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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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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

本來約好由莫卿協助,可如今他只能自己動手,比原定時間又拖了好幾日才完成,只差最後檢查潤色,就可以發到組委會做備份,自己再拷貝一份放U盤,比賽當日拿去就行。至於事先練習,實在不是少爺他的性格。

這麽想著,他關掉PPT,分別覆制一份發去指定郵箱和U盤,扯出U盤扔到桌上,起身去吃飯。

他出來得晚了點,安雯問:“還在忙PPT?搞好了沒?需要的話我以前也算是理工大學拿獎學金的人。”

兩人之間有了緩和,並不親近,卻也能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林今桅撇嘴:“做完了。”說著端起夏續旁邊無主的飯碗,繞到安雯身邊扯開椅子坐下。

氣氛又冷淡下來,大家繼續吃飯,直到林父開口:“哪天?”

“是後天……沒錯吧?”安雯求證似的看向林今桅。

最近林今桅不再排斥她類似示好的舉動,點了點頭。

“要去看嗎?”安雯看向丈夫,“似乎是允許觀眾入場旁聽的,聽說這次排場很大,很正式。”

“到時再說。”林父起身離開飯桌。

莫卿擡眼看著自己斜對面正面無表情咬著菜的林今桅。她想到他對自己說過的那些往事——其實他很想從他父親口裏聽到肯定的話吧?可是總求而不得。

人活著,就總是求而不得。

兩天的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

莫卿即便在周末,也會如往常的時間起床背單詞。

她下樓洗漱時撞見難得早起的林今桅,可想而知雖然面上不在乎,其實他挺重視這件事。他就是這樣的家夥,喜歡把所有的情緒——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期待還是悲傷,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嘴角那抹吊兒郎當的笑容裏。

他看到她,不由覺得尷尬。

她打量著他身上的休閑款風衣,提醒:“今天的場合,穿正式點的襯衫說不定效果會更好。”

“關你什麽事?”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是是,抱歉我多嘴了。那麽,在這裏跟你說加油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會去現場看。

嘁,一開始就沒必要對她這個家夥抱有期待!會還有幻想的自己根本是蠢蛋!

林今桅懊惱:“說了跟你沒關系!”

她好脾氣地笑,轉身進洗漱室。

——然而望著鏡子裏所照出來的自己那張臉,嘴角抿得緊緊的,努力想要露出尋常的笑容,卻什麽都做不到。

她看見鏡子裏那雙眼睛中,有湧動的暗潮,似乎名為悲傷。

從洗漱室出來時,林今桅已經出門了。她回房間拿單詞書看了半小時,連abc怎麽寫都忘了。

夏續昨天被他爸有急事召,不甘願地回去了。安雯陪林父飛外地談生意,張姨也告假,帶女兒去醫院看病。

偌大的林家只剩她一個人,顯得格外淒清。

左右也背不出單詞,她便放下書,起身清理隨身的行李。

期末考之後的補課即將結束,母親的催促也日益不耐。說起來,林家三口人大概也快去北海道了,似乎是年前幾天。

她打開衣櫥,打算帶幾件尋常點的換洗衣服回去即可。正翻找著,她停下動作,沈默地望著被埋在衣服中間的盒子,許久之後才拿出來。

打開來是一只繪有孤帆遠影的茶杯,構圖簡單,然而別有一番意境。這是先前和他去公園時,在射擊氣球的攤位上換來的。習慣了對這些東西無所求,即便很喜歡,她當時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可是就因為那一眼所延誤的腳步,就讓他立刻回過頭來在熱鬧人群裏找她。

然後他便扯過她的手走到攤位前,一意孤行的交錢給老板,瞇起眼睛將槍瞄準遠處的小氣球。對於他來說,這種事是小菜一碟,而對於老板來說,多來兩個這種顧客就沒得賺了。

所幸的是林今桅只打夠那只杯子的分數,就把槍一扔,接過裝杯子的盒子,往莫卿懷裏塞,撓著頭望別處。

但這杯子也不是重點。她遲疑著,翻開包裝盒的隔層,從裏面拿出一張小小的大頭貼。

還因這張大頭貼而冷戰過。是慣常的模式,他發脾氣,而她緘默不語。兩人往往都是這樣,無論什麽事情都是他在主動。就連這次也一樣,他莫名其妙的一反常態,她甚至連追問都不會。

並不是毫無感情,只是經過這麽多年,如果對方一旦擺出離棄的態度,就會畏懼地不再上前一步。根本就已經害怕這種事情,怎麽還會湊上去尤嫌不夠地多聽聽人家是怎麽嫌棄自己的?

莫卿從後門悄悄進去的時候,誰也沒註意她,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講臺。都是各高中裏的佼佼者,所表現出來的東西很值得期待。也有畏場而發揮失常的人,畢竟不是誰都可以坦然面對黑壓壓一大片人無動於衷。

三五個參賽者過後,便是林今桅上場。

他換了一套更正式的英倫風襯衫小西裝:即便是嘴上那麽說,依舊還是照著她的話做了。

莫卿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仿若現時這個空間裏,只存在他和她兩個人。

知道旁人對自己的溢美之詞,然而莫卿總會想:自己那最多算是後天添加上去的光環,而林今桅他更像是渾然天成,天生站在那裏,就會散射光芒。兩相一對比,贗品會立刻暴露出來。

這麽胡亂想著,林今桅已經結束了精彩的開題引進,臺下有評委情不自禁地鼓掌。林今桅的優勢在於他完全不怯場,能夠面對臺下許多人侃侃而談,甚至講稿都未拿一張,完全是信口拈來,且時不時蹦出幾句幽默話。

除此之外,他所選擇的課題也足夠新穎。這對於大學教授來說,是十分稀罕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次的比賽完全沒問題。

