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山折柳與喬沅在山村野店辭別李逢秋後，一路西行，喬沅抱病在身精神不濟，心中又焦慮自己如何向陛下交差，日日憂心，也泛起嘔血之癥。

好不容易熬過開春，趕至邏些城。

城中土墻矮矮，男子留著一撇小胡子賣炊餅，女子辮著數十支小辮子聞聲起舞，當壚賣酒，從東方來的絲綢商人被幾位夫人圍著詢問花色，賣花的孩子邊叫賣邊吃葡萄，牽著駱駝的旅人左右兼顧應接不暇。

喬沅已經離開這裏幾十年了，她也如旅人一般好奇觀望著他們，有人找她買東西，她也不知該如何拿鄉音回答。藏得太久了，若不是有那樣的任務在身，她差點忘了自己是誰。山折柳是無國之人，漂泊慣了，每到一處見一處的風景，轉換自如，他看得出喬沅眼裏的悲傷，只能握緊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把她拽回自己身邊來。

他們騎著駱駝，一路走至宮門。北門偏僻，廣場前並無許多閑雜人等，來往的均是些路過的郊區小民，她有些猶豫，先皇過逝，繼位的皇帝是她沒見過的一位公主，她知道多少？她會認得她嗎？她是什麽樣的性子？她會不會要她的命？

山折柳扶助她的腰，輕聲說道：“明日再來吧。”

喬沅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看著山折柳嘆了一口氣，輕笑著說道：“我真是糊塗，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如何就在眼前怯了？左不過就是一死罷了。”

山折柳點點頭，看著她松懈下的肩膀，有些心疼，但並不阻止，有些事總該在此生有一個了斷。

二人一齊走向守門衛，喬沅拿出當日臨行前先皇特賜的信物給他看，並說道：“我乃先皇密令女官，今日回國特來求見當今陛下，有要事稟告。”

這門衛仔細瞧著手上的信物，此乃先皇特此雞血石印章一枚，上刻“大內禦用”四個大字，並用黃色絲絳裝飾，印章座上雕刻麒麟一只，精致小巧，一看就是禦用之物，又上下打量了喬沅與山折柳二人，裝扮不似昊國人，便連忙派人向內宮稟報。

不多時，果然有一架馬車前來接送二人，半刻中的功夫行至內苑，換坐青衣小轎兩頂，送至宮前。

宮內風思何正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弄著雪藍，只聽見她喵兒喵兒地叫個不停，不時傳出少女的笑聲，雪藍被惹急了，想要撲上去，又夠不著的樣子，很讓人喜歡。風思何逗得她上躥下跳，爪子似乎支撐不起肥肥胖胖的身子，總是要踉蹌兩下，逗得她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喬沅站在廳裏正局促著，想著自己該先行禮認罪，於是就要下跪，忽然只聽她說道：“你別跪了，那地上臟。”

喬沅更是局促不安，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聽她又說道：“我知道你，你是喬氏的後人。只是我母親和我父皇都已經過逝了，他們沒辦法給你解除詛咒。”

喬沅聽她如此說，連忙跪下，行禮道：“罪臣誠惶誠恐。”

風思何放了雪藍，讓阿瑉抱著安撫它，一旁的貼身宮女阿坤上前幫她撣去身上的毛發，又在一旁等候的宮女手中洗凈了手，坐下吃了一口幾上的茶，才說道：“大可不必。你可以回去了。”

喬沅疑惑間，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問道：“陛下不想得知神兵之門的鑰匙嗎？”

風思何輕笑一聲道：“那種東西有什麽好知道的。”

喬沅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本不敢擡頭看她，此時也忍不住想要瞧瞧這位女皇帝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她心下大驚，這姑娘……這姑娘……如何與明瑞無二？心中怪道她不想得知此事，但又再三回憶確認後，想著天下沒有這樣奇怪的事，便定下心神，垂下眼簾，又問道：“陛下不想一統江山嗎？”

風思何哈哈大笑後，擦了擦笑出的眼淚答道：“不想。”

喬沅嘆息道：“昔日先皇派遣我趕赴幕國尋找神兵之門的鑰匙，為的是吞並陳國，誰知陳國竟然被三國聯軍殲滅了，此後便將心思放在如何吞滅幕國上，然而我一直毫無頭緒，才致先皇無法達成心願。”又行一禮道，“罪臣已在幕國暴露，特此回來領罪，還請陛下發落。”

