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好沒意思，說好的今日出發，偏又不叫醒我，等到日薄西山趕著去，豈不是讓你妹妹與杜轍笑話？”

“自己的主子，等等又如何？”

明瑞一下又急紅了臉，嗔怪道：“你和我說的是一回事嗎？”

“怎麽不是一回事？”

明瑞喘一口氣，討饒道：“好好好，我不像你沒臉沒皮的。”

他握住她的手笑道：“你若是紅著臉見他們，才叫他們笑話呢。”

明瑞會過話裏的意思，忙把手抽回，誰知道他一把將她摟在懷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道：“讓夫人昨夜操勞了，是為夫的不是。”

明瑞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住，捶了他一拳，惱羞道：“你還說！”

孟靖暄紋絲不動，仍舊將她抱得貼緊，道：“你現在精神頭倒是起來了，我們明兒正午才能到。車馬顛簸，你又生得弱，實在挨不住，定要告訴我，知道了嗎？”

明瑞點點頭，又問他：“若是三日內什麽也沒有查出，怎麽辦？”

“我派出去的人已經查的八九不離十，我只是去確定一些細節，也算是帶你回一趟家。”

明瑞心想自己倒是糊塗了，他是世家出生，怎麽會沒有自己的府臣？又聽他說帶她回家一趟，想起年前那場雪中奔襲，笑道：“竟拿這事兒做借口帶我回家，你怎麽不怕我惱？”

“若不拿此事，如何堵住禮官的嘴？”

果然是混跡官場數十載的人，耍起滑頭來比她拿手多了。至城外，匯合孟周與杜轍二人。

孟周牽著一匹白馬立在墻根處，頭頂一條粉色披帛，遮住口鼻，灰色道袍隱約在暗處。杜轍尋了半晌，方才找到，也下了馬立在她身旁，說道：“你也該換一件女孩兒家的衣裳。”

孟周便問：“為什麽？”

杜轍見她與自己搭話了，甚是開心，答道“我們同陛下和你哥哥是去武陵源查訪的，若是身後跟著一女道與一武夫豈不是太招眼了？作日常男女裝束可不自然許多？”

孟周道：“我回去家鄉，即使不做女道裝束，街坊四鄰也是認得的，豈不顯得欲蓋彌彰？”

杜轍點點頭，又恐怕她在暗處看不見，應了一聲，暗自問道：“可如今你我一同前往，我又是個什麽身份？倒要叫她表一表。”

嘿嘿一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你道我該扮作什麽樣子才好？”

孟周答道：“平日模樣便好。”

“那不是要醜煞人？留著一把胡子佩一把劍，邋裏邋遢，活似一個流浪劍客。”杜轍又訕笑一會兒，心想：早知就不該刮了臉來，流浪劍客與修行道姑也還像是一對兒。

孟周也想起他平日模樣，笑了起來，只是如今少見了。便帶著笑意說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偷偷穿了爺爺的靴子，扛著他的大刀，臉上貼一把胡子來找我們玩兒。哥哥還問你，日後是要做將軍，還是要做刀客？你說做刀客。”

見她不說了，杜轍便揚聲道：“我不是那樣說的。”孟周以為他惱了，不做追問，他自覺有些失態，便輕聲說道：“我說做刀客，這樣小蝶去山裏修行，我也能一同去，就不怕她被人欺負了。”

孟周羞紅了臉，暗自嘆口氣，久久才說道：“你還是忘了小時候的胡鬧吧，如今都大了，早該為自己謀個前程，也好娶妻生子過完一生。”

“怎麽你想到卻與我不謀而合？”原來他只聽見了一句娶妻生子，便喜道，“你若是這麽想，早該告訴我。原來你卻等了我這麽多年？”

孟周一時怔楞，不知該如何說。杜轍見她不說了，以為是自己太唐突，她畢竟是個姑娘家，放緩了聲音道：“你大不必覺得這些事情不是姑娘家該說的。你想什麽早該告訴我，我也好早早籌備起來，索性如今還不算太晚，若是你怕等不到我建功立業，我們現在就把這婚約定了……”

孟周見他越說越不像樣，便出聲制止：“我在山上有喜歡的人了。”見他不再言語，又道，“原以為大家都大了，各自又不見數年，相見亦如兄妹，何苦呢？”

“那我夜夜日日用的心全錯了？那些信呢？你真有喜歡的人了？”

