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大教職工宿舍808室。

成對的廉價布藝沙發椅上，兩個男人正隔著圓形玻璃茶幾對峙，一個正襟危坐，一個姿態散漫。

收到塗羽發來的月亮，高昱終於放下了手中緊攥多時的一疊照片——最上面一張是城南新開盤的別墅小區，高端大氣的標識牌上嵌著“月半灣別墅”金色字樣。

自己看的分明是世間銅臭，有人卻以為那月亮是在天上。

……挺天真的。

高昱無聲一笑，起身走進廚房，慢條斯理地切了檸檬片、備好鹽，給自己倒了杯龍舌蘭——這酒太一般，所以才用這種喝法，高家少爺對於要進肚子的東西，向來講究。

窮講究也是講究。

他用盛滿酒水的玻璃杯輕碰臺面，問外面的人要不要也來上一杯？姓顏名肅的年輕男助理禮貌回絕：“謝謝，我開車過來的。”

高昱聳聳肩，重新回到客廳坐下，長腿交疊。

顏肅將一枚芯片鑰匙擺到茶幾上，斟酌道：“董事長說了，只要高總接受他的提議，月半灣別墅就是您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

高昱唆著鹽檸檬，又抿了一口酒，這才笑著將鑰匙丟回去：“小顏，這裏沒有為天集團的高總，只有一個豐大食堂的員工——區區打飯小哥住這麽大的別墅，不像話吧？”

為天集團是赫赫有名的餐飲業巨頭，總部設在楠豐，旗下有幾個老字號品牌，還有一百多家包括中餐、西餐在內的門店以及其他產業，高昱的父親，便是為天集團最大的股東之一。

老子風光，兒子沾光，高昱雖然沒去公司裏混個像樣的職位，身邊人也總是習慣“高總”“小高總”的叫他。

從豐大畢業後，他閑著無聊，又不想像張爾、周一鈞那群富二代一樣混吃等死、虛度年華，便盤了間城北的店面，自己開起西餐廳。

誰知，這頗有上進心的舉動卻觸怒了老爺子，想法設法逼兒子關了店，將人打發到豐大國教院來當校董——老爺子出身貧寒，年輕時就是個人人瞧不上的廚子；後來，他賣掉老家的幾間房，進城開飯店翻了身，白手起家混到如今的地位，最怕別人笑話他沒文化，這幾年頻頻接觸學問人，也沒少往教育行業投錢。

可惜，當兒子的也是個犟骨頭。

不讓他開餐廳？

好，那他就跑去食堂打飯，橫豎要賴在煙火氣和食材堆裏。

父子兩人就這麽杠上了。

“高總，您又在說笑了。”顏肅好脾氣地笑了笑，並沒有接鑰匙，“無論如何，希望您能再考慮一下。”

見下屬不依不饒，高昱決定“冷處理”。

瞄一眼手機，小丫頭似乎還在等他的回覆，聊天框上端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但始終沒有文字發過來。他端著酒杯走到窗邊，久違地擡頭欣賞起那輪圓月，隨即低頭回覆消息，問她覺得月亮像什麽？

那邊幾乎是秒回——檸檬味的馬卡龍。

還有一個白色小鳥表情包。

大概是山雀一類的品種吧，圓腦袋，小短腿，豆豆眼，鼓囊囊的胸口羽毛寫著“蓬松”兩個字，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有點可愛，也有點滑稽。

高昱壓著笑意，手裏的酒杯都有些不穩。

顏肅見他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很識趣地鞠了個躬：“那，我就不打擾高總休息了。”

高昱轉身喊他：“等一下。”

顏肅眼睛亮了亮：“您要是改主意了，我把別墅鑰匙留……”

“那倒不是。”高昱走過去攬住他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模樣，“我呢，是想請你幫個小忙——幫我準備點杏仁粉和食用色素吧？唔，可能還要點兒別的東西，我發到你手機上，盡快幫我弄來。”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能買到杏仁粉的地方都關門了吧？”

“辛苦你了。”

對於這位很少擺架子的高家少爺，顏肅一直很有好感，如今被他好言好語一拉攏，一種“現在只有我能幫他了”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年輕的助理嘆了口氣，不自覺地應允了高昱的無理要求：“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聯系Love Cookies面包房的負責人，一個小時內給您送到。”

