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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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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昭被胡儷卿領著來到了如歸客棧最裏處的一房內,按裏面的陳設判斷,應是她自己的住處。她將梳妝臺上妝奩等雜物挪開,掀開臺布,一類似八卦羅盤的東西露了出來。

“這是用月老樹做的桃花臺,上面刻的是憐心陣,可算得你意中人的心上人。”她介紹道。

“這般神奇!”沈昭昭湊上前去:“若二者皆不是人,也能算出嗎?”

與人待久了,便習慣事事以人為先了。胡儷卿更正道:“三界之內一切有情感的萬物皆算得。姑娘身上可有什麽對方贈予的物件?”

沈昭昭指指胸口:“他給了我內丹。”然後又擡起胳膊,指指內關處:“還有這顆痣。”

連件像樣的禮物都沒送過,真是小氣。胡儷卿心裏嘀咕著,說道:“你內丹中混有他的煞氣,將就能用,在這陣中註入妖力即可。”

沈昭昭照做了,果真成功觸發了憐心陣。她既興奮又好奇,目不轉睛地盯著飛速轉動的羅盤,心撲通跳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羅盤停止了轉動,上方浮現出了占蔔結果:“日明盛光,昭然若揭。”

胡儷卿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沈昭昭。”

“日明為昭,當真昭然若揭。兩情相悅,真是可喜可賀。”胡儷卿恭喜道,卻見對方臉上全無喜色。

“不是兩情相悅,這卦上所述的不是我。”沈昭昭悶悶道。日明為昭不假,但盛光即熠也,他心上的不是她,是昭熠。

狐貍精八面玲瓏,善解人意,胡儷卿更是個中翹楚。當年她自詡通曉男情女愛,盛名遠揚,找她排憂解難的遍布各個種族。可惜醫者難自醫,後來著了負心漢的道,錯付愁苦難消,再加上自覺失了格,便金盆洗手了。

許久沒有暢所欲言,聊聊女兒心事了,她技癢難耐,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寶刀未老。

“月老這套過於陳舊,未必準確。”她將布往桃花臺上一蓋,提議道:“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同妾身說說,由妾身來幫你分析分析。”

沈昭昭撓撓頭:“這該從何說起呢?”

“不如從你為何會喜歡他說起吧。”

這個簡單,沈昭昭將之前的話又重覆了一遍:“他教我法術,包容我,縱容我,不嫌我吵,任由我鬧,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將難過的事情暫且放下,做最快樂的自己。”

胡儷卿楞了楞:“就這樣?”

沈昭昭點點頭:“對,就這樣。”

如此輕易就動了心,非傻即癡。胡儷卿狐疑地重新端詳起眼前的小半妖,不一會兒便找到了問題所在。

“你的喜歡未必是真的喜歡,換言之,未必是你認為的男女之情。”

她說出了自己的判斷,而沈昭昭不敢茍同。

自縛謊索令她意識到自己對黎墨有不一般的情愫後,她心緒紛亂,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有《女子寶典》這一醍醐為她灌了頂,怎能說推翻就推翻?

“你書中可不是這樣寫的。”她舉起書,翻至描述心動的那頁,念道:“‘相伴相歡,百無禁忌’,我完全吻合。”

“都說了,裏面的內容有偏頗之處,這具體問題呀,還得具體分析。”胡儷卿將書合上:“你只有三魄,本就只能感受到喜與愛。他帶給你的快樂與至親好友有何區別,你可說的上來?”

“至親……”沈昭昭回憶道,“我是被領養的,未見過真正的至親。養父為讓我安然活到十八歲好代他親生女兒去死,待我也算是呵護備至,還教了我劍法,在不明真相前,也算是快樂。黎墨嘛,他待我好,傳授我法術,也是別有用心。這麽一說,兩者倒也算是相似。”

胡儷卿迷惑了:“這樣的家夥哪裏值得你喜歡?”