孟周怕他一時瘋魔了，但又不得不說：“是！”

杜轍不再說話，索性遠處已經聽見馬車的聲音，不多時便停下等他二人過去。二人在車旁行了國禮，孟靖暄打著簾子，明瑞便探出頭來看他二人。孟周早就卸下了披帛，她見杜轍僵直，不似那日至臻至正的風采，又見孟周形容懊惱，也不似那日飄然自若，想必是拌嘴了，便笑道：“孟周還是換了這身打扮吧，至少這幾年留在家裏陪陪你哥哥。”

孟周還想爭辯，孟靖暄道：“甚是。你小時候多病魘，父母才送你去那與世隔絕的地方，如今也大了，也該回來了，也全了我做長兄的責任，不愧對爹爹和媽媽。”

孟周見他如此說，本就已經在氣頭上，便越發慪氣，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卻不記得我師父對我的恩情了？你們不記得，難道爹爹和媽媽也忘了嗎？若是媽媽還活著，定不會讓你們這般妄為！”

孟靖暄見她耍小性，斥責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自會供奉你師父得道成仙，難道我還把你舍給他感謝他對你的救命之恩不成？他一個道人難道也許你這麽做？若果真如此，我便拆了他的道場，殺了他的徒子徒孫，看他還如何這般逞兇作惡？”

孟周見她哥哥如此說，一時氣血翻湧，哇地嘔了一口血，道：“你是真心如此的？”

杜轍見她吐血，心疼萬分，也如醍醐灌頂，扶住她，捏脈，只是一時氣急，不甚要緊，便送了一口氣道：“你們兄妹也不顧及一下我這旁人，小時候從不見你們吵，這一吵就是驚天動地的。孟周雖說身體好似從前，奈何底子弱，怎麽能受得了你這麽氣她，她要是想回山裏，就讓她去吧，你多多派人過去關照就是了，幹什麽把她往死裏逼？”

孟靖暄聽他這話不似往日，急問他：“是很不好嗎？”

杜轍道：“我當你真不管她死活了呢？無大礙。”

孟靖暄心中存疑，便也不說了。明瑞見他們松了一口氣，便說道：“哎呀呀，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不過提了一句，竟惹出這麽多話來，連爹爹媽媽的話都說了，想必是欺負我沒人護著呢。”

孟周一下羞了，微微笑道：“原是我的不是，讓哥哥和嫂子為我操心。只是我自覺在山中甚好，又何必勞動？”

明瑞說道：“既是這樣，這事兒也且罷了。只是天色已甚晚，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吧。”說罷讓二人分別上了他們馬車後的兩輛車，馬兒也叫人趕回去。乘著夜色往城外奔馳。

孟周心裏想著他們都叫我換了這身道袍，我何曾不想？只是我穿了這身才與他近一些，若是沒有這一身我又怎能時時刻刻在他身邊呢？今日為他與哥哥動了真氣，幸而有嫂子解圍，不然明兒還不知怎麽見面。如今父母都沒了，雖然傷心難過，卻也了了一絲牽掛，哥哥有嫂子，只是對杜轍確實於心不忍。

聽母親說哥哥長到三歲的時候已經能提劍了，而她生出來就弱小，好不容易養活到五歲，卻還走不動路，三天兩頭頭疼腦熱，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求了多少名醫，就是孫悠鶴也無什麽有效的方子，吃藥也跟吃飯似的。

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人病久了，自然親近的人也少的，爹爹和媽媽已經見怪不怪，只由著禦醫們看吧，若是能養活到十歲，就已經阿彌陀佛了。那些年只有杜轍常來他們家，帶來時新故事說給她聽，她病著躺在榻上起不來，杜轍就坐在屏風外問候，都是五六歲的孩子，有哪個是不淘氣的？他卻一坐就是一下午，家裏的兵書早已被他翻透，與哥哥對論時，難以辨高下。

為了她，他還讀了不少野史外傳傳奇，女孩家喜歡的故事他也讀了不少。他們三人一起相處了那幾年難熬的日子，等到她五歲時，師父出現將她帶走。

師父老嗎？老。當初她以為他一定只有十幾歲，看上去比父親還要年輕呢，但據說他那時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烏黑，不留須，白衣白鞋一塵不染，他是怎麽來的呢？說是雲游來的，她卻不信，她以為一定是媽媽感動了仙人送他來的。從此便一心一意跟著他，從不曾有過二心。

