”

“賀刺史,不必如此。”

衛薔站起來,繞過桌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拖拽了起來。

“事情還沒查清,我們今日所說,不過是幫你自省自認,事情到底如何,還要看調查的結果。”

還沒等賀詠歸心頭沈痛稍解,衛薔將手撐在桌案上,面上有些微淺笑。

“待查清其中盤根錯節,賀刺史,北疆的雲州在你的治下生出了虬結難解的一張網,你怎能將這網留給其他人呢?”

賀詠歸看著衛薔的側臉。

耳中聽見她徐徐說道:

“三個月內,你如何讓這網生出來的,便如何將它連根拔起。”

中年男人瞪大了雙眼。

“疏失也好,放縱也罷,萬錯其根在你這牧守者失了本心,對雲州百姓背信棄義,無論有如何惡果,你都難辭其咎。你想要贖罪也好,寬慰自己也罷,那些從中做鬼的人盡數找出來清理出雲州,不正是你應該做的嗎?”

“不管你用了什麽辦法,你要在雲州撥亂反正,三個月之後,不管你去了何處,我要雲州五年內再無為官之人因產育左遷、去職、減俸。”

明明是春寒料峭,賀詠歸卻周身都是冷汗。

對坐無言。

大概過了許久許久,他終於聽見自己說:“是,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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