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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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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狩獵後,容若便開始準備殿試。不料臨近考試,突然患了寒疾,未能參加。下一次的殿試還要等三年。人生苦短,君王有意,臣子有心,無奈天意弄人,前些日子對玄燁的承諾,已然要延遲兌現了。

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裏誤春期。

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游非隔面,玉階有夢鎮愁眉。

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玄燁誤會了,殿試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容若。過了幾個月,他才知道容若沒參加殿試是因為高燒不起。這天,玄燁招了容若入宮。

容若到宮中的時候正在早朝,他便在上書房等他。

“混賬,氣死朕了。”隨著聲音,容若看到玄燁從門口走進來,身後跟隨的太監嚇得腰板都不敢直起來。

容若走過去,玄燁也朝他走來,一副盛怒的樣子道:“吳三桂上疏自請撤藩,料朕不敢嗎?三藩仗著天高皇帝遠,飛揚跋扈,朕早就想撤了。一個撤、二個撤,以為朕沒了他們就不行?”

換了一口氣,玄燁又道:“滿朝文武沒一個敢站出來與吳三桂作對的。說什麽萬一激怒吳三桂使起兵造反,將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什麽他們操心了大半輩子都是想社稷安穩,全無半點兒私心,鞠躬盡瘁都是為了朕,為了朕的江山。呵,朕還真該頒給他們個盡忠報國獎!”

玄燁發洩出心中的不滿,容若根本插不上嘴,連請安都省了。

容若道:“吳三桂擁兵自重,他未必有功成身退之心,自請撤藩恐怕是個幌子。可奴才認為,要想國家長治久安,撤藩是必須的。”

玄燁點頭道:“恩。自從除了鰲拜,三藩就成了朕最擔憂的問題,你所說正合我意。雲

南地偏,又多有戰禍,吳三桂仗著雲南多事料定朕不敢動他。礙於平南王上疏請辭,他不得不向表明態度,以免朕懷疑他的忠心。借此,他也想試探朕的態度。若朕不允,他必以為朝廷無法與之抗衡,招兵買馬大舉出師指日可待。若朕允了,那便是逼得他反。吳三桂蓄謀已久,今日徹亦反,不徹亦反。”

“既然如此,不若從其所請,為先發制人之計。”

“對!朕正是這麽想的。”玄燁拉著容若走到一張紅木騰龍椅旁,推他坐下,“坐著說。”

玄燁隔了紅木小條幾坐在容若旁邊,道:“朕沒想到還是有人站在朕這邊的。只可惜你還沒有功名,朕就缺少一個陳詞讚成撤藩的大臣。”

“其實阿瑪跟奴才提過,當初太宗皇帝入關,政局不穩,不得已借助三藩的力量。可自古割據為禍,當引以為戒。”

“哦?”玄燁眉毛一挑,“他讚同撤藩?為何今日早朝時他不提出呢?”

“大概阿瑪有他的顧慮吧。”

容若這麽說,玄燁也沒有追根究底。無非不知道聖意如何,怕犯了忌諱。八歲登基,臣子們的心態玄燁早已了如指掌。只要君臣互利,何須拘此小節?須懂得禦臣之術,這其中的平衡還不容打破。

“容若。”玄燁喚他,“三年後的殿試,你會參加嗎?”

“奴才不會再錯過機會了。”

“好。不要讓朕失望啊!”玄燁緩緩道,“朕需要你在朕身邊為朕出主意。”玄燁看著遠處,神情孤獨而落寞。

“皇上。”容若輕喚。他端起條幾上的茶碗,遞過給玄燁,“別太操勞了。”

茶水還冒著熱氣,淺淡的茶煙繚繞在容若和玄燁之間。玄燁接過茶碗,擡眼時對上容若盈盈關切的眼神,忽然心下一軟。和容若在一起很舒服,仿佛長途跋涉後終於卸下所有行禮,專心致志地享受春風拂面的溫柔。

十一月,吳三桂起兵雲南,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正式反清。

乾清門,朝堂上。

索額圖進言:“臣早說過,撤藩必定引起吳三桂兵變。 吳三桂鎮守雲南已久,其藩屬甲兵不下萬餘,加上綠旗兵、投誠兵,戰鬥力不可小覷。若與清軍交戰,百姓將陷入水生火熱中,實在不宜興兵。”

道:“臣以為,不如取消撤藩的決定。”

明珠呵斥:“君無戲言,豈可兒戲!”

