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朦朧中，姬和融又看了一眼獨孤堇，滿頭青絲錯金銀，韶華不再，輕聲叫了一聲：“堇兒。”

“三哥怎了？”獨孤堇站起身跪坐到他身前，撩起他面前白發，露出一張胡子拉碴的黑臉來，又拿出一把精致小牙梳，梳順他亂糟糟的頭發，綰起一個發髻固定好。姬和融拉過她忙碌的小手，道：“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獨孤堇笑笑，眼角堆畫出些許紋路，道：“三哥，我……不苦。”

獨孤堇知道，他這一生啊，怨了太多，也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她也不願意知道，只要她愛他就好，他給她的，她都當做寶貝，即使多出來一個兒子她也寶貝。雖有一個從未蒙面的情敵，也許也算不上情敵，他又不愛她，然而是她與他死在一處的，她有些滿意的笑了。

多少年了壓在心頭的事，然而在這死寂的一夜，有一個一生未愛過卻不怨自己，從容陪伴生死的女子，突然在心中生出一種喜悅與遺憾來。他欲言又止，不敢提兒子的名字。

三國分陳國已畢，安置遺民之事各家不盡相同。昊國早已將陳國皇族斬殺殆盡，漏網之魚猶在追擊，遺民都做了邊疆築城的奴隸。於幕國皇宮之中，殿堂內昊國使節帶來了最高統治者的意思：“大幕皇帝陛下，我帶來國書一封，請求您捉拿罪人陳昭賜死。我昊國與陳國有深仇大恨，容不下這樣的人逍遙自在！”

原來這個陳昭是陳國滅國之君的三王子，他從前的封地如今正好劃給了幕國。這人心思魯莽，優柔寡斷，原是他駐守太原，沒曾想不堪一擊便被攻破，也不做殊死搏鬥，只帶著自己個兒的妻兒老小從汾州直下一路跑到河中府，所帶之兵因無將統領四處逃散光了。直至兩年以後妥當安定了，才暗中派人聯絡簡成王。

簡成王道：“兒子被欺負了，父親已經殺死了仇人，奪了仇人的家產送給了兒子，如今兒子卻又要讓父親幫他殺死仇人的兒子繼續報仇，這是沒有仁德之心的君主才做的事，我們幕國素來是禮儀仁德之邦，這樣有失天理的事情我們實難允諾。”

昊國使節臉色漲紅，此時自己國家弱小，尚需幕國支持，雖心中咬牙切齒，而面上只得諾諾道：“只是卻也不能任他坐享福壽，恣意妄為！”

簡成王道：“這無需昊國擔心，陛下自有安排。”

昊國使者聽聞此處，自是再不敢多言。

原來，早在此前，姬和融便與高宗商議過此事：若留了三王子陳昭，按陳國原址賜封於他，化夷狄三十萬眾之民為我所用，不僅擴充邊土還大增人口可與太祖之德相媲美啊！

只這一句話，便勝卻千言萬語的贅述。

他與堇兒大婚三個月後便被指派去魯地宣制。此次前去，魯王為感激他的恩情，特設宮宴款待，陳國舊臣五六人作陪，難得的是魯王妃也陪伴在場。

壯麗的廳室內，織羅帷幕裝飾出金碧輝煌，日光從兩面的窗格溫柔地灑進來，溫順宜人，青磚地面上鋪就絲質地毯，華貴似舊國從未消亡，案子上已經布滿美食，大家按照禮制入坐。

魯王妃靠魯王側坐，身旁擺放一面勾畫牡丹圖案的精美羯鼓。早就耳聞她是北國佳麗，如今一見卻不失真，豐腴馥郁的身段，綺麗雍容的步態，臉頰粉撲如春雪映日，兩線明眸忽明忽暗恰似嫩草幽泉，唇厚而微翹，不知在邀哪個君子嘗香。

此等明媚惑人的人間尤物，比起家中小妻，姬和融心中萌動，悶頭便飲了一杯葡萄佳釀，是苦是甜誰人知？

魯王欠身立起道：“此前有勞簡成王奔走斡旋，才有我等如今之時日，且待我敬你一杯。”

魯王妃隨之敲擊羯鼓，且聽他唱道：“珍饈饕餮宴，歲日馬前催。拜敬三杯酒，原來舊夢回？”