“他們還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想我死,而黎墨……”說到這兒,沈昭昭意識到了什麽,改口道:“不對,或許現在他也想我死了,因為我死了,昭熠才能回來。”

胡儷卿目瞪口呆:“說真的妹妹,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至於好友……”沈昭昭接著道,“我與阿慕最為要好,她事事都向著我,想著我,是真心實意地為我好,為我沈昭昭好。這點與黎墨不同,他做什麽都是因為昭熠。”

“不用說了,”胡儷卿聽不下去了,“你不喜歡他,你對他的感情絕非你所以為的!”

“才不是!”沈昭昭再度翻起了《女子寶典》,照本宣科道:“‘據為己有,紅粉勿近’這條也符合。”

胡儷卿奪過那書:“那是你的占有欲在作祟!”

幾條鐵證皆被一一扳倒,沈昭昭也沒了信心,垂死掙紮道:“我在精魄健全的時候有過心動的經驗,不會搞錯的。”

胡儷卿晃了晃《女子寶典》:“既這般肯定,又何需這書作依據?”

這下沈昭昭無話可說了。

胡儷卿將書往後一扔:“你之前心動的時候,除了歡喜之外,是否還有過其他的感覺?比如慌張、羞怯,亦或是嗔惱、悲憤?”

沈昭昭點頭:“有過。”

“這個黎墨是否有帶給過你同樣的感覺?”

沈昭昭細細想了想:“沒有。”

“擔心無法展現最完美的一面,會慌張,會羞怯。真心被負時,會悲會痛,而當初有多愛,便會有多恨患得患失,喜憂參半……這,才是愛情。正如這憐心陣,‘憐’乃哀也,亦是愛也。”胡儷卿嘴角噙著微笑,眸中卻蕩漾著綿延的哀愁。

當圓滑者不再完美時,方是掏出了真心。沈昭昭有所觸動,雖未能完全理解她所說的,但願意去相信她。

流露的真情稍縱即逝,胡儷卿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總而言之,”她下起了結論,“在七魄不齊的情況下很難判斷你對他是何種情感,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哪一點?”

“那就是——”胡儷卿亮出了無懈可擊的招牌笑容,“讓你不開心的都是負心漢!”

她從房間的犄角旮旯裏搜羅出無數大大小小的酒瓶酒罐,乒呤哐啷往桌上一擺,豪邁舉杯道:“來!讓我們幹了這些酒,忘了那個他!”

***

子夜,人頭攢動的如歸客棧到點打了烊。住客們早已沈沈睡去,夥計們忙碌了一整天,終於可以稍作歇息了。

留下善後的跑堂吹滅最後一盞燈,發現還有一間房透著點點亮光,那是他們老板娘的房間。老板娘有個習慣,喜歡在深夜邊喝酒邊清算賬目。早已見怪不怪的他打了個哈欠,回房去了。

“他說她耀眼強大,說我平凡弱小……他這麽說,豈不是代表我不如她?”沈昭昭雙頰緋紅,抱著酒瓶,說著胡話:“我問過阿金,我與那昭熠明明就差不多,哪兒有他說得那麽懸殊。我看他啊,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阿金,你說對不對?”

金烏翮也醉得不輕,現了原形,倚著酒杯勉強支棱起來身子,點了點頭。

“他還說我溫暖……”沈昭昭看向胡儷卿,茫然道:“卿姐姐,你說這是在誇我還是貶我?”

“依我看都不是。”胡儷卿搖頭晃腦道:“‘平凡弱小’是陳述事實,‘溫暖’勉強算是安慰吧。”

“溫暖……為何是‘溫暖’?溫暖是我的長處嗎?”沈昭昭歪過頭,一下茅塞頓開:“啊,我知道了!我上輩子一定是塊碳,不對,是件裘衣!”

胡儷卿手指抵著嘴唇“噓”了一聲,嗔怪道:“不準在狐貍面前提裘衣,這是大不敬!”