大臣爭論紛紛,朝堂亂做一團,玄燁憋了一肚子火,終於爆發:“朕讓你們來是想對策,不是聽你們爭吵!一個個兒平時主意不是很多嗎?就沒人拿出個平藩之策嗎?”

索額圖道:“依臣看,都是明珠、莫洛等人力主撤藩觸怒了吳三桂。不如誅了此等奸人,提著他們的頭去與吳三桂談判,就說皇上只是受了奸人蒙蔽。”

明珠聽得,臉色一變。

玄燁喝道:“混賬!朕這麽容易受蒙蔽嗎?撤藩是朕的主意,難不成要誅了朕?”

“臣失言!”索額圖跪地,嚇出一身冷汗。

豈有此理!

臣子們還在竊竊私語,康熙盛怒:“退朝!”

大臣們陸續走出乾清門,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

“我就說嘛,皇上還太年輕,早晚惹出亂子。”

“當初鰲大人不讚成皇上親政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話說不得,莫被當成了鰲拜的餘黨。”

上書房。

“小貴子,出去聽到些什麽?”玄燁坐在案旁喝了口茶。

“奴才不敢說。”

“赦你無罪,快說。”

小貴子忐忑道:“他們說吳三桂惹不起。”

“長他人志氣!還說什麽?”

“回皇上,他們還說皇上您太年輕,不懂事兒,惹惱了吳三桂,都是自找的。”

“啪!”玄燁把茶杯狠狠砸到案上,滲出的水打濕了旁邊的兵書。

“皇上息怒,不是奴才說的。”小貴子慌忙跪倒。

玄燁起身,大步往門口走去。

“皇上去哪兒。”小貴子小心翼翼地跟上來。

“朕要出宮!”

慈寧宮。

太皇太後與皇後坐在窗邊下棋。窗框的鏤花影子映在兩人臉上,斑斑駁駁,清清淡淡。皇後赫舍裏氏容貌姣好,太皇太後神態慈祥。

“皇後今兒怎麽有空過來陪哀家下棋?”太皇太後右手拿著一枚白子,盯著棋盤,思量如何處置棋子。

“臣妾這不是怕老祖宗你悶嘛。”皇後留意棋盤。

“皇上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還不是為了三藩的事,好久都沒到臣妾這方來了。”

“原來是皇後你悶了啊。”太皇太後打趣。

“老祖宗你就別拿臣妾取樂了。”皇後落了一子。

太皇太後對小太監道:“小平子,你去看看,皇上這會兒在幹嘛。”

小平子立刻上前,躬身道:“回老祖宗,奴才剛從上書房過來,皇上為了吳三桂的事兒正發火呢。”

“發火?”太皇太後揚眉道,“皇後你去勸勸。我那孫兒就是性子急,這個時候總是需要人在身邊陪伴的。”

小平子道:“回老祖宗,皇後娘娘,皇上出宮去了。”

“出宮?去哪兒了?”

明府。

“臣參見皇上!”

“平身吧。”玄燁道,“明珠,容若在不在?”

“在書房。”

“朕去找他。”

“臣帶路。”明珠躬身,心裏七上八下的。

玄燁進了書房,見明珠在房外逗留,索性掩了門。

容若連忙起身迎駕。

玄燁在一張紫藤椅上坐下,容若遞了碗熱茶給他,道:“皇上一臉慍色,可有何事煩心?”依舊是溫潤入心的嗓音。

“還能有啥事兒?朕就沒見過這麽囂張的臣子,一見形勢不對,立刻推卸責任。朕撤藩,逼得吳三桂造反,他們就逮著說個沒完。”

“吳三桂起兵,戰火一起,朝廷從此多事,百姓辛苦。”一字一句出自容若嘴裏,憂自心中,“奴才擔心皇上,思量了一晚,有些定計,不知道能不能幫到皇上。”他說得忐忑,因為沒有把握,卻望為他分擔。

“是嗎?朕也做了一些部署。”玄燁笑道,“說來聽聽。”

容若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玄燁認真聽著,時而蹙眉,時而點頭。兩人的計策一拍即合,互為補助。

容若面容憔悴,下眼瞼發腫,定是一宿沒睡。

玄燁看在眼裏,心下感動。他看著認真說話的容若,卻已經沒有在聽他說了些什麽。眼前之人雙眉顰顰,眼波杳杳,時不時望著他,眼睛裏照出了他的臉!

