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凡事有水之處均是由瓊河引入，走過一段園圃回廊，穿過名為浚麗閘的石板寬橋面，透過層層巖洞，當年栽種的水生蘅葛與那些香草繁茂得垂吊下來，光線難以穿透之處，皆生綠苔，走至此處徒生異香，又陰冷徹骨，柔弱纖瘦之人來至此處，恐怕難免回去要生魘癥。

穿過此處，方顯偏僻荒涼，一座宮苑大門緊閉，只留一門洞投送飯食，雲四海已數十年涉足過此處，叫小太監打開宮門，傳喚顏夷青，宣讀制書，見他接完制書，又吩咐小太監此後顏夷青梳洗一番，送入捧月宮謝恩。

顏夷青本性風流激蕩，欲逼明瑞與他成婚，不只為謀天下，亦為謀得美人。沒曾想她已不是吳下阿蒙，實在低估了她。本想著拿住宮中，與梗雪裏應外合，就堵她著一局，卻弄得他措手不及，不得不從長計議。虧他還耐住性子在這樣地方硬挺了數十日，難免在謝恩時又與明瑞調侃一番，只是她還哪有那樣的心思，只求趕緊送走這樣一尊佛神，從此最好不見。

只在最後她對他說：“人生得意事，不外乎紅袖翻書，采桑結魚。何必還爭什麽王侯將相？”

顏夷青收起往日浪蕩模樣，一作揖，回道：“數典忘祖之事，微臣不敢為。”一轉身邁步去了。

明瑞好一陣煩惱神傷。

沒了孟靖暄在一旁一同批閱奏章，萬事全由她決策，稍顯吃力，采芹添茶換水好幾次，到了四更天硬著頭皮提醒她該安寢了。

看完最後一道奏章，明瑞伸了個懶腰，漱口茶，癱軟在枕頭上盯著門欄看了半晌，她曾聽古人書上說“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便吩咐掌燈，又對采芹道：“去院子裏看看。”

采芹原欲勸阻，又介於他原是吳王舊人，便從了。

此處與上陽宮又是兩個景色。從前捧月宮為皇後住所，上陽宮為太子住所，輪到她一個女子做皇帝，就換了一換。

捧月宮大半布景均是她母親在世時，明德帝招攬一批江南來的能工巧匠布置而成，頗具南方園林特色。夜裏挑燈不按路數亂逛，正好不辜負匠人們的一番心血。

從正門出來，明瑞偏撿了一條沒有石板的泥土小徑去走，竹林簌簌，常被人踩踏的泥土早已板結，青苔都少有，意外得平順，只是此道只容得一人身，采芹只好踏著邊上軟草在明瑞前側執燈。

好不容易出了竹林，才見一片水域，原來這條小路直通捧月宮後苑，岸邊飄著兩只烏篷船，在這樣皎潔的月光下顯得十分詩意。遂對采芹道：“去把我的釣具取來。”

采芹忙道：“陛下夜裏乘興游船恐生意外啊。”

明瑞道：“何日我才能順了自己的心意？”

采芹不敢答話，只好吩咐宮女叫兩個技巧一流的船娘來，又叫一個小太監去宮中取釣具。

明瑞近看湖中，有些菱角浮萍，想必魚兒十分肥美。扶著采芹上了船，一名小宮女帶著一應物件也上去了，其餘跟著的人皆不上船。待到船娘將船駛入湖心，明瑞戴了一頂鬥笠，像個魚翁模樣坐在船頭，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垂釣。采芹不敢多嘴，歪在一旁聽候吩咐，那小宮女扇風爐的手早沒勁了，支著下巴打盹兒去了。

采芹睡睡醒醒照看著茶水，只至五更天天色漸白，明瑞嘩啦一聲甩上來兩條不大不小的鯽魚，采芹見狀，忙要上前收拾，明瑞對他擺手，自己抓起來放了一條，另一條叫船娘殺了，和豆腐一起燉湯。

小宮女巴巴兒地洗好一口瓦鍋，下了茶吊子，開始燉起來。這船上本來就預備著這些物什兒，連菜油，鹽巴，燒酒都有，一時船上煙火之氣與紅日一同漸起，明瑞道：“世人皆是如此過活兒，偏我不是。”

采芹道：“陛下沒得選，庶民也沒得選。”

明瑞看了他一眼，嘆口氣道：“回去吧，還要早朝呢。”船轉舵歸去，她見菱角繁茂采了一些帶上岸，回宮中穿戴整齊，喝了兩口魚湯又吩咐他道：“將這魚湯趁熱送去上陽宮，鮮菱角也挑出來一盤送過去。”

待走至宮門前，又想不妥，權衡再三，惱怒自己越來越為這些權謀之事煩擾，便依著自己性子沈默著去了。

孟靖暄剛起身，見了她命人送的東西，蹙著眉頭。又問了送東西的小太監何來此物，知道她獨釣至天明，眉頭更緊。

待早朝畢了，政事房中幾位大臣就等在此處。李起昨日已知顏夷青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了半夜才總算弄懂昨日那一出是怎麽回事。恨自己做事莽撞以致吳王受累。 不過多時，雲四海前來通報今日無事可議，陛下讓散了吧。眾人皆出宮回家去，巫夕遇走至李起身邊悄聲邀他去喝酒。李起知道他是巫氏族人身份尊貴僅次於姬氏，認真算起來又是陛下遠房表兄，找他喝酒定是有事謀劃，想自己就是吃虧在消息滯後的關節上，難得有個機會也就去了。

巫夕遇府上早已在僻靜出準備好一處四面皆通的屋子裏備好酒菜，有晶瑩透亮桂花糕兩塊，糟鹵鵝四件，紅蒸五方肉，水煮幾樣青色菜蔬，當季瓜果切好換小盞擺放，李起是軍人本不貪吃，但貪酒。軍旅生涯中，一袋鹽水豆子背著殺敵，就為了歇息時有口下酒菜。行軍一次數載到了末了空口喝也是常事。

巫夕遇請他同案相對而坐，他也不推辭，本就兩人，又都是軍字頭，沒什麽忌諱。巫夕遇先請他吃了一盞，說道：“我是個粗人，早年在外行軍，戰功微薄，是先皇器重我，將我調回做禁衛軍統領，李將軍可知是為什麽？”

李起見他上來開門見山，大有偷心挖肺之趨勢，也不掖藏，道：“將軍仁勇在軍中誰人不知？先皇眼見皇後族人衰落不能制衡宗親，幸而有你苦苦支撐。如今陛下更是仰賴將軍，明眼人哪個不知？”

巫夕遇哈哈笑道：“這不過是表面而已。我且問你，如今的大軍是誰的軍隊？”

李起搖搖一拜道：“當然是陛下的。”

巫夕遇又問：“如今朝中誰說了算？”

李起心中咯噔一下，猶豫不言。

巫夕遇拉近他，道：“吳王是先皇欽定的陛下夫君，幼時便在先皇身邊歷練，而陛下呢？離宮遙遠，陛下雖想兼顧，但又顧之不及，光憑看幾道奏章能管什麽用？”

李起恍惚問道：“以巫兄之見是吳王說的算？”

巫夕遇笑著搖了搖頭，道：“幕國是雙王治天下，但又雲‘一山難容二虎’，昨日之事你親眼所見，還不明白嗎？”

李起點點頭，道：“這與我們有何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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