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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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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明白,才越發痛苦。

因為她無法回報其萬分之一。她寧願他痛恨自己,寧願他不顧一切的放縱和破壞以及傷害,這是她欠他的,她日日夜夜揣著這筆債想還,可是終於見面了,債主卻就是不願意收下。

他想讓她欠他一輩子,這樣就會一輩子都牢牢記住這筆債,永生永世,都逃脫不了。

她強自令自己顫抖的手擡起來,將衣扣重新扣上,整理好衣服,推開他,站起來。

“莫卿!”他側過身,伸手拉她。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回過頭去,朝他露出了諷刺的笑意:“林今桅,你還是和當年一樣,給個鉤子就立刻咬住。你怎麽永遠都這麽蠢?”

林今桅的手一僵,望著面前的墻壁發呆。雪白的墻壁上,不知被誰甩了一行漆黑的墨水印,滴滴濺濺。

“夏續說得沒錯,看你這副隨便騙一下,就立刻死心塌地的鬼樣子,真的挺好玩。”她輕輕掙脫開他的手,“別再這樣了,看久了,我覺得你挺可憐的。”

什麽時候,輪得到她來同情他了?

林今桅的臉上有輕微的抽搐,他緊握的拳頭死死抵在地上:“我要怎麽做……”

“你做什麽,在我看來都是個笑話而已。”她極快地打斷他的話,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速戰速決,因為她知道……如果再停留下去,自己就會舍不得離開了。

所以他什麽都不必再做……不,要做的事情可以有一樣,那就是徹底忘掉莫卿這個人。

她聽到有東西被狠狠摔碎到地上的聲音。不需要回頭去看,也可以在腦海裏浮現出他此時的樣子:仇恨的眼神,緊抿的嘴唇,握緊的拳頭,繃緊的肌肉,像是一頭野生豹子那樣。

然後他繞過她身側,朝門口走去,走得毫不遲疑,再也沒有回頭。

早該這樣了,這樣才好。

看著被拉開後,砰的又摔關上的門,她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渾身一軟,靠在身旁的墻上,雙眼茫然,腦中空白。

時光仿佛都是停滯的,她靠在墻壁上,發了許久的呆。直到有工作人員進來,驚訝地望著她,她才猛然從夢中醒來似的,道歉之後,深呼吸調整表情,起身出門,回到餐館座位。

只聊些近來的工作之類,秦教授並不主動提起剛才的事,莫卿也努力令自己面色如常。只是當她端起桌上的溫水時,終究忍不住停頓下來,說話的節奏就此被打亂,一時大腦空白,幾近語無倫次。

幸虧母親此時打來手機,她忙接聽:“媽……”

“快過來!夏續被人打破了頭!” 母親的聲音很急切,“我們都攔不住林今桅……”

秦教授正在吃東西,餐桌被人猛地一推,桌上的水杯哐啷滾到地上。他擡眼,莫卿撐著桌子站起來,十分失態地對著手機大聲叫:“你們在哪裏?!”

她臉色蒼白,轉身目光茫然地走了兩步,撞到旁邊的桌子。迎著周圍人詫異的目光,她兀然清醒過來,一片空白的大腦裏終於有了東西,拔腿就往外跑。

好像要是慢了一刻,就會永遠和什麽失之交臂。

☆、第 39 章

今年的冬日陽光格外豐沛。

莫卿站在病房門口,望著站在窗前的夏續。他不知在看什麽,目光是如今少有的寧靜平和。像極了記憶裏的他,從小安安靜靜,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忽視。

可是再回不到那時候了。

誰都回不去了。

聽母親說,他被林今桅用啤酒瓶重重從頭上敲下,隨即用破碎尖銳的缺口狠狠捅到了他的腰腹處,當場血流如註。被送來急診科後,頭部縫了五針,腰腹部則縫了十九針,可能還會有腦震蕩癥狀。

她感覺疑惑:夏續身體裏的這股狠戾到底是天生的,還是被這個社會強塞的?人在出生時是什麽樣子,又在哪個時候變了,什麽時候才是那個真的自己?

