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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卅二封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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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聖旨在中秋後傳遍了六宮,也是讓六宮震驚不已。李玉親自抱著九阿哥永璇送到了海蘭的儲秀宮,並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婉嬪是如何懵然失措地迎來了五阿哥永珹,五阿哥又是怎麽樣哭鬧著要回啟祥宮。婉嬪一邊忙著搬去景陽宮,一邊又要安撫五阿哥,當真是亂成了一鍋粥。

相比之下,永璇就安分許多。雖則一開始也是哭鬧,但小孩子家家的人事都認不全,能有什麽招兒,哭累了吃些點心,睡一覺,慢慢也就不敢再鬧了。海蘭也並不指望能把他養得多熟,皇帝那裏過得去也就是了。

畢竟宮裏養不熟的孩子可不止一個,現放著一個永璜呢。

如懿奉旨去養心殿的時候,是晌午時分,皇帝等著她用午膳。暖閣裏只有他們兩人,飄飄渺渺的龍涎香讓屋裏的一切都蒙上了虛幻的色彩,顯得靜謐而安詳。打破這種氣氛的,是養心殿外傳來的嘉嬪砰砰的磕頭聲。

沒有別的言語,也沒有哀切的申訴,更沒有傷心欲絕的哭泣,嘉嬪只是默默叩首,以額頭與金磚地面碰觸的沈悶聲響,來向皇帝脈脈傾訴。她的孩子全都被安排了養母,這意味著皇帝眼裏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嬪妃,而非孩子們的母親,無論他們將來有沒有出頭之日,都再與她無關。那是最大的危險,遠勝於位分的起落,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辯。

殿中靜若深水,外頭的聲響仿佛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沈悶而邈遠。膳畢,如懿陪著皇帝臨著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來,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書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獵。外頭響聲綿綿不絕,皇帝也不擡頭,只問:“誰在外頭?”

這話自然不是問如懿的,李玉打開了殿門看了一眼,低聲道:“回皇上的話,是嘉嬪。”

皇帝淡淡點頭,也不理會。李玉似乎有些動容,忍不住勸道:“皇上,您沒看見嘉嬪小主在外頭的樣子。可憐嘉嬪小主已經三十六歲了,連月子都沒坐完,還這樣伏地叩首,當著底下奴才們的面,實在是……到底也是兩子之母了,得顧及著阿哥們的顏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邊,臉色沈靜如水,恍若未聞,只悄悄與李玉目光相接。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邊的人說話的好處了,不動聲色地提醒著皇帝,這個品德有失的女子年華已逝又如此不顧身份,是墮了皇帝的尊嚴。

皇帝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幾分。如懿輕挽衣袖,不急不緩替皇帝研墨,道:“嘉嬪月子裏不好好保養,往後有孕就更不容易了。聽說她身邊伺候的貞淑還是李朝醫女出身,怎麽這樣不盡心,竟也不勸勸嘉嬪善自保養呢?”

皇帝伸筆飽蘸墨汁,下筆如行雲流水,曳曳生姿,絲毫不見滯緩,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貴妃的身份告訴她,從此刻起,她已經不是嘉嬪,而是嘉貴人。若再吵擾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廢為庶人為止。至於貞淑,此等不能盡心侍奉主子的奴才留在宮裏有何用?即刻將她送回李朝去,讓李朝看著處置。”

如懿如願以償地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嘉貴人襯得渺小而卑微。她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脫簪披發,換下象征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她已經老了。三十六歲的女子,再鮮艷嫵媚,眉角也有了淡淡的細紋。她還沒有出月,大出血加上產後失調,讓她的身體急劇地破敗了,一如昔年的富察·瑯嬅。可她仍然跑來這裏,不只是為了她自己與孩子,更是為了她心目中溫柔微笑的北國世子。

如懿不想對她露出什麽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覆述完畢,方才吩咐道:“送嘉貴人回啟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她這樣病體沈重,若是驚擾了五阿哥與九阿哥怎麽得了?”

這話背後的深意,嘉貴人心知肚明。她的身體栗栗顫抖著,聲音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永珹和永璇是我的兒子,貞淑是我的陪嫁,皇上不會這麽對我的!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會這樣對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著倔強的不屑,輕輕一嗤:“正因為五阿哥和九阿哥是你的孩子,皇上才不能不讓別人撫養他們。”她剜了玉妍一眼,忽然湊近她的耳畔,低聲似森冷的磨著骨片嚓嚓微響的刀,“否則,若是將來皇子阿哥們一心想著的不是自己的皇阿瑪,而是他們母親心心念念的李朝王爺,悄悄在心底裏認了旁人為父,那可怎麽辦呢?”

如懿的每一句話,都如一把把尖刀插進嘉貴人心底深處。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似乎想說你怎麽會知道,可殘存的理智又讓她不敢真得問出來,以灼灼的目光直視著如懿,仰著臉道:“你這樣汙蔑我,無非是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讓你如願!”