杜轍的那些信被她鎖在箱子裏，一封也沒有拆過，因為不想拆，若是拆了她怕自己抵不住那樣的誘惑，從此過上短暫而憂慮的一生。又聽聞他在岳麓論戰三日，贏了那些人，一戰成名，那時她以為自己也已經強大到可以去拆這些信的時候，那個名滿天下的杜轍寫了兩封情書私傳給簡成王府的京都第一美人明玥公主，哪知她拒絕他也就罷了，卻當眾讓自己惡仆羞辱他。

於是孟周又悄悄將他那些信付之一炬了，自此便再也不想此事。他來一封她便棄一封。一心一意跟著師父修道，恐怕她本身就是個六根難凈的人，始終難以悟出什麽，越如此越是要去，否則她還能怎樣活呢？

夜色越來越深，銀白色的月亮照亮前路，外邊的風景一刻一變，去年秋天明瑞還曾帶著對自己命運的憐惜與怨憤，在馬車裏對伏榴與喬沅訴說無奈。如今看去水面一片無波，天色蕩滌低垂，身邊的人是孟靖暄，他像是對女孩子的心事一無所知，又像是全部通達，自從做了夫妻，她好像也離他近了一些。

明瑞見他斜倚在小榻上閉目養神，腿也伸不直。便道：“走了這大半夜了，要不然休息一下再走吧？”

孟靖暄微哼一聲道：“我還不想見那丫頭。”

“幹什麽就動了真氣了？”明瑞幽幽一笑，壓了半口茶道，“她只是在山裏喜歡了一個人而已。”

孟靖暄睜開眼，坐正道：“你也這麽覺得？”

“這還有假嗎？你我不過是叫她回家，她便氣急成那樣，還嘔了血，若不是動了情，什麽事什麽人叫她離不開呢？”

孟靖暄思慮片刻，道：“往日家裏派去送信送物什的小子婆子從沒有說過她在那邊與哪個男子親近過，難道是他們觀裏的道士？”

明瑞嘿嘿訕笑道：“恐怕不止如此。”

“什麽意思？”

明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道：“我猜是她師父。”

孟靖暄先是錯愕，後又點點頭，說道：“這倒說的通的。”嘆了口氣，“沒想到她瞞得這樣好。想必杜轍也知道了，倒是白讓他等了這麽多年。”

“可杜轍給明玥寫情詩這事兒可傳了好多年，這又是怎麽樣呢？”

“孟周五歲就跟著她師父去了山裏，一去於杜轍是杳無音訊，家中長輩若是能洞悉他的心事，也不必現在把他愁成這樣。”

“那可怎麽辦？”

“他便日日寫信與孟周，生怕她在那裏被人欺負死。雖然沒有收到一封回信，他還是寫，也經常到我這兒來打聽孟周的家書上是不是有他。確實沒封都有。”

“那她怎麽會移情別戀了呢？”

孟靖暄，慢慢說道：“有是有，但也只是一句：父母勿念，問哥哥與杜哥哥好。封封結尾都是這句，從未在正文中提過他只言片語。但杜轍仍覺得她心裏有他，於是還是月月送信過去。

有一次他家換了個送信的小廝，路上與人吃酒帶著半分醉，把信錯送到了簡成王府，你知道你那堂姐是個什麽樣的人的，杜轍又氣又惱，看後續明玥的態度，那恐怕是寫給孟周的求愛信。”

明瑞急道：“這可如何是好？趕緊親自去孟周那裏解釋啊！”

“解釋什麽？事情未發，孟周到底看沒看過那些信都不知道，去了不是徒增尷尬嗎？”

“你們這些為官做宰瞎讀書的書呆子們，真的是急死我這個嫂嫂了！存心要表白，為什麽非要寫信不可？往往這些好姻緣都是毀在送信人手上的。若是派個如紅娘一般的心腹還好，偏偏又是個混吃酒的，天賜的一段良緣，竟被蹉跎這麽些年，時至今日還被一個老道士亂打一棍子，我只希望老天開寫眼吧啊！”

孟靖暄聽她忽然這麽一通說，又是什麽心腹，又是什麽紅娘，問道：“你又讀了些什麽杜撰的野史傳記？”

明瑞自覺失言，一惱之下將前日讀的《鶯鶯傳》無意中透露了出來，見問，便打岔道：“怪悶的，我們停下來走走去？”

