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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鴿 永不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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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紅日還未完全升起,南梔已經提著一籃子梔子花下了山。

她像一只白鴿從山林飛來,街上的先生太太都要偏頭看一看。

這樣幹凈的臉龐使他們生出一些安慰,連著心情也會好上幾分。

穿旗袍的姑娘太太們優雅地前行,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叮叮”的聲響。

南梔顯得有些匆忙,她急急地找尋安南女子中學,卻一無所獲。

沿街的叫賣聲逐漸稀疏,街上的人潮越來越少,道路兩旁的綠茵招架不住夏日的光芒,南梔靠在樹幹旁,躲避著烈日的炙烤。

這天氣真是熱得不像話。

旁邊就是一家茶水鋪子,老板娘看到南梔,急忙走過去將她拉到茶館裏坐下,讓店裏的夥計端一碗涼茶。

她問南梔:“小姑娘你剛才在找什麽呢,我都看見你兩回了,是不是迷了路?”

南梔道謝,之後認真回答她:“我在找安南女子中學。”

“去上學?”

“不是,是來賣梔子花,昨天一個女學生說今日還要買我的梔子花。”

老板娘拿帕子擦去她額頭上的汗水,搖頭道:“傻孩子,這會兒學生們都入校了,等到傍晚放學才能出來,今日這梔子花可是賣不了了,還是快些回家去,這大熱天可別熱壞了……”

南梔有些低落:“那我今日失信了。”

這句話惹得老板娘好笑又心酸,她拿著蒲扇替她扇風,對她說道:“昨日說的話今日哪還能記得,說不定那女學生早就忘了!”

南梔笑著道:“她不記得不要緊,我是記得的,答應了她今日要來,我便一定要來,不然連飯都吃不下。”

老板娘大笑,她突然喜歡上了這個固執的小丫頭。

“離放學還早,姑娘你今日就呆在我這裏好好兒休息,若閑的慌便替我算算賬招呼客人,等日頭落了,我領你去安南女子中學。”

“好。”

“你叫什麽名字?”

“南梔。”

樹蔭旁開著茶館,對面的街角處有一家咖啡館,西裝革履的先生從裏面走出來,衣衫襤褸的乞丐從門前走過,這裏處處都是貧富的差距,還有著新舊文明的博弈。

傍晚收了攤,老板娘依言帶她去安南女子中學。

她叮囑南梔當心安全,小心那些穿軍裝的男人。

那些男人總將目光對準年輕女子,恨不得每日都討一個姨太太。

這一番叮囑過後,她便離開這裏。

女學生們從校內走出,背後的夕陽將她們的衣衫都染成了金色。

南梔四處張望,一眼就看見了那名高瘦的女孩子。

這其實也是因為那名女孩子太過高挑,足以吸引人目光。

南梔還沒開口,女孩子卻陡然瞧見了她,驚喜的跑過來,問她:“今日早上在這兒等了半天,怎麽沒瞧見你?”

“不熟悉路,沒能找過來。”

南梔將提著的花籃遞給她,歉意一笑:“放了一天,花都焉了,實在不好意思。”

女學生小心地接過花籃,面帶欣喜:“今晨等了半天,我的同學都說你肯定是忘了,催我趕快進去上課,可我就覺得你不會忘,我看人是錯不了的!”

南梔微笑,她開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林鶯,你呢?”

“南梔。”

“呀,梔子花。”

南梔笑著點頭。

她將這一籃子梔子花送給了林鶯,兩人笑著告別。

南梔目送她轉身,看她鉆進一輛汽車裏,車門闔上,不一會兒便消失的幹幹凈凈。

車輛離開,行人也漸漸散去,她慢慢走到校門口,本打算轉身離去,卻聽見門衛道:“進去吧。”