“你來了。”

夏續回頭看她,他沐浴在陽光中,看起來十分漂亮。

“你一定想咒我就這麽死了吧?”頓了頓,夏續搖頭,“但你又不能,否則林今桅就會更慘。”

“不要把別人都想象成和你一樣。”她將手中的飯盒放到桌上,神情十分平靜,與那天跑到醫院時近乎崩潰地大哭的樣子差別太大。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夏續的傷勢而哭,無一不為此動容。

夏續醒來後,聽到護士這麽講,他忽然就笑起來。

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她哪裏會是為了夏續哭?即便是,也只是在哭夏續居然沒有趁此死掉。然而夏續此人又不能死,否則等待林今桅的就不會僅僅只是故意傷害的罪名。

夏續的傷口又痛起來,眼前也發暈,然而心情無比暢快。那一天他跟莫母去安雯女兒生日宴,席間聽到了眾人聊天,說起林今桅如今工作所在的餐廳,正好是莫卿與秦教授約好的那間。

夏續當時便覺得心裏發毛,又聽到安雯在和別人笑著抱怨,說明明早就約好了時間,說好今天提前請假下班過來,林今桅卻突然又變卦,打了個電話過來,不肯解釋什麽事,直說要晚點回,又開始莫名其妙了。

安雯他們當然不知道原因,夏續比他們明白得多了。

還能是因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準備下班時,迎面碰上了莫卿,所以就不舍得走了。

夏續緊緊咬住了自己的牙齒,似乎只要咬碎掉了才能抑制身體裏叫囂的野獸。一想到那兩個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會說些什麽,會做些什麽……林今桅一定會繼續不死心的試圖引誘莫卿,而莫卿,又會怎麽做?

一想到這裏,他就恨不得想要殺了林今桅!

要如何讓林今桅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如何讓他再也無法搶走該屬於自己的任何東西?

這樣想著,夏續聽到身旁人的鬧聲,一擡頭,正好與林今桅的視線撞上。夏續用冰冷的眼神仇視地看著他,而他卻仿若根本沒有看到夏續似的,下一秒目光便投到了旁人身上,將夏續當做了不屑一顧的人物。

不該是這樣的,林今桅有什麽資格如此罔顧自己?是自己把他玩弄到現如今的地步,要不屑一顧的人也該是自己,只能是自己,而不可以是他!

緊咬的牙齒兀然一松,夏續忽然笑了起來。

席間,林今桅起身離席,夏續也跟著起身。他在狹小的過道裏等待著林今桅從衛生間出來,將手上提著的兩瓶啤酒放到自己身旁的架子上。

林今桅一出來,就看到似乎想到了什麽好事,而笑得無比惡心的夏續。懶得理會,打算繼續將他視若無睹。不待見的人,林今桅向來連話都罵都懶得罵,打都嫌拳頭痛。

“看到莫卿了吧?”夏續問。

林今桅置若罔聞,繼續目不斜視。

“其實我一直沒想通,你為什麽就對她那個家夥這麽死心塌地呢?我贏了你之後,都覺得沒意思了。”

林今桅的腳步猛地一頓,回頭以陰冷的目光瞪著夏續。

夏續朝他笑了笑:“很驚訝嗎?你難道以為我有多愛她?不不不,只有你會這麽蠢。林今桅,我從來不愛她,只是因為你愛她,所以我才要搶走她。”

註意到林今桅越發沈下去的眼神,夏續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於是他繼續露出輕蔑而嘲諷的笑容:“很痛苦嗎?那就對了,我就是要讓你這麽痛苦。”

林今桅幾乎是咬著牙齒在說話:“我和你的事情,跟她沒有關系!”

“關系大了。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要搶走,只要是你珍惜的,我都要破壞!”夏續的嘴角勾起的弧度越來越大,一雙漆黑深沈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林今桅,“別再把她當神給供著了,她已經不是了。她已經完全是我的……你想聽到我說更多嗎?”

