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成王府內的偏廳，擺上一局珍瓏，簡成王胡須灰白，星眼如豆，盯著黃勁節落下黑子。國中誰人不曉他黃大人是個棋癡，誰有破不了的棋局都要找他。簡成王與他有知遇之恩，非常之時在此下棋消磨時間等候宮中消息也是尋常。

明珩小世子在一旁看書喝茶，明玥公主耐不住性子又看不懂棋局，只好在旁邊播火盆玩兒，搞得火星直跳直跳的，時不時還丟一點木屑下去，明珩直哼哼：“君子不與女子謀……”

明玥翻了個白眼兒，跟在她身邊兒的沆沆道：“公主還是回房洗漱就寢吧，小心火星跳出來灼破了衣裳。”

明玥用手裏的撥子一頓亂挑，吶吶道：“你一個小婢懂什麽？宮中現如今就似這個火盆子，我哪兒睡得著啊？”

沆沆垂著頭低低應諾，忽而明亮的眼睛閃過屋內，道：“公主興許餓了，奴婢去廚房弄些宵夜吧。”

明玥笑答道：“就做你近日常做的紅棗蒸醪醴吧，冬日裏吃這個再好不過，想來爺爺與黃大人也餓了。順便給我送兩個紅薯來。”

嬌俏地眨了一下大眼睛，沆沆的心顫了一下，又偷瞄一眼黃勁節，捏著沙綠銀邊袖子去了。

簡成王嗔道：“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哪裏像人家金枝玉葉般知書達理？那醪醴京中人哪裏做得好，怎麽能拿來待客？”

明玥踱步過去扯著他的膀子撒嬌道：“爺爺說得哪裏話，明玥哪敢怠慢黃大人。原先明玥也曉得這東西北方人弄不來的，是沆沆想法子從南方尋來的方子，做糟蹋了幾甕好容易只成了這一甕呢，委實用了好些心思，您嘗嘗就知道了。”

簡成王聽如此便不再責備。她又拿眼偷偷覷黃勁節，瞧他只盯著棋盤要麽只看著茶水，就是不看她一眼，不免有些惱恨。她哪兒知道黃勁節聽了這節心下釋然許多。

簡成王道：“宮中傳來消息，清寧公主硬闖上陽宮，你要不要去看看你那位姐姐？爺爺知道你現在樣樣兒都要與她比著來……”

明玥嘟著嘴道：“我哪有？剛您還說我不該吃這簡陋之物呢，她也吃這？還當著黃大人的面兒呢。”

黃勁節擡眼看去，本是明玥公主春情無限的模樣兒，但他卻正色道：“上陽宮中是儲君，生來便比別個拘束許多，而明玥公主是貴人福相，不負重責，日後必定安逸暢快。不過是個吃食，明玥公主也是比那位自由許多，也懂得許多。”

明玥拍手笑道：“照黃大人如此說，她還是個苦命啊！”

簡成王叱道：“越來越沒規矩！”又對黃勁節道，“她哪裏懂什麽？還不是沆沆那個小婢女張羅來的。一個底下人懂太多也是慣壞了主子！”

明玥抿抿嘴，才默得一會兒，她又拿話來探黃勁節：“黃大人久居要職，常來府中奔走，往日怎不見你帶尊夫人來付酒會筵席？”

黃勁節站起抱拳道：“下官並未婚配。”

沆沆一人領著三個小婢送來餐食，剛進門就聽到此句，臉上一紅，倒像觸及她的心思。明玥笑道：“原來如此。”

心下就有了計較。沆沆擺好桌案，請客人主子們依次坐了。明玥嘗了一口，道：“這醪醴足足做了兩個月，甜酸適口，再撒上幹桂花，清香怡人，黃大人快嘗一嘗。”

黃勁節道：“醪糟粒粒分明，醪醴上口被暖人心脾，再配上桂花紅棗的確色香味俱全。想來沆沆姑娘定是用足了心，公主有這樣兒的知心人著實讓人羨慕。”

自古男女動情動性都是勤送物，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木，不管是什麽都用足了心思，一來一往便互通心意。黃勁節怎會不知？明玥只以為是他回應，心下喜不自勝，誰想黃勁節又道：“公主可知醪醴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是什麽？”

明玥臉上一紅不知如何回答，便有些惱怒，沆沆見狀不對，柔聲細氣說道：“公主是嬌貴人兒怎麽能知道我們奴婢做的活計呢？”

黃勁節呼啦呼啦喝完醪醴抹抹嘴道：“下官失禮了，下官本也是個粗鄙之人。”

沆沆也是無言以對，心裏暗忖：這人怎麽恁般叫人懊惱？明玥燦然一笑，明珩心裏一寒，這姐姐他再知道不過，只聽明玥說道：“即是如此，我這婢女樣貌有的，也是個賢惠人，從小跟著我到大的，而今當著爺爺的面兒就賜給你做個良配夫人吧，也不算辱沒了你。”

沆沆連忙跪下，雖她心思萌動，可從不曾想過做夫人的，她這樣身份的人能做得侍妾也已是萬幸，公主分明是為羞辱黃大人而說的氣話，只怕倒壞了自己一生，糟踐了自己對他的一番情意，便泣聲道：“且不說往日裏公主待奴婢有大恩德，單說奴婢家是世代官奴又怎麽能配黃大人這樣的身份？只求王爺個恩典將奴婢配了府裏的家奴，奴婢只願世世代代服侍簡成王府。”