她一擡頭,校門打開。

夕陽已落,天色還未晚,她小心翼翼的走進去,像白鴿入森林。

湖邊的柳枝垂蕩,水面上的蓮花起舞,盤旋的蜻蜓引她眉眼笑。

一切都美如夢境。

小路曲折,周邊的月季花高過人頭,她順著小路走到盡頭,高高的紅樓讓她放緩腳步,卻不會讓她停下。

這裏都是教室,有些黑板上的字跡還未被擦去,她一間一間看過去,偶見地上散落紙張,小心翼翼拾起放好。

在南梔心裏,所有的文字都該被尊重。

天色暗沈,黑板上的字跡都已有些看不清,她走出紅樓的那一刻,回頭看一眼,瞬間低下頭。

她想起那些女學生們的衣衫,想起她們提著的書包,想起門前的汽車,想起那一盒玫瑰香膏……

她忽而羞愧。

敏感的思緒壓得她喘不過氣,黑沈的天色似乎飛進心裏,她好想藏起來,藏起來,便不會有人看到她的自慚形穢。

可是校園裏,本就空無人影。

她沒有勇氣再待下去,匆匆轉身,白色衣衫掛在了月季花枝上,荊棘刺開一條裂痕,敏感的心緒瞬間崩潰。

她強壓下眼裏的酸澀,朝校門口走去,昏暗的天色卻使她迷失方向,找不到來時的路。

南梔站在荷塘旁邊,擡頭看,月亮都快要升起。

荷花的花瓣已經闔上,周圍靜悄悄。

清冷的月色使她冷靜。

她信步而走,走到一座雕塑前,雕塑下方刻著四個字,她借著月光看。

不卑不亢。

安南女子中學校訓——

不卑不亢。

這四個字像是一把利刃,劈開了內心瘋長的荒草,如有神明點悟。

她一轉身,忽然找到了回去的路。

一路跑至校門口,門衛還在,他見她出來,松一口氣,柔聲道:“快些家去,別走黑路。”

南梔笑著點頭。

她往前走,走過紅磚瓦的房,聞到梔子香。

隱約聽到有人喊她名,她放緩腳步。

山腳下,白瓷一臉焦急,腳下的布鞋滿是泥濘,南音提著燈四處張望,他幹活時所穿的粗布衣裳還未換下。

南梔跑過去,兩人一臉欣喜。

所有的堅強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她撲進白瓷懷裏大聲哭泣。

白瓷抱著她,輕柔的哄著他,南音笑著摸她頭。

“妹妹,今天是你生辰,你是不是忘掉了?”

南梔擡頭,手裏被塞進什麽東西,一低頭,眼淚砸在鐵盒上。

這是一盒茉莉香膏。

它從前就擺在櫥窗裏,每次路過,南梔總要悄悄看一看。

如今,它靜悄悄躺在南梔掌心裏。

光明正大。

他們順著山路往回走,白瓷在屋裏點上燈,南音去廚房裏煮面、盛雞湯……

南梔洗去一聲的汙濁,換上白瓷為她新做的衣衫,擦上茉莉香膏。

她走出家門,站在梔子花叢裏,對著山風喊道:“我要永不自卑——”

十五歲這天,南梔立下一生誓言——

永不自卑。

德國的生活異常忙碌,松月泊埋在德語書籍裏,都已經分不清哪年哪月。

這一天,他忙碌至深夜,房門被輕輕扣響。

“請進。”

比特先生探進一個頭,笑如頑童。

松月泊自書本中擡頭,見到桌上這一籃幹花。

他發楞,比特大笑:“surprise!”

他將梔子花都做成了幹花,可長久儲藏。

松月泊放下筆,雙手接過,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謝。

比特一挑眉:“不用謝。”

這一籃子花將松月泊從忙碌中拉出,他坐到沙發上仔細端詳,想起離開的那一日,他記得這一籃子梔子花是從一個女孩子手裏買下,她有一雙異常幹凈的眼睛,看一眼就害怕會忘記。

他想起那雙眼睛,就想起中國。

幾場雨過後,中國留學生們順利通過第一次考試,他們都松了一口氣。

聽聞晚上有舞會,宋子儒拉著松月泊等去看。

周邊的男士都穿著禮服,宋子儒卻還是那一套青色長衫。

溫若取笑他:“來這裏這麽些日子,就沒見你換下過長衫。”

宋子儒笑一笑:“中國人嘛……”

輕緩的音樂響起,他們感受著異國情調。

舞會是熱鬧的,熱鬧過後卻總有曲終人散的荒涼。

往回走時,月色有些發涼。

這裏尋不到一點關於中國的蹤影,枝頭的鳥都仿佛是在說著外語。

宋子儒輕輕吹著口哨,那是他家鄉的民謠——《茉莉花》。

三人都跟著輕輕哼唱,一路唱回了家。

沒按門鈴,門卻被打開,比特在門後一臉驚奇,問他們:“你們唱的是什麽?如此動聽?”

宋子儒犯難,他不知茉莉花的英文。

溫若碰碰松月泊的胳膊。

松月泊擡頭想了想,回答他:“Homesickness.”

鄉愁。

比特微笑,他走到鋼琴面前,彈出一個音,回頭看一眼他們,笑著繼續彈,琴音成調,正是宋子儒哼唱的曲調。

他們圍坐在鋼琴旁,跟著比特一起哼唱,有些時候,音樂可勝卻言語。

不多時,屋門被扣響,比特先生的鄰居拿著小提琴前來,他禮貌詢問:“May I?”

四人齊笑:“Please.”

這一晚,這幾個中國留學生居住的屋子裏響徹音樂,都是中國民歌。

松月泊在給國內友人的信中寫道:“去國離鄉久矣,今日敗於鄉愁,思鄉之情切,淚如雨下。”

異國越寧靜,越想起千瘡百孔的中國。

第二日,比特先生拿著一份報紙回來,神色焦急,他似乎有什麽話不敢說出口,松月泊從他手裏接過報紙。

日軍轟炸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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