“恩,朕心裏有計劃了。”玄燁忽然起身。

他緩步走到容若書案旁。硯中墨汁尤新,旁邊有一首小詞,玄燁拿起來,眉毛一挑,問道:“你作的?”

“恩。昨夜朗月當空,一時所感便寫了這闕。”

玄燁吟道:“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

是思人,思的還是個女子。一絲怒色劃過玄燁的眉梢,他放下詞,不作任何評價,道:“朕還要做平藩部署,這就回宮。”

容若送玄燁出門,玄燁徑直離去,不理會他。

明珠看出了玄燁的不悅,問容若:“你跟皇上說了什麽?怎麽把皇上惹得氣沖沖的?”

“沒事兒,皇上只是與兒商討平藩對策。”

明珠道:“商量對策?皇上有這麽多大臣,要商量還怕沒人?你跟著瞎摻和什麽?不要以為皇上現下對你親近就得意忘形。聖意難測,保不準下一刻就要了你的小命。”

“阿瑪您多慮了,皇上不是這樣的人。”

明珠嘆道:“你還不了解帝王心。”

第二天早朝,玄燁下旨:“今吳三桂已反,荊州乃咽喉要地,關系最重。著前鋒統領碩岱,帶每佐領前鋒一名,兼程前往,保守荊州,以固軍民之心。並進據常德,以遏賊勢。”

沒有人再有異議。

平定天下,終究是要靠自己的。

退朝後玄燁回到上書房,在書案前剛坐下,見平日案上放的香爐不見了,大發雷霆:“小貴子!誰動了朕的香爐!”

小貴子膽戰心驚“爬”到玄燁身邊:“奴才拿去清洗了。”

玄燁怒道:“誰允許你亂動的?不怕腦袋搬家?”

“奴才該死!奴才馬上去取回。”小貴子慌慌忙忙跑出門去。平日他拿走香爐清洗皇上是默許的,但他深谙君王喜怒無常,哪敢還嘴?

不一會兒,小貴子捧著一個獸形香爐進來,恭恭敬敬遞給玄燁。

香爐在手把玩兒,玄燁頓時覺得安心。這兩天他太勞累常不能入眠,這熏香的味道可緩解疲憊,便愛不釋手了。不喜歡的時候尚可不必在意,喜歡了就只能屬於他一個人,任何人碰不得。

當日,太皇太後召見了容若,扯了些閑話家常。

玄燁午睡剛醒,聽得容若入宮,便招了他來寢宮。

玄燁屏退了太監侍婢,坐在床邊,對容若道:“你可知朕昨晚未眠。”

容若道:“皇上還在為三藩的事兒煩惱嗎?”

“不。是為了你。”

容若望著玄燁,不解,好一會兒沒說話。

玄燁拍了拍身旁的龍床,道:“你過來,坐這兒。”

“奴才不敢。”

“朕叫你坐你就坐,有什麽不敢的!”

容若依言坐下,玄燁望著他,道:“朕讀過你的詞,知道你在思念一個女子。朕聽說,你有一個表妹,從小青梅竹馬,可她幾年前入宮了。如今她是朕的妃子,你卻仍對她念念不忘,將朕置於何地?朕心裏很不舒服。”

容若啪地一聲跪下:“皇上誤會了,奴才與表妹之間只有兄妹的情誼。那闕詞,只是單純地感嘆古人罷了。”

玄燁扶他重新坐好,伸手撫摸他的臉:“容若啊,你要朕怎麽說你才好呢?動不動就‘奴才奴才’的,朕從沒有把你當作奴才。”

容若忐忑地看著玄燁,玄燁手上的溫度從臉傳至心底,他有些不知所措。

“朕想了一晚,終於想明白。容若,朕喜歡你,朕要你這一生,只能是朕的人。”

話音未落,他已經傾身過去吻住容若的唇。

容若驚得面無血色,用力推搡著玄燁,卻被按得死死的。好不容易抽出嘴來,他道:“皇上,您定是太累了,奴才去找皇後娘娘來陪您!”