“卿姐姐,我錯了。”沈昭昭低頭認完錯,興高采烈舉起酒杯:“我自罰三杯!”

“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敬你三杯!”

“卿姐姐,我回敬你三杯!”

“昭昭妹妹,我回敬你回敬的三杯!”

“我再回敬你回敬我回敬的三杯!”

“我回敬你回敬我回敬……回、回敬你……”胡儷卿被繞糊塗了。

沈昭昭雙手叉腰,得意道:“哈哈,接不上來了吧!”

“誰說的!”

胡儷卿不服氣,想要站起來,卻過於激動沒能站穩,沈昭昭急忙伸手,將其扶住。

“多謝昭昭妹妹救命之恩,姐姐我無以為報,只好再敬你一杯!”她抓著沈昭昭,手舞足蹈地說道。只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她的手恰巧就握在了沈昭昭的內關處。

“這酒啊,什麽都好,就是不經喝。”胡儷卿不滿地倒著空酒瓶,隨即又胡盧一笑:“不過沒有關系,我有錢,我是睽寐城第一富婆!我要將城裏的酒窖通通買下,這樣我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卿姐姐真厲害!”沈昭昭歡呼道。

胡儷卿晃悠著勾住她的脖子:“昭昭妹妹,你聽姐姐一句,這女子啊一定要自力更生,自給自足是邁向強大的第一步,只有強大了才能讓那些負心漢刮目相看!”

“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刮目相看……”沈昭昭使勁兒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豎起大拇指:“卿姐姐真是女中豪傑,是我們女子的典範!”

胡儷卿驕傲地翹起了尾巴:“妹妹你再多說一些,姐姐我許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你就像是一盞明燈,為我們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不錯不錯。”

胡儷卿甚是滿意,為自己續了杯酒等著下文,結果等來了一句:“師父!”

她轉頭,只見沈昭昭掠過她,歡天喜地地一把抱住了那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感應到自己留下的記號被破壞,黎墨匆忙趕到,還未了解狀況,就被撲了個滿懷。

“你這是怎麽了?”話剛問出口,他就知曉了答案。面色泛紅,眼神迷離,這顯然是喝醉了。

沈昭昭收緊手臂,呢喃道:“溫暖你……我是件裘衣……”

黎墨抽痛了一下,見她困意朦朧,正要帶她離開,瞥見了癱在桌上的金烏翮。

險些將這根鳥毛落下了。他嫌棄地捏起羽柄,倒著拎了起來。

“都跟你說了,不能在狐貍面前提……”胡儷卿再次發出抗議,可那屢教不改的小半妖連帶著她的鳥,全被帶走了,房內只剩下她和滿桌的狼藉。

醉態瞬息即逝,只是清明的樣子遠不如方才快樂,隱隱透露著落寞與些許的不忍。

猛罐三杯後,她狠下了心,從憐心陣中取出妖力,轉身來到了城中的通天廟。

她熟門熟路步入法堂,法堂中央有一厚重的青銅大鼎,鼎腹呈方形,上立兩耳,下承四足,周身鈞鑄有扉棱,鼎腹為饕餮,鼎足為蟬蛹。

平日這裏無論晝夜總是聚滿了向神鼎祈福的信眾,這段時間由於蕩垢法事降至,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所以較為冷清。

胡儷卿敲敲神鼎,輕聲喚了喚:“小瑾。”

神鼎前方亮起一道青綠色光束,光束擴散構成了一扇暗門。胡儷卿走了進去,裏面僅有一鼎一人,再無其他。那鼎與法堂中的別無二致,而那人則是聖女顏瑾。

顏瑾看上去大約十三上下,身著碧衣,濃眉大眼,頗有英姿,只是愁眉老態,似被深仇大恨抹殺了本該有的活力。

“可有得手?”未等胡儷卿站定,她就焦急地問道。

胡儷卿交出妖力:“我何曾讓你失望過?”

