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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月下 “聖人就是不想元帥做衛氏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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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簪子將燈挑亮,燈下,有細白的手指翻著冊子。

解了頭發的陸明音將發簪放在一旁,自從崔教授點了她做秋部風隊的一隊之長,她每晚都查覽隊中十幾人的功課,今日也不例外。

定遠公定下的每部兩隊相爭,起初她們只覺得有趣,真身在其中,陸明音才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一番驚心動魄。

兩京世家的小娘子從前是拼家世,現在只能拼自身,從前看著拙笨的奮起直追,一旬一考,第一次旬考,名列前茅的竟有好幾位原本都是不起眼的人物,素有才名的小娘子們又如何肯讓?不寫詩了,不念詞牌了,也不傷春夏之景了,起初,一院中只四五人在夜裏看書,到了如今已經是無人不夜讀了,幾十人在一起,讀書聲從早到晚,上課之外幾乎無片刻停息。

就如她們這三人一寢,她一人占了書案點了油燈,另一湊在壁燈下的榻上看書,同寢之中一姑娘年紀最小,也體熱貪涼,已經舉著一盞油燈去了院子裏,陸明音坐在窗前,能聽見她在窗下嘀嘀咕咕什麽“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

看完了最後一本冊子,陸明音站起身,收好書冊之後招呼一聲用完了書案,才舉著燈走到屋外,正見院中處處燈火,燈下皆是苦讀少女,真正學風濃重。

“那些男子所去的書院、國子監、太學……學風也不過如此吧?”

這般一想,陸明音就笑了。

今日與平常稍有不同,院中有幾人正坐著聊天,身旁圍了一群人正站著聽,人人面色沈重,頗為鄭重其事。

坐在胡凳上的薛洗月見了陸明音,招手讓她過來。

“擡頭見陸秋風執燈淺笑,實在美不勝收。”

陸明音挑了下眉頭,道:“薛助教又知道了什麽稀罕事?”

陸明音當了這秋部風隊的隊長,就被人喚作陸秋風,鄭蘭娘當了春部的部長,也被人叫鄭春部,薛洗月做了助教,現在亦成了薛助教。

這般男子似的以銜相稱對這些姑娘們來說甚是新奇,彼此稱呼起來也樂此不疲。

薛洗月讓了自己的座給陸明音,陸明音已坐了半夜,連忙推辭,座位又讓給了一年紀略小的姑娘。

見眾人靜了下來,薛洗月接著說起剛剛在說之事:“元帥殺了衛銘就被皇後派人帶進了宮裏,不多時便回來,竟然一點申斥也未受,聖人還賞了東西下來,可崔教授面上並無喜色。我實在不懂,既然元帥已經是定遠公,為何不能將衛氏原本的爵位給了她呢?聖人看似對國公百般維護,為何卻在此事上如此怪異?”

鄭蘭娘坐在一旁,身上蓋著一件薄衣,卻仿佛還有些冷,縮了下肩膀,她說道:“也許是因皇後?聖人素來愛重皇後,衛氏也是皇後的母家,如今皇後與國公不睦,若是讓國公連衛家一並占了,皇後又如何自處?”

她身邊一小娘子拎著一盞自制的小燈籠撅了撅嘴,道:“可聖人……聖人是聖人,會不知道這衛氏的爵位不給元帥,元帥便不算衛氏正統?”

“衛氏本來就做著戍衛北疆之事,如今元帥也做著,雖有先皇、聖人連連賜爵,可我從前聽家中父兄說起來,也不覺元帥就是衛氏正統。”

“聖人就是不想元帥做衛氏正統。”說話的一直靜聽著的陸明音。

她說了這一句,幾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一旁一個十二三的小姑娘是春部之人,今日春部沐浴,她頂著長長的濕發來找自己阿姊替自己梳頭,此時,她晃了晃腦袋,腦後那只手卻還是停在她的發上。

她阿姊已然呆住了。

陸明音看著手中的油燈,低聲道:“薛助教,你也算是出身武將之家,可知道定遠公衛氏對大梁來說,到底是什麽?”

薛洗月想起了自己的大伯和堂哥,他們二人都是武將,偶爾說起先定遠公衛泫,都極為敬重。

“應是……大梁第一將門。”

陸明音又問:“那這第一將門,又到底是何物?”

如春花般的陸秋風笑著環顧所有人:“所謂第一將門並非虛名,大梁武將半數出自衛氏麾下,薛大將軍曾做先定遠公副將,如今被聖人重用、與各家爭奪禁軍之權的趙氏兄弟細算起來也是得了先定遠公青眼,才得重振自家門楣,如今房州守將也是從北疆殺出來的,輔國將軍鎮守淮水,他父為元帥之祖父牽過馬……這才是大梁第一將門。”

無數次,陸明音聽過自己的祖母為自己講曾經的保寧郡公府是如何的功勳榮耀,那些舊事裏,也總有著衛氏,先定遠公衛泫性情堅毅、心胸寬廣,又一心忠於先帝。

——若非如此實在找不出錯處,申榮又怎會鋌而走險假傳聖旨將他一門男丁騙出來殺了?