說罷任由涕淚橫流好不邋遢。前日裏明珩瞧見她被竈火熏了眼睛才明了怎麽取了“沆沆”這名字，原來是眼波流蕩，一淚成泊，青山霧雨之姿。所以甚是中意她，只待某日尋個機會問姐姐要了她，今日這情形卻讓明珩懊悔錯看了沆沆，這哭法兒著實惡心人！

黃勁節曉得明玥故意折辱自己，卻不動聲色，簡成王爺道：“勁節屋中無人多時，是老夫失察。沆沆雖是官婢卻也是嬌養在明玥身邊兒的，不比那大家閨秀差。我當置酒收沆沆為義女，折日婚配與你，你當如何？”

黃勁節拜道：“承蒙簡成王美意，此事還得問過堂上父母，折個吉日，不敢急於一時。”

明玥聞此怒氣上臉，心中憤恨：如此上心，恐是我鉆了你的套兒，偏不稱你意！奮身而起，扯散沆沆發髻抓住一把就往外拖，明珩見狀趕忙攔住，低聲對她道：“爺爺的主張自有道理，姐姐不要任性妄為。”

明玥那裏肯聽，可勁兒的往外拉扯，可憐沆沆嗓子哭啞也不敢叫黃勁節救她，直喊道：“公主饒命！”

見不得法，簡成王厲聲喝道：“嬌俏小兒，怎麽如此潑婦樣兒！還不松手？”

明玥一驚被唬住了，只是手拽的死緊不撒，沆沆無法，便從腰間掏出一把常日傍身的裁線剪刀，明珩擡手想要阻止她傷人，沒曾想她只將一把青絲絞斷，撲通一跪，道：“奴婢紅塵已了，只求青燈伴古佛，公主且寬了心吧。”

明珩瞧這小婢往常也是個小美人，溫順可人，心下也有些不忍，便道：“黃大人今晚便領回去吧，莫再借父母之命來把事延宕，我家姐姐是個好強的，你這般，沆沆是再沒活路了！”

黃勁節似還有遲疑，明珩道：“你只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黃勁節只得應允。

此時說晚卻是太晚說早也是過早，皓月街上寂靜無聲，偶有碩鼠，吱吱喳喳。沆沆凈了面，抱著個小包袱跟在黃勁節身後。腳步聲與抽泣聲愈加明顯，黃勁節背著手走在前面道：“怎的如此委屈？我府中雖只有瓦舍三間，也是能讓你一個弱女子安身立命的。”

沆沆聞言不知做何答，黃勁節便轉身，沆沆只得往後退了半步，黃勁節笑道：“你雖已是婚配給了我，你我卻連姓名也未互通過的，你可有什麽想要問我的？”

沆沆一雙桃眼看去，黃勁節暗吃一驚，真人如其名也！只瞧她弱柳身段，早換了一身湖藍襖裳雙襦裙，斷發只做一條辮子躺在雪胸前，小巧耳墜子襯得更是楚楚可憐，沆沆道：“我只知你是黃侍郎，再不知其他了。”

黃勁節憐她半晌才道：“黃家世代在嶺南為農戶，有些薄地。父親想著讀書人體面就讓我讀了書，年年考年年不中，靠著簡成王的恩德到如今官位也是造化，他對我有再造之恩。”

沆沆半含酸道：“那如何公主有心於你，你卻推拒至此？換做旁人怕早巴不得去舔腳丫子了。”

黃勁節哈哈一笑：“寒門子弟怎敢高攀？你配我豈不是正好？”

沆沆臉一紅，只是不想違了自己主子的意，還鬧得如此兇狠，便低頭小聲又問：“我家世代是王府的奴婢，你不怕人家笑話？”

黃勁節道：“你也是個聰慧人兒，你道凡事都要顧慮人家，可想何其苦也。”

沆沆心下一顫，也不惱了，擡頭看他，只臉色郁郁，不待問，黃勁節又道：“可是怕你父母在王府中遭罪？”

沆沆點點頭，黃勁節伸出右手，沆沆猶疑了一會兒，將左手放在他掌心內，黃勁節便牽著她繼續走，道：“簡成王即言明要收你做義女，便不會棄你親生父母與不顧，放寬心。”

原來黃勁節也不是無心人，往日身旁的小廝早回稟過一樁怪事，說是明玥公主身邊的婢女問他：“大人日常有何習慣？”

小廝心下歡喜，以為明玥公主有意於他家主子，便告訴道：“大人自小每日晨起都要飲一碗老夫人親手釀造的醪醴暖身。”

黃勁節料想：明玥公主美名在外，心高氣傲，必不會真是看上他，定是尋常調笑一番做一夜雨露夫妻也就罷了。貴族府邸常有這樣的艷事，也不足為怪。今夜見明玥公主提及醪醴一事一想便通，有意於他的卻是這小婢女，於是趁著明玥發性，順勢逼她贈了沆沆，徹底斷了她那些齷齪念想。此事雖然鬧得兇悍，卻也在他掌握之中。至此，順情順意不在話下。

但說，這邊簡成王府風波稍稍平息，明玥早已被簡成王趕回房禁足起來。又得到消息，宮中二位已無大礙，只馮太醫被收監了。料想又要一番暗流湧動，只稍作休息便要等候宮中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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