顏瑾這才寬心展顏,笑起來方可見少女的嬌俏模樣。

“我對卿姐姐向來有信心。”她接過妖力,註入鼎中,鼎身閃爍著燃起了裊裊黑煙:“這煞氣確實出自鬼煞魔羅。”

胡儷卿喜上眉梢:“鬼煞魔羅是天下第一大禍害,除了他便是造福了三界,屆時不僅是世人,就連神仙鬼使見著你也要禮讓三分。這等身份地位,定能滿足神鼎所托。”

顏瑾深受鼓舞,但開心了片刻又憂心忡忡了起來:“只是鬼煞魔羅法力高強,你我皆不是他的對手,要如何制服他?”

“你放心,我既提了這主意,自有法子可以實現。”胡儷卿自信十足。

世人常道狐貍精詭計多端,笑裏藏刀。他們說的不錯,只是出自手下敗將之口,用詞難免有失公允。在她看來,足智多謀、運籌帷幄更為貼切。而成功的關鍵,便是洞察敏銳,抓住契機,善以利用。

他們出現在酒樓門口的那一刻,她就註意到了他們,那毫不掩飾的沖天魔氣,想要忽略都難。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計上心頭。

鬼煞魔羅是何等的厲害,她怎會不知道?既然不能硬攻,那就智取,她需要找到他的軟肋。通過觀察,發現他對那小半妖格外上心,正盤算著如何入手,沒想用不著她出擊,獵物自己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她替她蔔卦,是為了弄清二者的關系,抹去她身上的記號,是為了試探他對她的關心程度。雖結果不如預期,但師徒之情這層羈絆,讓她的計劃有了七成的成功幾率。幸運的是,就在方才,成功幾率從七成漲至了十成。不因別的,只因他望向她的眼神。

他的眼神流動著熠熠的光亮,充滿了憐惜。她熟悉這種光亮,這種光並非來源於自身,而是他賦予對方的光芒被映射在了眸子裏。

她也曾擁有過這樣的光彩,只是她的光未能堅守到他許諾的地久天長。

想到這兒,胡儷卿立馬止住思緒,換了個話題:“對了,小瑾,聽店裏的客人說,那縣令又開始不安分了,到處危言聳聽,煽風點火的,這次還不知從哪兒找了個‘高人’來,宣稱要在滌瑕節大幹一場。”

“連招兵買馬都要親自下場,可見孤掌難鳴,不足為懼。至於那‘高人’,任他道行再高,也不會是傾取鼎的對手。”顏瑾鄙夷道:“與無能宵小狼狽為奸,真是自尋死路!”

·

黎墨背著已酣然入眠的沈昭昭緩步向前走著,擔心驚擾她,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從這裏到他們的房間,不過是幾步路的功夫,可他不願這麽快到,到了就沒有理由繼續背著她了。

此時此刻,沒有四誠,沒有神魔,只有沈昭昭和黎墨,簡簡單單的黎墨昭昭。

“師父,你為何在繞圈?”

背後傳來聲響,她不知何時醒了,他慌張反問:“你怎會喝這麽多酒?可是被那狐貍精灌的?”

“不關卿姐姐的事,是我有求於她。”

“你有事應該先同我說,莫要舍近求遠。”

“可這件事師父解決不了。”

“什麽事?”

“心裏事。”

“那……已經解決了嗎?”

“好像解決了,又好像沒解決……”她答得迷迷糊糊,發覺他立定不動了,不滿道:“不繼續繞圈了嗎?”

他苦笑道:“你可是覺得好玩?”

“才不是。”她嘟囔著,將臉貼上他的背,體溫透過衣袍暖和了她的半邊臉頰。她舒服地閉起眼睛:“我只是覺得這樣很好,我喜歡這種感覺,很喜歡。”

他按她的要求重新動了起來,這次更為緩慢,更為小心。

他們沒再說話,四周靜悄悄的。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聽到它一下一下,沈重安穩,聽到它在逐步變快,緊張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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