“朕不要別人!”日思夜想,這般為他,他卻把他推給別人。玄燁失了耐心,粗暴地將褪去他的衣服,解去他的腰帶。

容若抓住玄燁不安分的手,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君臣之禮早跑到九霄雲外,本能地一腳踹開他。

“納蘭成德!”

容若嚇得跌倒在地,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伴君如伴虎。阿瑪的話回蕩在耳邊,他害怕了。

“看著朕。”

容若擡頭。

“你很怕朕嗎?你恨朕嗎?”

“奴才不敢。”容若望著玄燁,眉宇下,一雙如水明眸。

玄燁道:“容若,你知道朕喜歡你什麽嗎?朕喜歡你的眼睛,喜歡它柔情似水,總有朕的影子在裏面。”說著,他溫柔地拉起他,將他擁入懷中:“朕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待朕的。”

“是。奴才敬佩皇上,願意追隨皇上,待皇上如知己。”容若任玄燁抱著,聲線脆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但奴才不是女人。”

一句話如同當頭棒喝。

上天規定男人與女人才能結合,人定不能勝天。

玄燁望著容若,眼睛紅似血,如一頭吃人的猛獸。

他愛新覺羅玄燁是人間的主宰,偏要跟老天鬥一鬥!

玄燁發瘋似地把容若撂到床上,壓住他□□的身。觸手處皮膚滑膩,讓人銷魂蝕骨,他怎甘心放棄這具令他著魔的身體。

明黃繁華繡著盤龍的被子掩映著兩人的肌膚,容若愈掙紮,玄燁愈變本加厲。他感到玄燁的手如靈蛇般在他的大腿根部游走,一個硬物抵在股間。忽然他全身顫栗,蜷縮成一團。

“怎麽了?”玄燁粗踹著,語聲焦躁。

容若不答,埋著頭不看玄燁。

“看著朕!”

不聽。

玄燁捏著他的下巴,硬扳過他的臉,卻在下一刻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你哭了?”

……

容若抹掉淚,道:“你是皇上,是百姓的父母,我不能傷害你。可我高估了我自己。我天真地以為我能和皇上成為知己,原來在你眼中,我不過是寵孌。”

“你打算傷害朕?你竟這麽不情願?”玄燁覆在容若身上,反手摘下床頭的尚方寶劍,拿劍比著他的脖子,道:“你不怕朕殺了你!”

“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只是就這樣死了,奴才不服!”他躺著,倔強地看著玄燁。

“好,朕就殺了你。”說著劍鋒割進了肉裏,頓時有血滲出來。

容若閉著雙眼,頭仰得高高的,卻難掩驚慌地直喘氣。

氣息噴在玄燁臉上,玄燁笑著,意味深長:“果然不怕死呵。”忽而轉為怒:“朕最討厭人跟朕賭仁慈,朕告訴你,不要以為朕拿你沒輒,朕這就下旨,誅了你全家。”

“昏君!”

“你罵朕!你敢罵朕?”

“怎麽不敢?人之將死還有什麽可怕的?我阿瑪額娘也被我連累了,我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容若說得理直氣壯,卻是在哭,表情扭曲地望著盡在咫尺的玄燁,“我看錯你了。我一個人惹怒了你,你幹嘛要扯上我家人?我阿瑪為了朝廷規行矩步,從不敢做僭越之事,他就是怕說多錯多,遭人忌。我以前惱他得過且過,不肯為君王分憂。現在才知道原來阿瑪是對的。可是已經晚了。我連累了阿瑪額娘,被你這昏君無端端誅殺。”

玄燁越聽,怒火中燒,撐起,強壓著胸中的一口悶氣,喝道:

“滾!朕不想再見到你,給朕滾出去!”

容若拾起地上的外衣,邊走邊穿好衣服,出了門,“啪”地一聲甩上門。

玄燁頹然地坐倒在床上,胸口起伏,怒氣難平,

他真的是昏君嗎?

容若回到房間一呆就呆到晚上。床頭擺著各種應考的書,他忽然想到和玄燁初識之日,春光爛漫,草長鶯飛。當他知道那個縱馬疆場英雄不凡的少年就是當今天子之時,他有多高興。他知道,那將是他一生追隨的人。考取功名,這是他對玄燁的承諾。

“朕不想再見到你。”

聖意難測,一朝見棄,夢也該醒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好詞!