——若非懼衛氏之聲威,先皇為何要找一平庸猥瑣之輩來繼承衛氏?不過是希冀衛氏能就此湮滅於塵埃罷了。

“我曾聽祖母說過一句話,叫:‘禁軍入宮不解刀,禁軍見衛不帶刀’,薛助教若有閑暇,不如問問旁人,今日來請國公的那位將軍可曾帶了刀進府。如今元帥據有北疆十三州之地,十幾萬兵馬,已然是大梁最強之兵,被稱為‘天下第一兇刀’,若是這樣的人在接掌了‘大梁第一將門’,怕是有人會夜難安寢……”

晚風輕動,看著陸明音的笑,有人突覺周身遍生冷意。

原來聖人也是一直在提防元帥的。

鄭蘭娘身後,一小娘子“嘶”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臂膀,怯聲道:“這事與我們這些閨閣女子也不相幹,我們還是別、別聊了吧。”

“不相幹?”陸明音冷笑,她實在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自遮耳目到如此地步。

那小娘子有些怕陸明音,可還是說道:“聖人對國公如何,那輪得到我等置喙?再說……國公是臣,聖人是君,哪有為君者要令臣下事事滿意的道理?”

“你說得對。”

陸明音點點頭。

她手中油燈輕晃,映得她的臉也明滅斑駁。

“你父為國為民,祖傳的爵位不給也就不給了,反正你父是臣,聖人是君,哪有為君者要令臣下事事滿意的道理?那讓你在上陽宮中為聖人祈福,你怎麽還一日日哭喪著臉不成樣子?離了上陽宮的時候你就該嚎啕大哭不肯離開才對啊,還能讓聖人知了你的一顆忠心。慷他人之慨,還是替手握十萬兵的元帥慷慨,你就不怕口氣太大撐破了你的臉皮?”

痛罵了一串,陸明音看向其他人,冷聲道:“不管怎麽說,那衛氏的爵位本就該是元帥的,那是元帥曾祖一輩打下來的爵位,是三代衛氏子弟換來的赫赫聲威,是衛氏受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將門’,絕沒有這般被人應付了事的道理,哪怕應付之人是聖人,道理總是要講的。再說,我們現在能每日受教,每日讀書,而不是在上陽宮中那般苦捱,亦被許了往北疆尋前程,這是元帥仁善,我受了元帥的恩,自然替元帥說話,若是看不慣,就自尋個能看慣了你的去處,也不看看天下之大,爺娘都不容你了,除了這兒還有哪能容你?至於我,能容我之地,自然千好萬好,容不下我的……哼。”

那小娘子還不服氣,還要說什麽,卻被鄭蘭娘叫住了。

“心娘,我們這般討論事情,要論的是理,若這等時候都事事將聖人掛在嘴邊,連公理都不談了,那我們也不必再聽再論了。”

鄭心娘看向自己的堂姐,漲紅的臉淡了下來:“大姊,難道忠君之言也是錯的嗎?”

“忠君自然無錯。”鄭蘭娘擡頭看了眼月亮,緩聲道,“就如你誇明月高懸,誇一萬遍都不會有人說你是錯的,可我們說冬雨淒冷,你說明月高懸,我們說桃花正好,你說明月高懸……無趣,亦於理無益。”

坐在胡凳上的鄭春部看向執燈的陸秋風。

兩人竟相視一笑。

薛洗月看了這一幕,心底一嘆,默默記了下來。

陸明音鋒銳更勝,鄭蘭娘脫胎換骨,其餘姑娘亦有所變……接下這助教一職她本有些不甘願,如今卻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待來日,她們真到了那聞名而未見面的北疆,又會變成如何模樣?

同一輪明月之下,身在雲州的裴道真正在奮筆疾書,將自己所見所聞記錄下來。

今日他去看了雲州的棉織廠,見上百女子以織機織布,實在是一奇景。

一邊記,他口中也念念有詞:“童學將教人到十三歲,若能進學,便進縣學、州學,就算不得進學,也認了千餘字在心,能寫會算,往商行裏做個跑腿,也能做得口齒清明,也可入這等棉織廠……女子進了棉織廠,工錢可存在官府所開的錢莊之中,還給利息,非本人持印鑒親簽不可支取,有趣,有趣,進了廠中各人所得便歸了各人,田畝亦是官府所分,有了鐵犁,十七八歲女子也可每日犁地數畝,再加上織棉、織毛、鑄鐵、城中修葺諸多營生……北疆這是拆小家而成大家,正和了孔聖‘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般天下大同之理,只不過並非‘男有分,女有歸,而是男女皆得其分’,妙哉妙哉。”

寫得盡興,說得也盡興,裴道真放下筆,伸了個懶腰道:“阿七,為父我可還有何疏漏?待你阿娘來了北疆,按我所寫一一看過去,定覺得極有意思。”

裴道真身後卻並無人應答。

他楞了一下,轉身看去,之間空空客舍內只有他一人。

“阿七?阿七!”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額頭:“我今日入從棉織廠後門直接去了縣學,接著又騎馬去看了築城,阿七他莫不是沒跟來吧?”

縣學內,裴從越躺在床上,一側躺了一穿著白布中衣的少年,那少年背了好一會兒的書文,轉身看向他:

“裴兄,你阿父居然真沒來找你。”

“無妨,我正好跟著你們藺夫子再聽聽算學。”

口中這般說著,裴從越竟仿佛毫不在意。

那少年覺得有趣,道:“裴兄,你竟然毫不生氣?”

“生氣?”裴從越看著縣學屋舍的橫梁,面色平靜,徐徐道,“自來了北疆,我阿父這已是第三回 將我丟了,哪裏氣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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