孟靖暄又提了一句：“當初杜轍也很喜歡看這些。”

明瑞笑道：“他一個大名士，也看這些嗎？”

“為了給孟周解悶看的。”

明瑞也嘆了一聲，道：“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就是如他這般了。”

命侍從將馬車停在一片水邊，歇息片刻，再走。只見葦花依依，山水青青泛著白光，杜轍孑然一身似的站在岸上，明瑞悠悠念道：“

昔年偶種小姚黃，

月下初發枝打芽。

欲畫美人新皎色，

妝成半點緩春華。”

他也不回身，還是呆呆的。明瑞見他不為所動，又道：“這首詩確實再適合孟周不過。”

杜轍這才有些緩過神來，幽幽道：“她從來就是配的，只是沒人見過。”

孟周本也是想要過來的，只是見杜轍在，便去了蘆葦叢的另一邊，見不到，卻能聽到他的嘆息聲。又聽明瑞念這首詩，又說是寫給她的，心中疑惑起來。這明明是杜轍寫給明玥公主的情詩，傳遍天下，沒有哪個人不知道，這首詩是稱讚明玥公主的美貌與他杜轍的欽慕之情，怎麽變成寫給她的了？其中或許有些誤會，恨了自己一陣，又罵了自己一陣，不由得抽噎起來。一時情不自禁，自然傳進杜轍的耳朵裏。

他見她迎風哭泣，趕忙上去安撫道：“你底子本來就弱，才將又吐了血，這樣哭遲早又要病了。小時候那般難你都忘了？”

孟周見他說的是，止住了。他又道：“你哥哥不過是說你兩句，你也不要當真，他那般寵你，必定不會違拗你的意思，放心吧。”

“你寫的信我一封也沒看過，全燒了。”

杜轍聽她如此狠心，心早涼了。斥責她？也無什麽用場。恨她？他也沒有那麽狠心。問她？反正也是辜負了自己。所以，沈默了。

“當初你為了我，看那些無用之書，被你父親斥責，我就決心再不讓你為我操半點心。於情於理本也不該。”

“怎麽不該？誰能管得了情之一字？”

孟周見他問出，反而痛心，也決心有個了斷，便道：“你說的是。我的本意是不看你的信就是與你斷絕了音訊，但你的消息常常傳到我這裏，為了安心修行，我只能把你忘了，因為，你就是我的凡塵俗事。”

杜轍沈吟半晌，輕輕問道：“你喜歡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初見的時候吧，我以為他是仙人下凡，是來救我的。”

“可他是你師父！”

“我知道，所以我不曾有過非分之想。只是想著一心修行，就還能做他的徒弟。”

她說話慢吞吞的，像小時候跟他講故事一樣，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杜轍問道：“那你愛他嗎？”

“愛？是什麽？”孟周睜大雙眼看著他，十分迷惑，又說道，“愛不是得到，是追隨。愛，那麽廣闊，我怎麽能分給一個人？”

杜轍半晌未回過神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唬了一旁偷聽的明瑞一跳，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孟靖暄，見他要出聲，做了個手勢讓他止了。

不等孟周回過神來，他抱住她親上她的唇。孟周使了十分力氣也推不動他，委屈得又哭了，他不管。

胡子短茬輕輕剮蹭著她的下巴，泛起一片粉紅。他撬開她的嘴唇，拉起舌尖，一同跳著混亂的步子。舔舐著一切，很久很久他才安定下來，輕輕地來回試探，濕軟得像一塊泡在水裏的花瓣，來來回回地輕啄淺吻再一次深吻，還是不滿足。他的手開始不安分，扯開那禁錮烏發的短簪，吻著她的眼睛，臉頰，脖子，又回到她的下巴，嘴唇，像一場巡回禮，明目張膽地將她吞之入腹。

又一把將她摟緊懷裏，一絲也不得動彈，只聽她嗚嗚地哭著，不知如何是好。杜轍說道：“這就是我的愛！你懂了嗎？”

“不懂！不懂！”孟周也急了起來。

“愛就是傾慕你的一切，並且要得到你！”

孟周猶如焦雷轟頂呆立在當下，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師父也沒有說過的，她以為這些只在旁人的世界裏，而她註定是要一心潛修的。

明瑞聽聞此話，一搖頭，對孟靖暄說道：“走吧。”

他問道：“這到底怎麽一回事？”

明瑞笑看他一眼，說道：“你們兄妹兩還真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