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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良時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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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有皇帝的旨意下來。一是炩妃損傷龍體,累及聖譽,念其有孕在身,降為魏答應,即刻著福靈安送回宮中禁足。二是魏氏所出兩位公主及腹中皇嗣均交由其他嬪妃撫養,不得再見。三是太醫齊魯炮制虎狼之藥,趕出宮去,永不錄用,院正一職由太醫江與彬接任。

而江與彬私下裏告訴如懿,齊魯一出龍船,就已經落水而死。皇帝,永遠不會允許一張活著的嘴,帶著他不欲人知的秘密平安離開。

這變故來得太大太突如其來,行在裏登時慌亂起來,不過很快又轉為幸災樂禍,上至穎妃,下至最末的答應,無一不笑話魏嬿婉的手段下作和自食其果。而奉命撫養公主的婉嬪和慶嬪,則被準許享妃例,面對著即將出閣的和榮公主和八歲已經記事的和恪公主,尚不知是福是禍。

縱然眾人的疑心從未消散過,可兩日後也不得不戛然而止——皇帝在一個深夜忽然發起高燒來,此後便臥床不起。怪就怪在皇帝失了臉面,自魏嬿婉的事發生後便不曾讓人侍寢,以至於無人及時發覺,待第二日進保去喚皇帝起身,才發現大事不好,急急忙忙地傳江與彬去醫治。

原因並不難猜,因著皇帝喝了過多的鹿血酒,導致虛火旺盛,腎經失調,這才病來如山倒。皇帝病得突然而兇險,行在又不比皇宮裏藥材齊全,是故江與彬不敢擅用藥量,能做的只是精心調理。太後得知以後,除了只叫如懿和海蘭輪流侍疾,再就是下令回京。

好在太醫們盡心竭力,待晝夜兼程回到紫禁城中時,皇帝已經能靠著厚枕坐起,只是精力不濟,尚不能下床走動。待他有餘力過問永瑾前朝之事時,則已是秋風蕭瑟的季節了。

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收回所有冊封魏嬿婉的諭旨、冊寶,並將魏嬿婉移居西耳房的一間小屋,絲毫不顧惜她腹中的孩子,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他依舊是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帝,從頭至尾,罪大惡極的不過一個魏嬿婉罷了。

秋風歷歷,芳草萋萋。啟祥宮內是暗無天日的茍延殘喘,啟祥宮外是艷陽如織的金秋喜人。

起初,魏嬿婉還對如懿抱有一絲僥幸,派了身邊僅剩的一個宮女夏棠到翊坤宮求助,結果可想而知,夏棠再沒能回來,伺候她的換成了一個啞奴。魏嬿婉這才發覺自己的境遇已經不容樂觀,想要把這些年來的事向皇帝告發,奈何啟祥宮上上下下都已經換成了如懿的人,她的念頭剛起個頭兒,就有翊坤宮的總管三寶來傳話:“魏答應您想見皇上,可皇上早就不想見您了。為著您做事兒太沒體統,管不好自己的手腳,也管不好兩位公主。您若是連自己的嘴都管不好,您這腹中的皇嗣有沒有機會叫您一聲額娘,可就說不好了。”

魏嬿婉這才不再作興。如魏嬿婉這般人,一開始一無所有,沒有什麽不能舍得。而一旦擁有過權勢,地位,孩子,便不容易狠下心搏一搏了。即便真到了皇帝面前,為著肚子裏這個,為著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的奢望,她便不敢豁出一切了。

後宮的熱鬧是顯而易見的,前朝也漸漸安定下來。或許是因為最幼的三位皇子都不幸夭折,皇帝格外疼惜幼子,至乾隆三十一年初,便封了十四歲的十二阿哥永瑄為熹貝勒,取“小心恭慎、慈惠愛親”之意,也算是合著永瑄恭順的秉性。

眾臣便也明白,熹貝勒此生算是與皇位無緣了,遂將目光全部投註於榮郡王與承郡王身上。

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環往覆。雖然單調,卻也讓人覺得安穩,這般日覆一日,光陰迅疾,飛曳無聲,走得清冷、寂靜。春末夏初,氣候轉暖,五月一個飛花漫天的日子裏,啟祥宮裏終於傳來了兒哭聲——十六阿哥降生了。

魏嬿婉悠悠轉醒之時,已是傍晚,西邊的最後一抹餘暉落盡,整個紫禁城只剩下綿綿不絕的陰霾。她費力地掃視四周,只見如懿懷裏抱著剛出生的小小嬰兒逗弄,心中大駭:“放……放開我的孩子!……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如懿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將繈褓遞給一旁的移箏,方緩緩笑道:“魏答應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健健康康的皇子,可別太大聲,免得把小皇子的福壽都嚇跑了。”她嘖嘖道,“多俊俏的一個小阿哥呀,比當初永瑾生下來還重些呢,以後必定聰慧活潑。”