下一秒,林今桅一個箭步過來,伸手揪住夏續的衣領,狠狠地一拳朝他肚子揍上去!夏續悶哼一聲,毫無還擊之力地被他按在墻面上揍。

“林——你……”夏續反而笑出了聲,“你繼續打!反正贏的是我!永遠都是我!林今桅你和莫卿是天生一對的蠢貨!不對,她不是蠢,她是賤。明知道我只是要利用她來報覆你而已,還是死黏著我不肯走,你知道她為了迎合我在床上——”

他沒有機會說完,因為林今桅已經隨手抓起一旁架子上的啤酒瓶,朝他頭上狠狠地敲了下去。血從頭發裏流出來,沿著臉頰歡快地流淌下去,夏續整個左眼中所能看到的世界都是紅色的,他看到了紅色的林今桅,像是一頭暴戾的野獸。

有人經過,不經意看到這邊的一幕,被嚇得大聲尖叫起來。

夏續伸手抓住林今桅的手臂,低聲笑道:“別再繼續痛苦了,莫卿那麽下賤的女人不值得你——”

林今桅手上尚且握著的破碎的啤酒瓶,下一秒就捅進了夏續的腰腹部。夏續睜大了眼睛,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膝蓋一軟,扶著林今桅的手,朝地上跪下去。

人群紛紛圍攏過來,眾人喧鬧得很,有指責的,有擔憂的,有議論的,有打電話報警的,有打電話叫救護車的。

好熱鬧,像極了當年父親和母親打架打到屋外的時候,也是圍攏了那麽多的人,在旁議論紛紛的看著熱鬧,像在看戲臺子上的戲子。而那一切,都是因為林今桅而起,所以他憑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從自己的生命裏奪走自己所愛的人?他沒那個資格,永遠都不會有。

現在這一切和那個時候好像。唯一不同的是,如今這場戲,是自己親自編導並演出的。

夏續知道,林今桅不會搭理自己,因為根本不在乎自己,在他眼裏,一直都把自己當成螻蟻那樣渺小!不過那也沒關系,因為已經知道了他的軟肋,並且能夠死死地把握住。

林今桅唯一的軟肋,就是莫卿。

夏續知道,林今桅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但若自己辱罵和傷害莫卿,他就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沖上來。

這也是夏續最痛恨林今桅的原因之一。

林今桅憑什麽認定他可以保護莫卿?他根本不配,也沒有任何辦法!如果他看不透這個事實,那麽就讓自己用事實來告訴他!

用事實告訴林今桅,他林今桅不過是個最大的蠢蛋,可以輕易就被言語挑撥,可以隨時被夏續玩弄於鼓掌之間。

他早就說過,他能玩死林今桅,無論用任何代價。

之後林今桅坦認一切罪名,拒絕和莫卿請的律師見面,不願做任何辯解,已經被拘留,只等著兩天之後的正式判決。

而林家早因夏續的舉報而垮臺,再沒辦法去保林今桅。

夏續以一種極痛快的眼神望著莫卿,驕傲地宣布:“林家搶了我的欠了我的,我一個不落都會拿回來!”

“搶了你的欠了你的?夏續,你腦子早就壞了。一直在貪婪地霸占和強搶別人東西的人難道不是你麽?”莫卿以一種同情的眼神看他。

夏續痛恨這樣的眼神。就像小時候,那些大人也總用憐憫眼神看自己——他們以為自己有多高貴?憑什麽來高高在上地同情自己?他們也配?

夏續抿緊唇角望著莫卿,恍然的一刻讓她回想起小時候的他。那個時候,夏父每次喝醉,回家扯到人就打罵,夏續從來不反抗,可也從不妥協。他總是會咬緊了嘴唇,安靜地哭泣,默默地忍受。

所以她心疼他,一直想要保護這樣的他,她以為,只要自己不斷地努力,就能和他一起拉扯著爬出那個陰冷的洞窟。然而沒想到的是,他會忽然露出原形,讓她發現,原來他是洞窟裏最危險的那條蟒蛇。

“他林家當初——”

“當初是你舅舅醉駕,是他不檢查車底狀況就開車!”

