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孟靖暄早前便已得到黃府消息，躺在榻上無眠。

帷幕重重的厚重幔子裏透出輕微的呼吸與卷軸敲擊書案的聲響，婷婷裊裊的蘭香纏繞粗壯漆黑的房梁飄到更寬敞的地方，昏黃的燭火照映出高大的黑影，模模糊糊漫去暗影裏。

他瞪著屋頂上妙合的楔子，心思輾轉：畢竟是宮裏的孩子，只情急中使出的手段也狠辣得很，只是脅迫便脅迫又何必倔得傷了自己，傷人為了護人，傷人卻又要傷自己，她心裏那種想要彌補的小心思彎彎道道的，卻不知這樣更遭人恨。就好比夏日的毒蜂蟄了人，抽身不遠自己也要死了的，可是被蟄的人還是痛恨它的狠毒。這樣的人要怎樣才能熄滅她心中那一點心心念念的卑微仁慈，讓她成為顧慮天下人的大慈悲？何其難也！

自己腦子裏絮絮叨叨，絲綢的睡衣袖子摩擦著被角，偶有火苗竄開了焦黑的枯木，在寂靜的黑夜裏發出“劈啪”的驚嘆，驚醒了囈語的人也驚醒了看書的人。

屋子裏燒著兩個火爐子，原以為坐著看會兒書解解乏甚好。明瑞摸摸自己的腳心越發冰涼，便到榻上去了，白日裏頭睡得沈，夜間反而了無睡意。聽到偏廳有動靜，便道：“你也沒睡嗎？”聽不到回音，又問道，“是在想什麽？”

孟靖暄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嚅囁道：“你身子虛，還是趕緊睡吧。”

明瑞嘆息一聲，道：“你可知道山折柳的事？我聽聞你幼時也受他啟蒙。”

孟靖暄見她問起這個，淡淡地回道：“進宮之前一直受他指教，他雲游之時見過一面。只知是魯地人，曾游歷列國，對南詔尤為熟識，這也是陛下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明瑞像來了興致，道：“他是怎麽打動陛下的？”

孟靖暄淺淺一笑，道：“這麽晚了，明日再說吧。”

明瑞掃興，嘟囔一句：“我正在興頭上，怎麽睡得著？”

偏廳傳來緞子滑動的簌簌聲，孟靖暄擁被坐起，一股暖氣撲到面上，火光照在清俊的側臉上，火舌顫動的眼眸裏滲出舊事的光陰：

“他解說了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

“什麽？”明瑞驚訝道。

“當年我不過是垂髻小兒，他就站在丹陛之下，坦坦蕩蕩說了這個故事。”

山折柳依舊一派山中劍士模樣，侃侃而談：“佛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陛下何苦耿耿於懷皇後薨逝，保全一脈難道不比永思更加迫切嗎？”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幕國危難不在外而在內，儲君年幼而失慈，朝夕難以保全。陛下雖用孟氏牽制，也恐非一日一月可見效爾。”

初時明德帝還有些不耐，甚至有些被戳中痛處的不以為然，進而才驚覺這個山折柳太敢說。看他還有後話，便問道：“你有何良策？”

山折柳道：“珍藏明珠，大盜不絕。何不大巧若拙，棄之於爛玉。待得時日，掃灰而宣。”

明德帝作苦惱狀：“苦無良人。”

山折柳道：“毛遂自薦。”

山折柳雖出身山野與朝中各派系毫無瓜葛，可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來歷，怎能將儲君交予此等人手中？

“山折柳心知陛下有所顧忌，說了句什麽，我也不太記得，便被帶下去了。”孟靖暄半晌無言。

明瑞道:“他可是與我母親認識？”

“無從而知。”

明瑞吶然，心中嗔怪孟靖暄。

“明瑞，你睡了嗎？”

明瑞不理他，兀自閉上眼睛，裹了被子睡起來。孟靖暄沒奈何，只好躺下。

一早兩人都腫著眼睛相互見禮，明瑞初見孟靖暄時，他鮮衣束冠，玉貌鐘坐，後來即使她病成如此也未見他拖沓過。今早只瞧他懶洋洋眼眉耷拉，細瞧才看到一排長睫如烈馬鬃毛，讓女人自愧弗如。明瑞忽然想，以後與他同床共枕，時時可瞧見他這模樣，也算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幸事。又兀自想起昨晚他擁被坐起的情形，仿佛感受到那陣沖上面頰的溫暖，被他抱著很安心，第一次被他抱著的時候她就知道。

采芹瞧這兩人，一個閉著眼睛喝粥，一個瞪著粥臉紅，躲在袖子裏嘻嘻笑起來。明瑞驚覺，定定神道：“今日，你幫我送些暖和的床褥去大理寺監牢，三餐都送熱食去。”

“吧嗒”一聲，孟靖暄的勺子掉下來砸倒了瓷碗，不緊不慢地睜開眼，看了看身前，宮人早就上前整理起來。他也不吃了，甩甩袖子站起來，精神好似很不錯了。

“今日休沐，聽聞顏夫人近日不適，我素來與夷青相厚，特去探病，可要與我同去？”孟靖暄瞧她悶悶的樣子，又道，“就當散散心。”