容若與漢人朋友們圍坐在客棧,品茶賦詩。

漢人朋友們稱讚著容若的新詞,品味著其中的典故,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容若附和地笑笑。

容若自幼崇尚漢文化,少年才俊,結識了嚴繩孫等知己好友。只是現在知己都不在身邊,怕是沒人懂得他此時的失落。

康熙十三年,二月。

吳三桂兵占常德、長沙、岳州,湖湘、四川等地淪於戰火。

三月,耿精忠響應吳三桂,興兵福建。

這幾個月容若再沒見過玄燁。這天,玄燁突然召見容若,容若懷著忐忑的心走進上書房。

當他見到玄燁之時,吃了一驚:數月不見,玄燁整個人瘦了一圈。

玄燁道:“容若,朕想清楚了。朕不再逼你,也不會為難你阿瑪。你很聰明,朕不想失去一個好臣子。朕說過只要你考中進士,便重用你,這話依然有效。”

容若心下一軟,道:“皇上近來可好?”

“恩。”玄燁點頭,“不過朕告訴你,朕對你還沒有死心。朕會等到你回心轉意的一天。”

聽到玄燁這麽說,容若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玄燁眼神一黯:“你還是這麽怕朕。”

停頓了片刻,他嘆道:“你知道朕剛才在想什麽嗎?朕在剛才停頓的一瞬,做了一個決定。”

“什麽?”

“朕愛你,所以決定放棄。”

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五味雜陳。本來見到玄燁憔悴的樣子,心已不忍,再聽到玄燁這般說,愧疚之意頓時湧上心頭,怎樣也排遣不了,只化作一聲低喚:“皇上。”

“聽說你要納妻了?”

“恩……是阿瑪額娘的意思。”

“你可要幸福才好,這樣朕放棄才值得。”

他誤會玄燁了!不是誤會他昏庸,而是誤把他的情深義重當成了擁抱寵孌的消遣!他何德何能,怎受得起如此厚恩?

容若回到府上,回想著玄燁待他的種種,愧疚之情積壓於心,更是難紓。

那天後,容若茶飯不思,瘦了,憔悴了。阿瑪額娘給他定了親事,可是他根本不愛那個陌生的女子。容若想,或許自己心中是有玄燁的,否則為何會這般心痛?他心念著玄燁,不願辜負了好女子,可既然註定不能與玄燁在一起,又何苦執著?

春風微涼,帶著夜裏的潮濕,拂過面頰。越是溫柔,越讓人心下脆弱。

翠袖凝寒薄,簾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絲殘篆,舊熏籠。

暗覺歡期過,遙知別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風。那更夜深清露,濕愁紅。

作者有話要說:

☆、靜若

即將迎娶少夫人,明府的下人忙翻了。覺羅氏指揮著下人們搬東西,掛喜帶,布置大堂。

容若從外面回來,經過大堂,覺羅氏拉住他,道:“你還在這兒閑逛?看看新房還需要什麽,叫下人去買呀。你額娘我忙得滿頭大汗的,你倒好,散步呀?太皇太後指定的媳婦兒,咱們可不能怠慢了。”

容若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他才看她,道:“額娘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覺羅氏掩飾著自己的失言,“我是說太皇太後和皇上都曾向你阿瑪道賀。咱們得把婚禮辦得體體面面的,才不負主子隆恩啊。”

“哦,是嗎?”也不知他在問什麽,只看到他低頭朝著書房走去。

“誒——”覺羅氏望著容若的背影,擡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我說這孩子怎麽了,整天魂不守舍的?”

洞房花燭夜,賓客滿座。新房的一道門,隔斷了外面的喧囂。

房內,紅色蠟燭映照出紅色的喜字,紅色錦屏呵護著紅裝的新娘。盧氏罩著喜帕,衣著整齊,端莊嫻靜地坐在床沿。房門打開的聲音響了,她握在膝前的雙手握得更緊了。

容若緩緩走近,挑開盧氏的喜帕。新娘子低眉頷首,婉轉含羞,微微上揚的嘴角顯示了她的喜悅與不安。

容若與盧氏飲了合巹酒,便道:“娘子早些歇息。”然後轉過屏風,走到桌前,調了調蠟燭的燈芯。

“相公……”隔著錦屏傳來她的聲音,“相公可是嫌棄妾身才貌鄙薄。”