姬和融聽此一問，一顆心懸起來，陳昭這是什麽意思？分明就是在問覆國之事！他有副使在旁怎麽能如此招搖，便吃了三杯，搖擺站起回道：“醉眼耳聰明，嗵嗵樂鼓催。梧桐棲鳳鳥，少木不堪回。”

魯王哈哈笑起來，其餘諸臣也跟著舉起酒杯吃了一巡，各懷心思。陳昭心下明白，姬和融又不能當著副使的面直表胸意，只能有意含糊，言下之意難道不是雖然他有些醉了，但是已經聽到了自己的邀約。

而副使卻不知，只看後兩句“梧桐棲鳳鳥，少木不堪回。”明明是在嘲諷魯王，沒有梧桐樹不要想引得鳳凰來，此反而打壓了魯王的念頭。魯王思戀舊國倒是情有可原，若是此後都平心靜氣那也就隨他去吧，陛下年事已高，為太子謀個平安天下也就是了。隨之也悶了一口。

嘆一聲，好糊塗的人！

喝道酒濃處，姬和融眼眸深邃，透著沈澈，正如此時一樣，獨孤堇盯著他的眼睛瞧著，那倒影中分明只有自己。

她微笑道：“三哥想起了什麽？”

姬和融此時對那人到淡了許多，道：“願意聽故事嗎？”

她乖順地點點頭。

“伴著魯王妃的鼓點，眾人皆是盡興，不由自主的擺手弄姿起來。魯王妃也飲了不少酒，拍子越來越亂，在坐的樂師自然接手現場的樂曲，於是她也起身來跳舞。她本是胡人，歌舞皆通，又是那等撩人身姿。我與你雖然大婚，可也要等到你十六才能圓房，幕國又不興婢妾，於是在她的妖嬈舞姿下，我心猿意馬起來，便借酒醉退了席。

那晚我灼熱得厲害，也不知是哪個懂事的奴仆伺候甚是體貼，鞋襪外衣都褪盡了，又吐了一回，喝了不少水，沾枕便睡。半夜裏便發了夢，那巫山神女分明是魯王妃的模樣。此後我見著她都遠遠避開。待月餘之後要回國之時，傍晚她偷偷來尋我，我匆忙躲避，她卻說：‘承蒙醉夜君恩，如今倒忘得幹凈了嗎？’原來那不是夢啊。堇兒，此後我們便一直有書信往來，十月之後便送來了宜殊。

她送來第一封信的時候我以為是隱喻歡喜的情書，沒曾想卻是刺探良機的短箋。此時我才有些明白這夫妻兩個的打算，也算是著了道，可我本也有心聯合魯王，之後便是眾所周知的三王之亂。

你卻說我心裏記掛她嗎？她早死了，宜殊也死了，我前幾個月打聽出她有個小女兒逃過一劫，如今卻也不知道在何方。”

姬和融說到此處有些激憤，卻也有些傷感，五味雜陳起來。

可不正是後人詞裏說的“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可惜這已是深牢了。

獨孤堇說道：“你這麽說來，我此生卻是因她而改。”

他有些茫然，她又一笑：“我那時候小，情竇初開，從未見過你這樣英武的男人，你又是我的男人。你讓我假孕，我很難過，可是人裝久了就以為是真的了，我又怕起來，怕到時候我生不出來個孩子……直到那晚宜殊在我的懷裏，我第一次真切有了另一種生為女人的知覺。

他病死的時候，我好恨，我恨她為什麽不把宜殊生成一個健康的孩子！可過了這麽多年，我心裏也慢慢淡了，開始只在乎你的感受，我以為你對她用情頗深，於是我開始盡量不去打擾你。”她決口不提三王之亂，天下芻狗又與她何幹呢？她明白高宗促成婚事之意，但是她不管不問男人們的事，此生有此一戀也算是夠了。

姬和融心中堵了一口泉，喘不過氣來，這麽多年他第一次靜靜地聽她說這麽多話，她的乖順源於愛他，他記得新婚的時候堇兒是非常精靈的，多少年了她的靈氣越來越少，兒子死後，更如枯槁，可她還是愛他。他卻不懂得這點牽掛，與其說無以為報，不如說不知為何要報。這正如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以語冰，那是兩個世界的不同期盼。

獨孤堇也此時才明白，這個男人沒有愛過任何女人，她有些慶幸也更加釋然，至少她名分上是他的女人。

姬和融遙望高窗外一片靜默的漆黑，零零散散地回憶起一片一片的殘簡，天也怨過了，地也恨過了，一生的機會有這麽多，那他到底錯在了哪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