“是林芷自己找死爬進去,怪得了誰?!”

兩人已經爭論這個問題無數次,可從來得不出結果。

“我不跟你說了,我一輩子都跟你說不通。”

“不和我說?”夏續拽住她的手,“去找林今桅說?你信不信我能讓他更慘!”

“信,當然信,我弟弟這麽聰明,有什麽是他做不到的事?”她回頭看著他,忽然笑起來。

這場報覆,夏續成功得空前絕後。

☆、第 40 章

莫卿從醫院出來後,去了關押所,請求與林今桅見面。她必須要勸服他接受律師的幫助,他的人生還很漫長,不能再有任何汙點。夏續已經答應了,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只要他配合律師,一切都會很容易解決。

可是林今桅拒絕了和她見面,一如他拒絕那些律師一樣。

莫卿無法,等待了兩個小時後,只好離去。所幸路上遇到了陳年舊友,才又折返,繼續等待。

等待的時間十分漫長,莫卿神色平靜,唯有緊緊盯著墻上掛鐘的眼睛洩露了她的真實情緒。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別這樣。”

她擡眼,半晌才幹巴巴地說:“謝謝你,賴子。”

“跟我客氣什麽。”賴子笑得無奈,“……怎麽會這樣?”

賴子如今儼然混得人模人樣。他與林今桅一直保持著親厚關系,甫一聽到林今桅出事,立刻就往外跑。路上遇到莫卿,得知林今桅不願見她,便提出幫她瞞過林今桅,以他的名義向林今桅申請探視,想必不會再被拒絕。

事實證明,被林今桅唾棄憎惡徹底的只有莫卿一個人,獄警很快便來通知他倆,林今桅同意了與賴子相見。

房間的另一張門被打開了,賴子站起來:“今桅!”

進去才幾天,林今桅的身形已經消沈,下巴遠遠看起來是青色的,有紊亂的胡茬,頭發也亂糟糟的。他垂著眼走到桌前,才擡眼望賴子,第一眼就看到他身邊的人,立刻果斷地轉身離開。

賴子忙叫他:“今桅——”

莫卿騰的站起來,沖上前用力地扯住林今桅的手臂:“林今桅我求你站住行不行?!”

她從來不會求他,即便是當年她被夏父毒打,也只是半夜打他的手機,然後沈默著哭泣。因為她一直都是絕不肯低頭的人,也不肯撒嬌,不願認輸,這些曾令林今桅那樣痛恨而無可奈何,然而又那樣地迷戀。

那個時候他用盡了辦法,就想看到她偶爾服輸的樣子,想聽到她對他低頭認錯的聲音。可每每到了最後,無論是因緣何起,都會是他先去找她,然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和好——又或者,她根本一開始就只當是他在無理取鬧地耍脾氣,從來不在意。

他也想像她那樣淡定,但絲毫做不到。他沒辦法讓冷戰繼續下去,他懼怕任何可能因此產生的差錯。那時候和她一起去看電影,男主角和女主角那麽順理成章,然而只是一次誤會和爭吵,男主角頭也不回地把女主角拋在身後,就是這麽一走,從此兩人錯過一生。

影片落幕後,兩人隨著擁擠的人群出去。林今桅在心裏狠狠地嘲笑著男主角的愚蠢,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自己這般英明神武能伸能屈,才不會步這種後塵。

他一直都那麽篤定,只要他做得足夠小心翼翼、萬無一失,她就不會離開。

然而她還是離開了,以一個荒誕的理由。

他思考了整整一夜,抽掉了半條煙,差點咳死,最終還是沒能想通。放下所有自尊去找她,換來她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一切都只是陰謀,她從一開始就恨極了他,厭棄他,憎惡他,像所有其他的人那樣,對刻薄狠辣的林今桅嗤之以鼻。她說她從來沒喜歡過林今桅,她不過是和夏續聯手利用他,順便狠狠地玩他一把。

他死死地記住她蹲下身,把他扔過去的錢和銀行卡拾起來擦幹凈灰土的樣子。那是他所見過最惡心的場景。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卻可恥地仍然在為心裏為她找盡理由開脫。最後他想,也許她是被夏續脅迫也說不定呢?