如懿倏然直起身子,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嘉貴人之身:“你傷心不傷心難過不難過,皆與本宮無關。本宮只是想提醒你,九阿哥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而這塊肉,現在可是在儲秀宮。以後,還請嘉貴人三思而後行。”

嘉貴人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後縮去,目光漸漸變得絕望。進保趁機帶了幾個小太監上來,將她強行拖走了。如懿剛想離開,轉眼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臺階。

如懿與他來往不多,但知道他即將離開,遠離宮中的滾滾紅塵,遂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宮中汙穢繁多,有礙於大師清修了。”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凈之道。”

如懿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是本宮妄言了。中秋已過,大師也該回歸修行之處。本宮是紅塵之人,不通禪意,但遙想大師修行處雖然苦寒,亦應自有清凈大自在。”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如懿道:“皇貴妃自言不通禪意,這些時日,我與皇貴妃亦少有談論。然偶然在雨花閣中所見,皇貴妃雖是紅塵眾人,我卻並未在皇貴妃眼中看出有所求,有掛礙。皇貴妃似乎,並不篤信神佛。”

無所求麽?如懿心想,或許吧。或許所謂的皇後之位、太後之位、太子之位、皇位,都只是她要去做要去謀算的東西,而非她在意的東西吧。她是想要當皇後,但事實上當皇後對她而言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她微微一笑,“神佛可靜心慰己,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處,但並非達成所求之途徑。若向神佛求所求,是褻瀆。所以本宮只願憑自己所做,得自己所求。”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皇貴妃目光清明,來日自然會有好結果。”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裏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招手讓李玉過來,目光一瞥門口的進忠,淡淡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你這兩個徒弟,進保是個好的,那進忠眼皮子太活泛,過段時日就料理了吧,別給了旁人可趁之機。”

李玉眉心一凜,悄聲答應:“奴才明白。這禦前想打發個人,說容易也容易,奴才的徒弟總歸也不止這一個。”

如懿靜靜地點頭,忽然又想起來惢心的事,低聲道:“另外,惢心也老大不小了,本宮不想耽誤了她。本宮也知道你的心思,有些話你不說,她便永遠不會知道。”

李玉目光中掠過一絲急劇的痛意,微微苦笑:“皇貴妃清楚,奴才……奴才終歸是癡心妄想罷了,給不了惢心一個普通女子的幸福。”

“本宮說這些,只是可憐你的一番情意。你說了結果如何,全看惢心的,本宮不會為惢心做這個主。”如懿無謂地笑笑,“其實有些時候,做過什麽努力,也不能改變結局。本宮的妹妹來年二月裏要出嫁了,若是惢心答應嫁給江與彬……本宮會為她求皇上的恩典。你,把握時間吧。”

李玉最終有沒有剖白心意,他究竟說了些什麽,這些如懿都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除夕那日李玉找了惢心出去,回來時惢心眼圈紅紅的,頭上多了一支碧玉海棠發簪。第二日江與彬來給永瑾、璟嬆和永瓏診平安脈,過後便向如懿求娶惢心。

事已至此,如懿便也知道了惢心的心意與選擇。如懿的妹妹烏拉那拉·嵐楹已經與大理寺少卿西林覺羅家的公子定了二月八日迎娶,皇帝也親自賞了東西添妝,如懿便趁機向皇帝求了恩典,擇了一個艷陽天,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雖稱不上合宮驚動,但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上至嬪妃下至宮人,都樂得錦上添花,一一送了賀禮來。

如懿親自替惢心蓋了紅蓋頭,她頭上的碧玉簪溫潤生光,是另一個人對她的殷切祝福。送到宮門邊,如懿望著一對新人消失在黃昏的煙塵裏,對身旁的李玉道:“其實你的心意,即便不說,惢心亦是明白的。”

李玉的臉上,歡喜與頹然交織著,“奴才與皇貴妃都是一輩子都出不去的人了,惢心既然能出去,總比都熬在宮裏強。”

如懿笑意低微,“人與人,往往就是差了那麽一丁點兒的緣分。其實想想你已經比本宮幸運許多,至少這一生你還能看著惢心,看著她平平淡淡地過完這輩子。”

“皇上……不是也在皇貴妃身邊麽?”李玉微愕地目視如懿,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弦外之音。

如懿付之一笑,轉身扶著移箏的手悄然離去。

此後,翊坤宮中除了移箏這個掌事姑姑,便只剩了菱枝和蕓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便又從內務府調來了兩個宮女,都是叫三寶查過家世身份的,也算清白。然而,惢心仍會在得閑時來宮中當幾日差。於是那幾日裏,來往於翊坤宮於養心殿之間的人就會從進保換成李玉。

孝賢皇後的喪期已經過了一年,皇後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為貴人,賜號“晉”,與景陽宮的婉嬪同住。而李朝也因嘉貴人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嘉貴人本以為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繡品,皇帝卻連收也不收,更不過問她的情形。