風思何瞧了一眼她身旁的山折柳，笑道：“回去和你男人好好過日子吧，既然先皇已死，此事就當已然了結了。”

說罷也不等喬沅從狂喜與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走了。然而一想到華夫人，忽而明亮的眼神又黯淡下來。山折柳站在一旁看在眼中，轉過身來，對風思何的背影說道：“你可能解除她身上的詛咒？”

風思何失落一笑，轉過身去：“有得必有失，顧此便要失彼。我勸你在她還活著的時候珍惜她，別再浪費時間了。”

山折柳眼角抽搐，想來她是不會給出解法的，或是這就是她的懲罰？他盯著她的臉半晌，問道：“你也是巫氏後人？”

風思何並不覺得冒犯，微笑點頭道：“巫華的後人。”

二人皆是驚嘆，後退了一步，他們離國去家太久，早已不知誰是誰的王孫公主，也不知道先皇還有哪位妃子姬妾還有孩子，喬沅追憶許久，才道：“你是……你是宣妃的孩子？”

不知是密信中提過，還是她也是篤彥皇帝計劃的參與者，總之她知道宣妃的事。風思何好似也不如從前那般記恨，又點了點頭。

喬沅站起身來說道：“那你和我一樣……”

風思何又點了點頭。喬沅徹底的絕望了。若是如此，她和她本都種了詛咒，若是她沒有解法，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她。山折柳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向喬沅，將她擁在懷裏，此時她才敢放下倔強，流出眼淚來。還能如何呢？走吧，去找到女兒一家人團聚，了卻一生為人父母的簡單心願就夠了。

而風思何的心願又是什麽呢？她微笑著走了。

時隔大半年，她忘記了這對夫妻的樣貌，倒還記得他們最終的願望。今日中秋之夜，宮內本該把酒相邀諸位宗親，只是經歷這場殘酷政變，大部分人不敢留在京內，各自回到封地去了。獨獨風灼無處可逃，他被剝奪了親王的帽子，封地也被收回，只得困在京中。

然而風思何並無夜宴的意思，八月十五是她毒發的日子，這一日眾臣休沐，而她卻從中午小睡一直睡到傍晚還沒有醒來的意思，氣息越來越弱，阿瑉抱著雪藍站立一旁，阿坤急奔禦醫院，又不敢走露風聲，只能領一個慣常看這毛病的王禦醫前來。

只是與以往不同，這次兇險異常。

宮中宵禁，風灼仍舊放心不下，夜闖而來。

他是孤家寡人一個，謝瀟本欲請他前去，但為避耳目只得讓他獨自消磨寂寞。孤院裏，長對一棵桂花樹，獨酌。

這本是他的府邸，當日喬遷時，也是八月裏，這樹還是她來恭賀時親手栽種。他憐她年紀小，總也放心不下帶在身邊，現在想來她也不過是利用他這裏便利，少了父皇母後的掣肘，行事更方便而已。

可也曾有過彼此相惜的時刻，談論戰事，辯證史時，分析格局時，她看法獨到，心思敏捷，總與他能有個高下辨別。他是欣賞的。

就在這院中，仿佛還回蕩著他們之前的聲音。

“若龐涓不回兵大梁，而孫臏大軍實擊大梁？”風思何問道。

風灼看著她臉上被酒氣熏染的紅暈，雙眼鋥亮，答道：“不會。”

“為何？”風思何不解地問道。風灼剛要回答，她連忙制止，笑道，“讓我猜猜，三哥看看對不對。”

“古代戰法為快不破，當初孫臏被龐涓羞辱而休養生息寫出孫子兵法來，為報仇他投靠齊國，訓練了一支突襲部隊。他算計到魏國雖然有八萬兵力，但長期攻打趙國，想必魏國國內防衛空虛，於是派出突襲部隊欲攻打魏國國都大梁，迫使龐涓丟下輜重速速回兵救國，孫臏早在桂陵一帶設伏擒拿他。

在此時，田忌多次出兵佯攻示弱，激怒龐涓，他才會上了孫臏的當。若是他此時清醒，不回援，恐怕孫臏不是攻打大梁而是圍困大梁。圍困戰士誓死保衛的國家比讓他們打敗仗更消磨他們的士氣與意志，時間拖得越長，他們越容易被擊潰。何嘗不是一種打敗龐涓解救趙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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