“我與顏大人也算有些交情了……”驚覺自己矢言，趕忙喝了一口粥。

“什麽時候的交情？”孟靖暄瞇起眼睛追問道。

明瑞不答，只顧喝粥，待一碗粥見底，又窘迫起來。便道：“你與我同乘馬車還是……”

孟靖暄笑道：“不要太過招搖，你又不大方便騎馬，不如同乘一騎。”

明瑞更窘迫，輕哼了一聲，惱了：“武陵王忒油嘴滑舌！”

孟靖暄不以為然，笑起來，如若他不僅與她共乘一騎，還要游街，那她豈不是要奪門而出？明瑞不明白他笑什麽，訥訥的。

采芹瞧著，心中計較道：本以為武陵王是個用情老實的人，沒曾想也有這樣花花腸子，這富貴高粱的子弟真真兒是沒有一個正經貨！偏這套對公主有用。男人果真對女人用起心眼兒來，十個女人也是招架不住的。

孟靖暄換了匹普通棗紅馬，一手托起明瑞側身坐在馬前，粉色金繡團花襦裙裹伏在馬背上，崩緊勒出兩條細腿的痕跡，青蘿夾襖遮住胸前早來的春光，粉頰貼在他胸口的白綾襖袍上，一對璧人漫步皓月街。不早不晚，日頭撘進青瓦街頭，人來人往，亦有技藝超群的廚子當街表演技法招攬生意，亦有書生研磨展卷用紅紙寫福字對聯，亦有小商小販走街叫賣紅燈籠，亦有米行門口擺開杵臼敞開赤膊敲打年糕，亦有卷毛碧眼的胡人當街喊一嗓子珍釀葡萄酒，處處短臂胡姬歌舞邀客品嘗特色點心，每走一處新鮮一處，明瑞當真啞然，道：“我昨日去黃府當真沒見到這般熱鬧。”

孟靖暄了然一笑，輕聲道：“今日小年，格外熱鬧些。此時人多，我們下來走走。”

說罷，孟靖暄便抱她下馬，一起往人群裏紮。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她，笑道：“非走過這條街才到顏府，此處便知夷青愛熱鬧。”

明瑞顧不得，兩只眼睛瞧花了的。走至一處，只見人人排成一隊，不知在買些什麽。孟靖暄道：“年年宮中禦廚做的關東糖，也送去我府上，可母親覺得這裏的比禦廚做的好吃，便又在這裏定了一些。你等我買些給你嘗嘗。”將韁繩給她牽著又道，“你……莫走遠了，讓我找不見。”明瑞曉得他對上次出逃有所顧忌，笑道：“我還未蠢到身無分文到處流浪。”他便去了。

人群混雜，如若有些準備，她倒是想試試的。只怪孟靖暄只說去顏府並未透露帶她逛逛的意思，她也未曾想到會如此便利。忽然有人拍她肩頭，堅定有力，往回一看，一個兩撇胡子的滄桑男子低沈道：“姑娘，你的玉環掉了。”遞給她便速速隱沒在人群裏，只留給她一個麻黑色背影，明瑞張望半天，想尋尋人，這東西不是她的啊。便要擠進人群，孟靖暄一手接過關東糖，一邊盯著明瑞，立馬摟過她腰身，問道：“怎麽了？”

“不知道是誰的東西，硬塞給我。”明瑞把玉環遞給他看。

只見玉環刻有鳳爪做出彩鳳銜玉的姿態，玲瓏流暢，輕觸盈盈有響聲。孟靖暄道：“不像凡物，既然送給你，一定還有下文，靜待就好。”

明瑞見如是說，只得點點頭。從孟靖暄手中撿起一顆糖往嘴裏塞，嗆了一口，皺眉道：“什麽味兒？”

孟靖暄燦然一笑：“姜味兒。”

明瑞斜他一眼，孟靖暄道：“你吃這個好，暖暖身子。”

說罷，又自覺的牽起她的手往街頭走。

千杯居二樓窗前，他麻黑的束縛下一副精裝身板，武夫的樣子也掩不住貴氣，兩撇胡子不顯蒼老卻成熟曠達，黝黑的臉上有風霜劍刻的痕跡，一雙手也緊緊按著腰間的佩刀，很難想象千溝萬壑的手摸上那玉環的感覺，突兀而不失溫柔，蒼鷹般的眼神冷冽灼熱盯著明瑞的位置。

身旁侍從恭敬道：“那女子怎麽那麽像……”

他道：“你也覺得像嗎？”

侍從：“是。”不敢擡眼，又問，“那是陛下的東西，主人怎能……隨便送人？”或者輕易送人。

他一回眸如刀劍在手，道：“她贈給我，我便有處置的權利。”

又輕哼一聲：“盯緊她！”

便帶著人匆匆從後門駕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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