於是他打聽她就讀的大學,買了火車票連夜過去。到時是聖誕節的晚上,他在偌大的、陌生的北方寒冷校園裏轉了很久,終於打聽到她所在班級搞晚會的教室。

他一口氣爬上了七樓,已經完全做好心裏打算。即便她真要錢,給她就是了,家裏又不是沒錢,以後也會是她的。她要什麽,只要他有,全給她就行了,即便她要看他的心臟,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挖出來,用雙手捧到她的面前。

即便她從沒愛過他,痛恨他——他可以道歉,最初始對她態度惡劣是他的錯,他甚至可以趴到塵埃裏去,可以對她俯首認錯,可以做任何的事,只要她肯給他再一次機會,他們可以重新開始。時間還很長,他可以從頭開始正式地追求她,終有一天,她會像他所期待的那樣愛他。

一旦想通,心裏便豁然開朗。他的心情雀躍,透過窗戶望見被同學拉扯到了教室中央的莫卿。她在人前向來不怯生,大方地笑著說什麽。林今桅走到後門,悄悄推開一小條門縫,裏面的晚會正到熱鬧高潮,誰也沒註意到這裏。

他看到夏續被人推扯到莫卿身邊,所有人都起哄。

然後夏續和莫卿坦然地接過旁人遞過去的杯子,在一大片震天的喊叫聲中喝起了交杯酒。他倆的神態十分坦然自若——有什麽好不自然的呢?本來就是一對,只有林今桅這個蠢貨才會想象那些不著邊際的荒誕童話。

林今桅退後一步,從緩緩合上的門縫裏看著和旁人笑鬧的莫卿,直到眼前一片黑暗,他轉身離去。他甚至無法再欺騙自己:啊,她是被夏續脅迫的,故意演戲來騙自己的……不,其實只有林今桅在自欺欺人,你看,人家在沒有你的時候,都這樣親熱快樂。

又時隔五年,在突兀的場合,他再次看到她,以及萬年陰魂不散的夏續,都說不清自己作何感想。五年的時間,早就物是人非,林家垮了,他倆居然還在一起,只能說天生一對、感情深厚,那麽自己能怎麽樣?

只能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當夏續對自己說那些話時,何嘗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

然而,他受不了夏續以勝利者的模樣趾高氣昂,更受不了,夏續以那樣輕蔑的態度來侮辱她。他甚至想過,夏續要是真如自己那樣愛她,倒也算了。只要她能夠幸福,他也可以退一萬步來成全他們。可是,夏續不愛她,只是在利用她來報覆自己。

他無法忍受夏續所說的一切,無法忍受被自己那樣珍而重之地捧在心口的人,卻被夏續那樣輕描淡寫、不屑一顧地扔到地上狠狠地用骯臟的鞋底踩上去。

所以他的動作遠快於理智,反應過來時,夏續已經倒在了血泊裏,周圍女人和孩子們不斷發出尖叫聲。

他低眼瞥見她乞求的目光,甘心做小伏低的樣子就差跪下了。何其熟悉,當年他也是這樣的姿態去求她,甚至如果她讓他跪下,他也會二話不說地照做。然而她連這種機會都不屑給他。

獄警叱喝著過來扯她,可她眼神執拗,死死地拽住他的手,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

這個固執的死樣子也很熟悉。

他掙脫開她的手,回身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沈默地望著桌面。

賴子松口氣,把莫卿推回椅子坐下:“這才對嘛,有話就說,當給我面子。”又朝獄警連連道歉,“不好意思,他倆這……”

獄警也非不近人情,擺擺手示意沒事。

有些人和事很容易就會隨波逐流,而有些人和事,過了一萬年都不會變。像她以前就喜歡無處不在的跑出來,事後又滿臉無辜把他推開。到了現在,明明是她糾纏不休地鬧著要見他,可當他終於肯坐下來聽她說話的時候,她又一個字都不說,一味低著頭,好像現在被關起來的犯人是她。