容若道:“娘子多心了。娘子既嫁於我為妻,我自當好好待你。只是今日我飲太多酒,身子有些不適,想吹吹風醒醒酒。你先歇著吧。”

上書房。

一更了,玄燁還在批閱奏章。為了提神,他一邊看奏章一邊喝酒。小貴子給他斟了一杯又一杯。他寫的字越來越歪。

“皇上,該歇息了。”小貴子小聲提醒。

“朕還不想睡,朕睡不著,朕不睡。”

他突然指著小貴子,盛怒道:“朕不準你和別人在一起!”嚇得小貴子兩腿發軟跪在地上。

說完,玄燁又繼續低頭看他的奏章,弄得小貴子摸不著頭腦。

門開了,皇後走到玄燁身邊,接過侍女手上柔軟的織錦緞地袍,輕輕蓋在玄燁身上。

玄燁轉頭看見了她,一瞬間,心弦仿佛被這雙溫柔的手輕輕撥動,玄燁柔聲道:“與其為不愛自己的人傷神,不如憐取眼前人。皇後,朕這些日子忽略了你,令你受苦了。”

皇後笑著搖了搖頭:“臣妾不苦,為了皇上,臣妾等多久都不苦。”

玄燁深情地望向皇後,放下手中的工作,拉著她的手道:“朕今晚上你那兒睡。”

明府,喜慶的新房,紅燭的光照出容若的臉,昏紅有些暧昧。靜若從屏風後偷偷看他。她沒有告訴他在嫁給他之前她已是他的忠實詩迷。

容若倚著窗,望著跳動的燭火,也不知在思考什麽,那顰眉專註的表情深深吸引了她。從此,她陷入心甘情願的等待,一等就是三年。

康熙十四年五月,皇後赫舍裏氏產子薨,康熙皇帝十分悲痛,追謚其為“仁孝皇後”。

這一年,容若與張純修、嚴繩孫等人交往甚密,常有詩詞唱和,偶爾出郊打獵。交往之餘,潛心準備科考。靜若溫柔賢惠,與容若相敬如賓。

次年三月,容若中二甲第七名進士。隨即,被任命為乾清門三等侍衛,陪伴康熙左右。

四月,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陰謀叛變。

這天晚上,星月暗淡,清風如水,容若一身侍衛裝,在乾清門前當值。小貴子過來傳話,說皇上召見。

乾清宮,玄燁走到容若身邊,道:“平身吧。朕叫你來是想聽聽你對尚之信叛變的看法。閩越戰事不斷,若再抽兵廣東,江南兵單,恐難防禦。朕打算調八旗勁旅南下。”

“奴才認為皇上此舉不妥。”

“不妥?”玄燁皺眉。

“尚之信的父親已被先皇封為‘至順王’,尚之信隨父征戰為大清立下不少功勞,得享朝廷的恩賜也不少。奴才以為他之所以叛變,完全是被吳三桂逼迫,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出此下策。皇上該體諒臣心,包容他們的過失。”

“過失也得分大小。朕待他不薄,他不僅不知感恩圖報,反倒在情勢危急的時候給朕添亂,朕容不下此等不忠不義之人。”

“吳三桂聲勢正盛,平耿精忠已響應他,尚之信若不降,廣東一省必定全失,他進退兩難。兵家有語,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皇上若表示願意讓他假意投降,以為內應,給出出路,作為臣子,必是更願意走正途的。奴才願意去說服他。”

“哼。”玄燁笑道,“朕要是開了先例,普天下的臣民倒以為朕軟弱好欺負,想叛便叛,想歸正就歸正,天下還能安定嗎?”

“聖人曰,以仁治國國家方能繁榮昌盛,皇上切不可心胸狹窄,義氣用事。”

玄燁臉色一沈,道:“你才心胸狹窄。婦人之仁只會助長敵人的氣焰。朕心系天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安定。別以為你舞文弄墨的就了不起,朕讀的儒家經典也不少。君權神授,叛臣賊子逆天而行,其罪當誅!”

