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靖暄看著她笑中帶淚的模樣，蹙眉道：“陛下是天子，何來香玉之說？”

明瑞還是笑，笑容更深了，說道：“你也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恨不得將你的腦袋裝在我身上吧？哈哈。”

孟靖暄眉頭更深，一把抓住她的手，讓她停下拿捏他頭發的動作，道：“陛下今夜前來，是來說這個的？”

明瑞不再盯著他的頭發看，擡頭看向他，淚痣在眼角處隱約被須發修飾，更加楚楚可憐，眼眸中是如以往一樣的倔強！她站起身，孟靖暄不得不跟著站起來，她說道：“不如我把皇位讓給你，你放過我怎麽樣？”

孟靖暄咬牙切齒道：“你是要我為孟氏蒙羞？”

明瑞氣憤道：“那你為什麽想方設法地要我殺他？”

孟靖暄忽然笑起來，放下她的手道：“是陛下說他對朝廷並無二心，也是陛下堅持讓他去安平縣賑災的，陛下一步一步每一次都放過他，現在怎麽說我逼著你殺他？”

明瑞心像蹦出了嗓子眼兒，青筋暴露，正是此時一陣響雷伴著一股狂風將屋子裏的燈火都吹滅了。明瑞哇的一聲，跌倒在地，孟靖暄此時不敢亂動，忙叫人把火拿進來。這時才看清明瑞嘔了一口血，前襟上似梅花點點嘴角處還留著一線血絲，她此時雙眼通紅，盯著孟靖暄。

孟靖暄見她此情此狀，不由自主地心被緊緊揪住，連忙抱起她，讓她躺臥在美人榻上，采芹早已讓太醫偏殿待命，正派上用場。是急火攻心之癥，下去煎了幾貼藥，還在偏殿守著。宮女早已替她換妥衣裳，收拾幹凈，都妥當之後便都下去了。孟靖暄跪坐在榻邊握著她的手，也不說話，明瑞留著淚看著他，問：“我父皇將我托付給你，我還能信你嗎？”

孟靖暄嘆息一聲道：“我們是夫妻，互尊互愛，相互扶持，信任是最基本的情感。”

明瑞酸著鼻頭，道：“那是尋常夫妻。”

孟靖暄道：“我們又與尋常夫妻有何不同？”

明瑞道：“天子無家事，怎麽會一樣？”

孟靖暄道：“我不過是想天下太平，你我安穩度日罷了。”明瑞為此一動，聽他繼續說道，“若說不一樣，恐怕是尋常百姓只能隨波逐流，而你我能創造太平。”

明瑞直起身，撲進他懷裏痛哭出聲，飽含懊悔，也同樣是在擺脫掉那一段時光中的無盡孤獨，她甚至懷疑每一個帝王都是活在自己世界的神經病，每天做的事就是設局和擺布別人。像是自己在和自己下一盤棋，有的下棋人掌控全局，有的下棋人剛愎自用，而她卻是任人擺布。

這樣溫暖的懷抱能沈溺下去多好？

孟靖暄早已封鎖今夜之事，四更十分，便讓采芹送她回到捧月宮，從那裏穿衣戴冠去往立坤殿。兵部尚書李起稟報，邊境有異動，昊國皇帝正在召集兵馬。明瑞道：“可有其他消息？”

李起道：“暫無。”

明瑞道：“近幾年我們互不相犯，也無仇怨，讓探子再探再報，一定要探明緣由。”

李起領命。

明瑞又問道：“可有安平縣消息？”

兵部侍郎姚簡道：“並無確切消息，只知道我部路遇盜匪，攔截了賑災糧。是在哪裏攔截，又是哪裏的盜匪都不清楚，只知道與其他盜匪不同這群人騎白馬身著白色鎧甲揮舞銀槍。”

明瑞瞳孔聚縮，蹙眉道：“安撫使處有何消息？”

工部尚書甄歡道：“安平縣連日大雨，早已是一座空城，安平縣令帶著數千百姓四處求援，先下已在萬壽縣。”

明瑞問道：“安撫使到萬壽縣了嗎？”

甄歡道：“連日降雨驛道已損毀殆盡，安撫使縱有十分本事，也不能立刻趕至。大概還有數十日路程。”

明瑞明白是自己心急了，但收到這樣訊息，已經可以判定顏夷青並未逃走，而是真的去賑災了！明瑞此刻忘卻對災民的悲憫，意外得十分開心，因為她是對的。顏夷青根本不是孟靖暄等人說的那樣，她沒看錯他。她只希望一切塵埃落定，他能走得遠遠的，不要回來，去過他的逍遙日子吧。

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捧月宮與上陽宮雖為兩座宮宇，但初時捧月宮為皇後居所，上陽宮為太子居所，為方便皇後時時關懷照顧皇嗣，才設下這樣的回廊甬道。這條長長的回廊久未走過天子，只是近期仿佛成為明瑞的秘密基地，她時常在夜裏，采芹引路潛進上陽宮，孟靖暄平時本就不太使喚奴仆，又為了避人耳目，便每到亥時擯退左右，也不可以去等她。有時他看看書，有時寫幾篇時論，不拘是在幹什麽，明瑞來了也給她看看。

只是她不愛這些，在離宮時，明德帝也叫人送去他批閱過的奏折，她總是糊弄幾下就罷了。她進書房也偏愛揀些野史傳記看，有時候也喜歡讀《史記》，欽佩些游俠，與《詩》同讀，便瞎想出一串英雄氣短，美人薄命的故事來，自己哀嘆兩聲，悲憫一番。

最近為渝州災情一事，操碎了心，也沒有那樣悠閑時刻去想這樣的故事了，在孟靖暄這兒稍微松口氣，因為采芹不說，只要她看著他，便能猜出幾分來。

他好像難得有了空閑，將之前撂下的東西都一一補上，好像不管不問外面的事情，紋絲不動。越是這樣靜越是叫人惴惴不安。今日又來報說萬壽縣六月初一地動，逃出大約八百災民正在一處河灘集中居住，情緒不穩，隨時有暴動的危險。

明瑞便下令南詔節度使巫夕順調度救濟，誰知道他竟迂腐不化，等不到皇帝制書，便不願前行一步，只能讓顏夷青再拖幾天。而此事時間拖的越久越多變數。按照孟靖暄意思，早先安排郭笑領兵三千在戎州駐紮威懾，若有異動便讓賑災變作剿匪。明瑞本來不肯，但也無他法，她現在只能祈求上天可憐她的一絲善念，保佑最壞的事不會出現。

她今夜來正瞧見孟靖暄在批書，瞅了一眼，竟然是《史記》中的刺客列傳，荊軻受太子丹之意，前去刺殺秦王這一段，只見他批註為：受人蠱惑便失分寸，全小義而失大局，行悖逆之事。明瑞又斜瞇他一眼，哼了一聲就往外走了。她本是來問他災民之事的，對照他批註所言，如今她完全是咎由自取。

孟靖暄看完這一節，才出去找她。她本欲回去，但走至一處薔薇花束起的甬道，流螢一閃一閃地照亮彈丸之地，它們毫無章法，在眼前這片薔薇花架裏穿來穿去，飛飛停停，吃腐葉喝露水，此情此景好似老天爺從不曾制造過前幾日的陰霾與大雨滂沱。

明瑞見他來了，說道：“你說這些蟲子像什麽？”

孟靖暄以她往日性情揣度道：“星星？”

明瑞搖搖頭，看了他一眼道：“像災民。”

孟靖暄見她起了話頭，也不急於一時，便等她繼續說道：“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無依無靠，左右推拒，朝生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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