許久之後,賴子打算暖場,卻聽到林今桅的聲音。

“你討厭我是應該的。”

賴子詫異地擡眼,發現林今桅定定地註視著莫卿:“也不用再幫我找律師,沒必要,我都是自作自受。”

“你怎麽永遠都是這樣不會改呢?”莫卿氣極反笑,“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真的很討厭你這樣。”

“那就繼續討厭下去。”

“……總之我只想跟你說,夏續會撤訴,你出去後,自己找份好點的工——”

他打斷她,自顧自地說:“那女人是賴子的對象,我只是伴郎。”

賴子忙點頭:“對啊莫卿,我不是先前跟你說過,我要結婚了嘛!”

可這從來就不是她和林今桅之間的障礙。莫卿點點頭。

林今桅朝賴子要了根煙,叼在嘴上,接過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透過裊裊的煙,她恍惚看到多年前的他,總將校服穿得不倫不類,一副不折不扣的痞子模樣,對待任何外界的人事都是漫不經心的態度。

可他又不是真的不在乎。

“跟你說過的吧?我爸出軌,我跑去跟我媽告密,然後就害死了她。事後我一直想,如果我當時什麽都不說,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不會發生。”林今桅輕輕地笑了一聲,“是我嘴賤,所以從她死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

是真的不說話,發不出任何聲音,完全喪失言語的能力。醫生說這是自我心理暗示的結果,各種開導都沒用。林父認定他是故意報覆,懶得理他。一直到林芷發生意外的那一天,他在閣樓上看著她爬進車底下,再看著司機上車。

喉嚨裏在發癢,好像吃進去一根羽毛。有只鳥在心裏發出尖銳清亮的鳴叫聲,可是他張了張嘴,始終一片啞然,午後的小閣樓裏靜若無人。

那個喜歡跟在他身後面,完全不在乎他嫌棄的態度,一個勁兒叫著“哥哥”的聒噪的家夥,這下子徹底安靜了。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不說話,就不會再害死人,然後我就連救人的資格都沒了。”林今桅的聲音很低,並且沙啞,說得很緩慢,講述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莫卿,我覺得這個世界很搞笑,好像我無論做什麽,無論怎麽做,都是錯的,都會害死人。”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直接赤裸的真相以及沈默都會給人帶來無法避免的毀滅。所以他選擇了第三條路,不再沈默,也不再說真話,總是以吊兒郎當、可有可無的態度面對一切,嘴裏說出的話也聽不得,反正十之八九都是吹牛撒謊。

“莫卿,你不是問我,為什麽一定要這麽折騰自己麽?”他輕輕地彈了彈煙灰,低著眼,說,“這就是答案,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資格不去這麽做。”

他把所有發生的罪責都背負到了自己的身上,並且不斷地自我懲罰。面對旁人的誤解、鄙視、憎惡和仇恨,他從不辯解,甚至有意拉黑自己,故意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再綁上一個重重的鐵塊,狠狠地往黑暗的泥坑裏沈。

再然後,學會了抽煙喝酒,學會了扭打幹架,學會了逃學曠課,學會了一切被視作無可救藥的不良行徑,因為覺得自己的人生根本就不再需要“希望”這樣可笑的東西。早就是渾身骯臟、惡臭的一堆垃圾了,何必去給自己洗白,裝模作樣、道貌岸然的再去繼續光鮮亮麗的生活?他天性痛恨虛偽,更沒辦法面對那樣的自己。

直到她出現。

她對他坦認她的野心,她永不放棄的旺盛勃勃的前進力。這世上過得泥濘不堪的人那麽多,有幾個能始終都不放棄地往前走?誠然大家都過得這樣窘迫,差別只在於有人便這樣自甘墮落下去,有的人卻敢站起來,即便跌跌撞撞也永遠不停下,堅持摸著黑暗往前走。