“你……皇後娘娘,到底想說什麽?”魏嬿婉抿嘴問道,她的目光中有一絲閃躲的驚恐,“皇上呢?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其實你是個聰明人,所以現在你不該再問本宮想說什麽,更不該做著皇上會來看你的美夢。”如懿看著手上精致的鏤空雕牡丹花的護甲,不緊不慢道:“在啟祥宮關了這麽久,前前後後總有六七個月了吧,有些事你應該能想明白了,比如十六阿哥的幾位同胞兄長,究竟是怎麽夭折的?再比如你這一路走來的每一次式微,都是誰在設計你?又比如你的兩位公主,為什麽她們的歸宿都只能是和親蒙古?”

如懿每說一句,魏嬿婉的面色就越發慘白一分——她才剛剛生產,連靠坐在榻上都是勉強,生下這個孩子幾乎耗去了她全部的心血。可落在耳朵裏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紮進心裏的一根刺,讓她崩潰無狀:“皇後娘娘說什麽和親蒙古?還有我的孩子……”

“魏答應還不知道?倒也是呢,你懷著皇嗣,自然是不該知道的。”如懿微微含笑,“和榮公主半月前已奉旨和親蒙古,嫁劄薩克和碩親王成袞紮布第三子薩哈多爾濟,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回了賽因諾顏部吧?”

魏嬿婉沒有血色的嘴唇抽搐著,良久,方咬牙切齒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璟媛能和親蒙古,是無上榮耀!皇後娘娘就是來說這些?娘娘可別忘了,我現在雖然只是個答應,可我也是兩位公主和十六阿哥的生母!有十六阿哥在,皇上就不會對我絕情!璟媛和親,皇上對我更會有愧疚!若是娘娘這些話傳到皇上耳朵裏,就算沒有證據,皇上也會疑心,而我就可以有翻身之日!”

不得不說,即便到了此時此刻,魏嬿婉的頭腦依舊是清楚的。如懿讚許地撫掌,感嘆道:“好,好算盤,好籌謀。若是此刻皇上在此,本宮或許一時也不能想出什麽好法子來反駁你。可惜啊皇上人在寶月樓,吩咐了所有事交給本宮處置。本宮畢竟是一國之母,秉承皇上旨意,自然不敢叫什麽汙言穢語臟了皇上的耳朵,所以只好委屈魏答應了。”

“你想做什麽?……”魏嬿婉下意識覺得後脊一涼,“你……你想殺了我?……不,你不敢,就算你是皇後,也不敢輕易殺了生育皇子公主的嬪妃!”

“雖然本宮殺了你並不是什麽難事,不過突然又不想這麽做了。”如懿慢條斯理道,面上依舊微笑溫婉,“不過有些事本宮還是要提醒你:第一,有本宮和容妃在,你是見不到皇上的。第二,公主和親是無上榮耀,皇上或許也會愧疚,不過這榮耀和愧疚可都是給公主的養母婉嬪的,而非魏答應你。第三,皇上早已說過,十六阿哥出生後就要交由舒貴妃撫養,所以這皇上的情意你也不必癡心妄想了。”

“我不相信!皇上不會這樣對我的!我還有十六阿哥,皇上絕不會棄我於不顧!”魏嬿婉歇斯底裏地吼道。

如懿並不理會,揚一揚手,移箏忙抱著十六阿哥出去,半晌覆又空著手進來,後面跟著的三寶手裏捧著一碗藥。“魏答應,你剛生了皇子,快喝了藥補補身子吧。”

魏嬿婉楞楞地看著藥,又看看如懿。如懿冷冷一笑,“本宮說了現在不想殺你,放心喝就是。”

言罷,三寶也不等魏嬿婉同意,和移箏一起將藥給她灌了進去。如懿飄飄然轉身推門出去,在身後傳來的嗚嗚聲裏,吩咐門口守著的容珮:“去稟報皇上,答應魏氏誕下十六阿哥,母子平安,只是魏答應喝的催產藥太霸道,傷了嗓子,往後都不能說話了,請皇上——不要太過傷心,保重龍體。”

十六阿哥出生三日後,皇帝下旨將其交由舒貴妃意歡撫養,並賜名永璘。同日,一輛小小的烏篷馬車載著只能驚恐地發出啊啊之聲的魏嬿婉,去往了熱河行宮,同行的除了啞奴再無旁人。魏嬿婉之名,便如同昔年的白蕊姬一般再無人提及,亦無人牽念。

天氣已經漸漸熱了,雖然京中酷熱的盛夏還沒有到來。翊坤宮裏的淩霄開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綠的湖水上燃著殷紅的雲彩,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一溜兒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著金磚墁地,纖塵不染,唯覺金燦燦的日光曬下,連翊坤宮的每一條磚縫都透著金迷絢麗的氣息。

如懿坐在正殿的首座上,一屋子鶯鶯燕燕圍著,極是熱鬧。一班新入宮的年輕嬪妃還不懂得太多結交的手段,便只是慶祝意歡喜得貴子,惹得意歡面色頗有不悅。如懿看出了她的心結,略略咳了一聲,輕笑道:“快到夏天了,這宮裏的日子也越發難熬。本宮命人制了冰碗,妹妹們不如嘗嘗?”