啟祥宮中的伽倻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與此相對的則是晉貴人的新貴盛寵和如懿、海蘭、意歡的舊愛難舍。而對於魏嬿婉,皇帝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也頗得聖心。所以即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三月初三的親桑禮,依舊是如懿以皇貴妃之尊代行禮儀,算是皇帝再一次向後宮諸人宣示了如懿的身份非同尋常。

皇帝對嘉貴人的冷落,一直持續到了乾隆十五年的春天,而海蘭,亦在這個春天晉為愉貴妃。雖則在李朝源源不斷的請安折子轟炸下,皇帝終於下旨解了嘉貴人的禁足並覆其為嘉嬪,然她仍然不被允許去看望兩位阿哥,象征恩寵的鳳鸞春恩車,亦從未在啟祥宮門前停留。

孝賢皇後的喪期,也終於過去了。六宮上下,似乎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著新後的到來——雖然她們早已知道鳳位的下一個主人究竟是誰。

三月末,皇帝的聖旨在前朝的一番波折之後突如其來又意料之中地下達了。上面寥寥數語,總結不過一句:冊封皇貴妃烏拉那拉氏為皇後。

其實後來,如懿已經忘了在那個春日的午後,她到底與皇帝說了什麽。他們似乎說起了很多,譬如孩子,譬如孝賢皇後甚至高晞月,譬如哲憫皇貴妃,乃至於雍正年間那方小小的戲臺,那一出改了結局的《墻頭馬上》。

他說過去,她想前塵。到頭來如懿所印象深刻的,不過是皇帝用雋永的腔調低吟:“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可回轉思量間,又覺得好笑,最後傷心斷腸的從來也不是帝王。

旨意下達後,陸陸續續有嬪妃來賀,如懿只留下了海蘭,餘者都推卻了。她們什麽也沒說,只是彼此相握,彼之心即是我之心,彼之念即是我之念。

立後的典禮一切皆有成例,由禮部和內務府全權主持。繁文縟節自然無須如懿過問,一切雖然有孝賢皇後的冊封禮可援作舊例,皇帝還是吩咐了一樣一樣精心制作。綾羅綢緞細細裁剪,鳳冠霞帔密密鑄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隨手一拘,不值一提。

也是這個時候,如懿遇見了容珮,這個與書中的如懿生死相隨的女子。她心細如發,不卑不亢,將封後的種種細碎事宜料理得妥妥當當。自然而然地,如懿把容珮視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個不聽,也一個不認。

然而,對於這次的立後,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比如嘉嬪,比如被嘉嬪鼓動的純貴妃。

與純貴妃偶遇是在螽斯門外。彼時的如懿,正是盛世芳華,著華麗純粹的郁金香紅錦袍,她當之無愧地承擔著這樣熱烈而純粹的顏色,並以淡然之勢,逼得那明艷的紅亦生生黯淡了幾分。

純貴妃問她:“為什麽是你最後成了皇後?”

“是啊,為什麽呢?”如懿顰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鴦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白玉曇花的袖,輕聲道:“為什麽不是你?是啊,你想到我的家世,認為我家世敗落尚不如出身漢軍旗的你,可你忘了烏拉那拉氏再怎麽說也是滿軍正黃旗,樹大根深遠非你漢軍旗可比;你又想到我在後宮中並非最美貌的女子,舒妃等人更是得寵,可你忘了後宮得寵從不是以美貌論輸贏;你還想到你在我之前入府生下皇子,又有孝賢皇後臨終前的舉薦,可你忘了永瑾是皇上登基後的第一子,而孝賢皇後的舉薦,其實反而是誤了你。皇後之位是由皇上欽定,何時成了上一任皇後來指定?純貴妃,你仔細想一想,皇上容你還在貴妃之位,是不是已經寬容優待了?”

綠筠驚慌地退後兩步,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傷的面孔:“原來皇上對我的疑心從那時起便有了,他多半是覺得我與孝賢皇後是一路人的吧。可笑我還癡心妄想……”

“這後宮裏的人都會癡心妄想,可別忘了,咱們的皇上可不是昏君。”如懿凝神片刻,緩緩道:“你當上皇後又能如何?難道能改變三阿哥那些年被耽誤的事實麽?就算三阿哥成了嫡子,你平心而論,三阿哥能比的上當年的端慧太子那般聰慧睿智麽?我不是想指責你的兒子,或是你教導兒子的方式。你還記得三阿哥當年被抱去阿哥所時我對你說過的話麽?既然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那就接受它,給三阿哥謀一個平順安康的未來。”她面色寧和,聲音空寂,“遠離這宮中的喧囂與汙穢,其實未嘗不是好事。”

純貴妃眼中一亮,心被溫柔地牽動,感泣道:“這麽多年了,終究是你看得更清楚些。那……皇後娘娘,臣妾與三阿哥七阿哥的終身,全都托給娘娘。”

如懿坦然目視她,平靜道:“自然。若要我待你如初,我確實不能,因事情發生過便是發生過,不能抹去。我不會主動害你,但永璋永瑢未來如何,還是看你這個額娘。”

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面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

這一年,如懿三十二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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