在他混沌的人生中,她是一個最大的異數。

“我一直以為自己無可救藥也沒必要去救,是你讓我突然又心存幻想了。”他扯動嘴唇,露出嘲諷的笑,“以為如果抓住了你,說不定我還能搶救一下。”

然而結果告訴他,真的沒有任何必要做這種無謂的掙紮。大概這就叫做報應。天道輪回,因果報應,誰也逃不了。

“……對不起。”她知道他不會喜歡聽這三個字,可是她想不到別的話可說。

“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你不用內疚。”林今桅忽然笑出了聲。

反正總有報應,不是她給的,上天也會派別人。既然這樣,倒不如讓她來。

再次沈寂下來,連賴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獄警見況,便提醒可以結束這場探視了。

莫卿點頭:“過幾天你就可以出去了。我知道可能沒資格再這麽說,但麻煩你再聽我的話一次。”

以前兩人總是鬥嘴不停,誰也不服誰,可他其實很聽她的話,無論多不情願。這世上又有幾個人,會這樣小心翼翼地遵從你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呢?

“出去之後讓賴子幫你找個好工作,再去讀點書,別繼續荒度這一輩子。”

誰也不知道人能否有來世,所以只能珍惜現有的一輩子。

可她說得輕巧,估計從來沒想過,對林今桅來說,從她離開那一刻起,所有還在流淌的時間,都是荒誕而毫無意義的。

林今桅低著頭,掐斷了煙頭。

沈默半晌,莫卿站起身,朝獄警點點頭,轉身朝門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極其沈重,甚至無法產生踩著實地的感覺,很多東西徹底的在心中分崩離析。

她再也不想看到林今桅了,包括會讓她想起他的任何人。這是最後一次,然後她就會和夏續帶著父母徹底離開這個城市,再也不回來。夏父只要能享福,在哪裏都無所謂,莫母更是不會有自己的主見。一切都由夏續做主,她只有一個條件:徹底放過林今桅。

夏續嘲笑了她許久,最終答應了。

“莫卿,如果這次換成是我站在原地,你會回頭找我麽?”他的聲音來得突兀,令她在一瞬間疑心自己產生幻覺。

那個時候,她和他在人群中走散。她站在原地,等著他找來。而他對她說,你只要站在這裏不動,不論你在哪裏,我都找得到你,我都會來找你。可是她擅自離開了原地,所以他在茫茫的人海當中,再找不到當年十七歲的她。

他應該對莫卿失望透頂,應該從此徹底死心絕望,甚至痛恨憎惡。怎樣都好,他都不該在此刻說出這句話。

他根本不應該站在原地,而她也早就失去了回頭的勇氣。

沈默代表著某種否認。林今桅盯著她瘦削的肩膀,狠狠地吸一口氣,感覺用力過猛,心肺都快被撕開了。可他依舊執拗地望著她,漆黑濯亮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她。

她擡腳繼續往外走。

“莫卿!”他叫她,可是她依舊朝外走去。她的外表軟弱,然而向來比他更執拗,決定好的事情絕不肯更改。就像當年,無論他如何挑釁,她說了不理會,在學校裏遇上了連看都不會看他。

“你說過你會站在那裏不動,然後我來帶你走,全都是你說的!”他叫起來,猛地起身扯過椅子用力朝門口砸過去。椅子從她身邊擦過去,撞到門框上,發出巨大聲響,她聽到他的聲音,像咆哮的怪獸:“莫卿你他媽少騙我一次會死麽?!”

獄警扯住他狠狠地叱罵,賴子也趕緊幫忙穩住他:“今桅你瘋了?!”

“我沒瘋!我他媽是傻!傻得一比!”林今桅指著她的後腦勺,“我準你走了麽?莫卿你給我站住!以前是老子慣死了你,你說要走要留要出現要消失要是什麽就是什麽,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麽人物了?!現在我還就告訴你,這個牢我坐定了!你要走是吧?那你最好有多遠滾多遠,一輩子別再打聽我的事,不然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

像個耍賴的小孩子,好幼稚,簡直是惱羞成怒。

莫卿終於停住,回頭望他,眼中熠熠地泛著水光:“林今桅,命是你自己的,拿來威脅我有意思麽?”