再說塗羽這邊。

計劃之外的聊天本應在表情包過後就走向結束，但小姑娘糾結了一會兒，決定繼續站在床邊守著月亮等消息——再等五分鐘，如果對方不回覆，她就立刻滾回床上睡覺。

還沒到開空調的日子，夜晚的宿舍多少有些涼意，在一片靜謐中，她穿著薄薄的裙款睡衣，左右互蹭兩條冰涼的小腿，默默嘀咕：他會回消息，他不會回消息，他會……

終於，手機又震了一下，她趕緊拿起來看。

高福貴：是啊，月亮應該很甜。

高福貴：很晚了，快去睡覺吧。

高福貴：晚安。

他回消息了！還回了三條！

塗羽抑制不住內心激動，握著拳頭給自己狠狠打了個氣，月亮甜不甜她不知道……

反正，她現在含糖量超標了。

第二天，塗羽醒的很早，趁室友還沒起床洗漱，她將掛在陽臺上曬了一天的男士襯衫收下來疊好，放進早早就準備好的不織布袋裏。上午只有兩節統計學課，下課不過十點半，她去了圖書館，直到肚子餓的咕咕叫才收到高昱發來的消息，說是下班了。

兩人約在三號食堂側門那塊小草坪上見面——上次還Alice的骨……密封罐時，他們也是約在這裏見面的。

十五分鐘後，忐忑多日的塗羽終於按照約定、將縫上紐扣的襯衫交還給了對方：感謝死線，正因為有死線的存在，她才有勇氣把屎一樣的“完成品”拿出手……

好在，那家夥並沒想當場打開檢查，而是在她開口道歉前，遞過來一個裝有甜品的紙盒——裏面是六枚小小的、淡黃色的馬卡龍。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檸檬味。

她又驚又喜：“給我的？”

“嗯。”

“謝謝！你哪裏買到的呀？”她想到什麽，面上的笑容忽地一滯，“這一盒，挺貴的吧？”

“沒花什麽錢。”高昱淡淡地表示，“自己做的。”

對他而言，馬卡龍不過是入門級別的小點心，又甜又膩，搞不懂現在的小姑娘為什麽都喜歡吃，特別是眼前這個。

瞧，笑得牙齒都露出來了……

他彎下腰，擡手在偷樂的女孩面前揮了揮：“餵，在想什麽呢？”

塗羽寶貝似的捧著那盒甜品，半開玩笑道：“我在想，幸虧我昨晚沒說月亮像印度飛餅。”

兩層口罩都擋不住高昱的笑意：“那個我也會做。”

……就是得麻煩小顏扛一臺電熱扒爐上八樓。

塗羽微微睜大眼睛，由衷地感慨：“真的？你好厲害啊！”

“厲害？”高昱覺得更好笑了，順著她的話調侃，“會做菜就厲害了啊？”

“會做菜還不厲害啊？”她說的理所當然，全然不同於高昱以前聽到過的那些商業吹捧，“我爸媽都不太會做菜，只會把生的變成熟的，家裏的餐桌上永遠都是那幾道菜；還有啊，我朋友不多，平時出門約飯的機會也少，晚城又是個‘美食荒漠’，直到來楠豐上學之後我才知道，哇，天底下居然有這麽多好吃的……”

塗羽嘰嘰喳喳說了好多話，半天才想起來望一眼身邊的男人。

對方並沒有流露出絲毫厭煩的意思，他只是垂著眼、一聲不吭地聽著、想著，目光裏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東西。

聒噪的女孩子，大多是不招人喜歡的吧？

想到這裏，塗羽尷尬地沖高昱又笑了一下，表示還得回宿舍寫作業，隨即便揣著那盒月亮般的馬卡龍跑遠了。

她不知道的是，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等她的身影變成了視野中的墨色小點，這才邁開步伐離開了散著清香的草坪。

晚間九點。

洗漱完畢、坐在床上刷劇的塗羽意外收到了“高福貴”的消息，倒也沒有噓寒問暖，只單刀直入地問她馬卡龍味道怎麽樣？好像並不是有意來撩撥她，而是關心那一盒甜品的評價……雖有失望，但塗羽還是回覆說很好吃，怕自己的答案太敷衍，她還特意拍了張空掉的甜品紙盒。

塗羽：我分給室友們吃了，她們都說好吃。

塗羽：剩下三個，我一口氣全吃掉啦！

塗羽：真的很好吃。

又是一張蓬松小鳥。

我好能吃啊，我得意，我驕傲。

那邊默了半晌，發過來一條質問：你知道一個馬卡龍多少熱量嗎？

……啥？

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巨大的黃色閃電從塗羽腦後橫著劈過去，為什麽每次吃到好吃的東西時，就會忘記卡路裏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她現在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對方看到剛才她說自己一口氣吃掉三個馬卡龍時微微翹起的唇角。

塗羽同學哭喪著臉，敲下一行飽含血淚的回覆：啊，我要去操場跑步！現在！立刻！馬上！

高福貴：好。

嗯？塗羽指尖一頓，好什麽？什麽好？

緊接著，她又看見了一條足以令自己神經緊繃的消息……

高福貴：我在操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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