“皇上。”容若又急又氣,道:“你這樣只會讓平叛戰爭沒完沒了……”

玄燁擺手道:“不必說了,朕不想跟你吵。下去吧。”

容若不無失落地退出乾清宮,繼續值守。他以為他與玄燁還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他忘了玄燁是君他是臣,他錯在鋒芒太盛。

何時,已經下過一場小雨,雨歇微涼。他只是個打風的侍衛。

人間四月芳飛盡,什剎海畔,柳絲拂水,正是別離時節。容若的好友嚴繩孫即將南歸江蘇無錫,難得的假日,陽光尚好,容若與四五個漢族文人在什剎海旁的茶撩為嚴繩孫餞行。

其中一人是方才認識的朋友,姓顧,名貞觀,字梁汾。因為相慕才名,聽聞嚴繩孫要離京,便也來相送。酒酣之際,顧貞觀道:“早聞容若賢弟文才武功均屬一流,在下也是江湖中人,不如什麽時候切磋一下。”

容若道:“兄擡舉。兄有興,今日便可。”

顧貞觀端起酒碗,笑道:“賢弟真是爽快之人。在下剛到京師便有幸結識各位,實乃上天眷顧。今日盡興飲酒,切磋之事他日再說,在下先幹為敬。”

容若一飲而盡,大夥兒也都幹了,相談甚歡。

好景不長,太陽很快落山了,到了分別的時候。

容若對顧貞觀道:“剛才聽兄道今日才入京,若還沒找到住處,不妨到府上一住。”

“不用了,在下粗鄙之人,哪有之格入住貴府?”

“兄這麽說就是不把我當朋友。”容若拉住他,硬要把他拽去明府。

“容若。”顧貞觀阻止,道,“別人都稱讚你德才兼備,可我不服。今日得見,我不得不服,你胸懷坦蕩,是真丈夫。你別再以兄稱我,在下愧不敢當,叫我梁汾好了。”

“好,梁汾。”

“不過我是真睡不慣高床暖枕。”顧梁汾拱手道,“青山依舊,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容若只好做罷,道:“後會有期。”

當日,容若作了一首詩一首詞送給嚴繩孫帶走,《送蓀友》和《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詞如下:

人生南北真如夢,但臥金山高處。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剪燈夜雨。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愁對西軒,荔墻葉暗,黃昏風雨。更那勘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

好一個金戈鐵馬,把淒涼助。黎民辛苦,三藩之亂,何時將歇!玄燁可知臣民心中的憂慮?

知己南歸,玄燁可誤解,這段時期,是容若一生中最晦暗的時候。

回到家,容若徑直走到書房,揮筆作詞。

靜若在身旁為他磨墨。

“相公,你上次說帶我去郊外打獵,什麽時候去呢?”

容若道;“靜若,對不起,這些日子皇上為尚之信的事很是操勞,又不聽我勸,我想幫他再想想對策,等這事兒過去了,咱們再去好嗎?”

“哦。”靜若低頭磨著墨。他沒有聽出她語氣裏的失望。

一年後,盧氏產後患病,不起。

容若在床邊守候,悲痛不已。

“相公,你不要難過,人的生命總會走到盡頭。”她伸手撫摸他的眉宇,想撫平他緊皺的眉,“靜若不要你為我傷心,不要看到你皺眉的樣子。這些年,總是有一縷憂愁在你眉宇間,拂之不去似的。靜若不知道你為了什麽事煩惱,但靜若一直相信自己可以為你分憂,總能等到你會心展顏的一天。可憐靜若高估了自己,靜若等得很累,真的,很累……”說完,她閉上眼睛,再也不曾醒來。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盧靜若。一個如名字般溫婉賢德的女子。昨日還有說有笑的人突然消失了,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她的聲音。往日他詩詞消遣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她在身邊為他磨墨,他卻沒有多餘的心思看她一眼。猛然間驚醒,已經不可挽回。從此,容若再無心朝事。悼亡之詞崛起,悲不勝悲,讀來令人肝腸寸斷。

知道盧氏病故的消息,玄燁很擔心容若。他準了他三日的假期。三日後,玄燁叫小貴子把容若帶到他身邊時,容若已瘦得不成人形。

玄燁道:“容若,朕知道你喪妻悲痛,可你這樣子,朕看著心痛。朕也失去了皇後,還不是很快就振作了。男人當以國事為重,不可為兒女私情所羈絆。憑你的才幹,當有一番大的作為。記不記得你以前跟朕說的招撫尚之信之事?朕當時太沖動,後來想清楚了,覺得你的話有道理,第二天便派人去辦了。果真,尚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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