“那你就別在乎我,繼續走你的啊!”他眼中濕潤,定定地看著她,“你又為什麽這麽在乎我?”

怎麽可能會不在乎?如果不在乎,又怎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再難找到比彼此更相互了解的人了,所以他就能憑借這一點死死地抓住她的死點。打蛇打七寸,他就是知道,就是篤定,所以才會用自己的所有前程來威脅她。

在這個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將對方愛勝自己的生命。可偏偏就有這麽兩個人遇到了一起。他可以毫不在乎的用自己的人生當做脅迫和挽留她的籌碼,而她,完全沒有辦法不去在乎。

她望見他眼中狠戾的神色,以及瀲灩的水光後試圖隱藏卻無法盡斂的脆弱。

“林今桅,別難為我行不行?”她以請求的口吻向他這麽說。

她以前從來不會求他,從來不會露出這樣卑微而絕望的姿態。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只會對他說:不要難為她。

他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樣,最好能和他互相指著對方鼻子針鋒相對大打一場,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她。這樣的她,讓他真切感覺到:他已儼然成了她的“為難”。

這當中一定是出了岔子,在不知道的、奇怪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出現了無法預料的意外。而她一如既往那麽聰明,甚至說得上是狡猾,明明知道林今桅向來無法拒絕這樣懇求自己的她,偏偏還要用這種態度。他想自己怎麽就會愛上這麽個家夥呢?

“……是因為夏續?”林今桅猛然想到什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夏續不愛你,他只是在利用你報覆我!莫卿,他不愛你,你——”

事到如今,說這些沒有任何作用。莫卿搖頭,打斷他的話:“和他沒關系,我只是不再愛你了。”

“‘不再’……?”聽到這個詞,林今桅發出疲累的笑聲,“難道你還曾經愛過我麽?”語氣很輕蔑,然而眼睛卻閃爍發亮,有隱約的期待。

她自覺失言,沈默許久,決定正視他的目光,說:“嗯……喜歡過的。”頓了頓,補充道,“我說過的吧?林今桅,你身上有我這種人沒有的東西,所以我曾向往和憧憬,羨慕且喜歡。”

他的熱烈,他的赤誠,他的至情至性,他的全部都像熊熊的烈火,在黑暗陰冷的洞穴裏,成了吸引她全部註意力並且朝之前進的光亮。所以她想讓那光亮一直持續下去,像深沈黑夜裏的導航塔。她可以不占有,沒有力氣和方向的時候,遙遙地看到那光,也足夠繼續振作起來。

從中學開始,他一直下意識地將她保護到身後,無論如何,也該輪到她做這種事了。用她的一生,來保護他的一輩子。

她以前從來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地深愛他。終於知道時,已經不得不離開了。

“那為什麽後來又不喜歡了?”

這算什麽?林今桅就像個孩子,問著幼稚的問題,做著無謂的掙紮。他引以為傲的自尊呢?曾經不可一世的倨傲呢?那個像積蓄了渾身力量的豹子一樣的林今桅,居然成了現在這個仿若鉆進了牛角尖裏出不來的、仿徨又執拗在原地繞圈圈的螞蟻。

她手心滿是冷膩的汗,背過身去再不看他:“因為現在的你已經不是那時候的你了,再沒有讓我羨慕和憧憬的地方,我終於不用再仰視你,所以只能和你做普通朋友。”

所以她連再看他一眼都不肯,徑自挺直了背脊,像遙遠的回憶一樣,朝他所觸不到的遠處走去。

“那夏續呢?他根本就不愛你,你也不在乎嗎?!”

“只要我愛他就可以了。”她的腳步沒有停頓哪怕一秒,頭也不回地這麽說著,走出了探視房。

他將所有的一切都捧到了她面前,求她能夠看一眼,可是她不屑一顧,寧可轉過頭去,陪在哪怕根本不愛她的夏續身旁。這已經說明了一切吧。那麽自己還真是狼狽並且可笑之極。林今桅這麽想著。

“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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