她一說話,那幾個嬪妃便都靜了下來。海蘭資歷最長,便先解圍般笑道:“皇後娘娘真是有心,還念著咱們夏日難過。”說著便嘗了一口,讚道:“這定是移箏的手藝,清甜可口,又不膩人。”

慶嬪也奉承道:“皇後娘娘體恤臣妾等,不如恩旨咱們今年去圓明園消暑吧。”

意歡笑著撫了撫鬢邊的珠翠,斜睨了坐得遠遠的慶嬪一眼,“慶嬪也是宮裏的老人兒了,當知這事向來是皇上做主的。便是皇後娘娘不提,皇上這些年去圓明園也沒虧待了咱們,怎麽就算恩旨了?倒像是皇上委屈了你似的。”

慶嬪陸纓絡與意歡原來都是太後的人,只是這些年來與魏嬿婉走得近,而意歡早已心向皇帝,又是最不喜歡魏嬿婉的,如今魏嬿婉去了熱河行宮,十六阿哥卻成了意歡的養子,她話裏話外,自然要警醒著慶嬪以後的行事。

“……貴妃娘娘說的是,是臣妾口誤了。”慶嬪尷尬地陪笑道,說著便拿出一枚金鑲玉鎖,“說起來娘娘有了十六阿哥,臣妾也沒什麽好慶賀的,這塊金鑲玉鎖還是妹妹入宮的時候最貴重的陪嫁,若貴妃娘娘不嫌棄,就收下妹妹一點心意。”

伸手不打笑臉人,結仇不如結友,海蘭恬然微笑:“這一看就是慶嬪妹妹的愛物兒,舒貴妃就收下吧。這些年慶嬪妹妹總是在太後她老人家跟前兒,也少與咱們來往,以後多走動也就是了。”

慶嬪忙笑道:“從前是皇後娘娘宮務繁忙,臣妾不敢打擾。貴妃娘娘的話臣妾記著了。”

意歡見她如此,便也清淺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宮卻之不恭了。”

眾妃嬪閑言絮語幾句,便也各自散去了。容妃留在了最後,茶也不喝,冷冷道:“沒了那一位,皇後娘娘還真是春風得意,怕是連昔日對我的承諾都忘得一幹二凈了吧?”

“自然不會。”如懿擺擺手示意移箏出去守在殿外,摒退閑雜人等,方悠悠笑道:“容妃可還記得魏嬿婉為何被貶?”

“還不是因為那些下作的手段,招了太後的記恨……”容妃不假思索,忽然瞪大了美眸詫異道:“皇後娘娘這是什麽意思?”

“上一次皇上因服用過多鹿血酒傷了身子,雖則太醫院未敢明言,但其實皇上以後子息上會很艱難——這事兒,也就太後與本宮知道罷了。”如懿不顧她驚訝的目光,娓娓道來,“皇上卻是不知道這事的。且江與彬奉旨為皇上調養身體時,用了一點小手段,眼瞧著皇上是痊愈了,實則是透支底子裏的精血。如果善加利用,容妃你如願的一日便不遠了。”

容妃不可抑制地站起,一展春水羅翠色的百子緙絲對襟雲錦袍,“你是讓我學魏嬿婉的下作法子?不,皇帝經過上次的事,不會輕易再喝鹿血酒這類東西了。一旦讓太後知道……”

“當然不是學魏嬿婉,那是下等手段。”如懿連連擺手,唇角卻蘊著一絲淺笑,“魏嬿婉是獻媚勾著皇上去飲鹿血酒,可你要做的不同。皇上是最愛顏面的,眼下他並不知道龍體狀況,若是讓皇上知道了自己難再開枝散葉,容妃,你說皇上會怎麽做呢?”

“你是說……”

“寒部遠在天山,應該會有中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容妃慣常吃的都無妨,但若能契合一些皇上的口味,容妃所思所想必能事半功倍。”

如懿端坐著,嘴邊銜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深遠如淵,“此間之事,本宮會讓移箏協助。自然了,容妃與本宮是各取所需,本宮知道容妃並不在乎自己這條命,思來想去,便只有一樣東西還能算是容妃朝思暮想之物。待事成之後,本宮定當親手奉上。”

容妃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歡,唯有她的一雙眼空洞無他,“皇後娘娘多慮了,我現在活著,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是為了殺他。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麽可求的了。”

“……寒歧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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