——如果的話。

林今桅打開了實驗全過程的錄像,就在這一秒,整個大禮堂都寂然無聲,隨即炸開了鍋。莫卿望著屏幕,也在一瞬間楞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林今桅聽得一片異常的喧嘩聲,扭頭去看大屏幕,迅速將視頻關掉了。

然而影響已經造成,臺下的師生議論紛紛,起哄聲不絕於耳,連維持紀律的老師沖上臺連連叫了幾遍都沒人理他。老師愈發臉色鐵青,回頭氣急敗壞地瞪著林今桅。

林今桅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便又閉上了嘴。場下所有的指責聲和怪叫聲都可以清晰地讓他聽到,仿佛站在這裏,已經完全成了任由觀賞的逗趣小醜。他的自尊心讓他想要立刻逃離現場,然而腳卻膠著在原地,半分都動不了。如果現在摔門離去,事情會鬧得更離譜。

可是又能怎麽做?

這個世界上到底還能有什麽東西是幹凈的,什麽時候又才肯放過林今桅?

他覺得好笑之極。莫卿那家夥太天真,說什麽從現在開始還可以重新走自己的路。可是她一點都沒有想過,如果面前的路根本被人給堵死、截斷了,那還能怎麽做?他連去掃開障礙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切還不如到此結束!根本沒得救的人生完全不需要垂死掙紮!這一切都是報應,做什麽都是徒勞的!

事出緊急,只能臨時宣布暫停五分鐘,由著觀眾去鬧,評委們則迅速集結到一起,商量處理結果。

終於安靜下來,負責主持的老師上臺,瞥一眼站在一旁不做聲的林今桅,微微嘆口氣:“大家都請安靜一下……關於這件意外的處理,經過評審團老師們的意見,林今桅同學的參賽資格取消。”

是意料當中的結果,林今桅擡腳準備下臺。

“請先等一下!”

突然禮堂最末角落裏傳來一道清脆且堅定的聲音,成功將所有註意力吸引過去。林今桅一怔,落後旁人幾秒,才擡眼循聲望去。

莫卿走出座位,順著窄窄的過道極快地走下來。她直接到評委席前站定,恭敬地行個禮:“各位老師,我覺得這個結果過於草率。”

“這種事沒有狡辯的餘地!”說話的人正是之前為林今桅鼓掌的教授,正因為欣賞,他比常人更憤怒,“那種汙穢的東西居然——完全是素質問題!沒得商量!你是誰?和比賽無關的話就——”

“您好,秦教授,”莫卿不動聲色地掃過桌上秦教授面前名牌,嘴角含了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我是林今桅同學所在學校的學生會副會長,這件事同時關系到了我們學校的名譽,所以我想我有必要參與解決。”

她的應對和舉止十分得體,理由也找不到破綻,幾位教授對視幾眼後望向了秦教授。這樣的舉動全被莫卿看在眼裏,確定了秦教授是最有發言權的人。

秦教授打量她幾眼,皺了皺眉頭:“那又怎麽樣?這裏是全省的比賽會場,不是你一個學校的,沒理由浪費所有人時間來解決這種事情!何況PPT都是參賽者自行準備的,無論是忙中出錯也好還是什麽理由都沒得商量!自己做的事情必須自己負責!”

莫卿不慌不忙地說:“您說的絲毫沒錯,但如果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呢?那麽誰來負責?”

“夠了。”林今桅低聲道,“這裏沒你的事,閉嘴。”

他的聲音過小,莫卿並未聽見,而是繼續對著秦教授認真地說:“難道一定就要林今桅來買單?”

“我說夠了!這跟你沒關系!”林今桅猛地伸手,“你聾了是不是?!”

臺下逐漸平靜下來的議論聲又有了塵囂而上的跡象,大多數人並不認識莫卿,也沒聽清她到底在說什麽,但林今桅在各校的名頭著實不小。本來就有認出他的人,還在賽前議論過他到底塞了多少錢才進得來這種比賽湊熱鬧,擺出了一張張清高的臉。後來見他的開題報告表現極佳,才閉了嘴。適才的意外——屏幕上突然出現的限制級視頻令他們當場噴笑出來。

等了許久,就等著看林今桅何時出糗下臺。林今桅不過是個臭名昭著的二世祖,怎麽配和他們坐在一起?何況其中還有在先前比賽被刷下去的人。

終於等到林今桅滾蛋了,突然出現一個女生為他出頭,怎麽可能不更讓人覺得八卦?

同校的人大概不會太以為然,但是在其他校看來,這個女生也不是什麽好鳥。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起來倒整整齊齊不像是太妹,那就是瘋狂迷戀壞學生的天真女?噗!

總之嘰嘰喳喳,沒一句好話。

他並不想讓她再被牽扯進去。只要和自己扯上關系的,從來沒有好事。他完全確定了安雯所說的話:他配不上她。

他本意只想把她扯開,不再被臺下那麽多人看著議論,但一時力氣大了,她又始料不及,一個踉蹌往臺下摔去。好在她反應快,忙扶住了面前的桌子,回頭看他:“林——”

“林今桅你又做什麽?!”一旁的紀律老師看不下去,擋到莫卿面前,伸手指門口,氣急敗壞道,“你還想怎麽給學校抹黑?你給我馬上出去!回學校了再處理你!出去!”

林今桅看都不看莫卿一眼,轉身往門外走。

反正這種被驅逐的不受歡迎的場面又不是遇少了。

莫卿趕緊扯住他,回頭懇切的看向秦教授:“請給我一分鐘就可以了,一分鐘我說完,您做任何決定我都無話可說!”

秦教授嗤笑:“他好像不怎麽想讓你幫。”

“被人以這種方式陷害,倘若我是當事人,也會覺得十分難堪。”莫卿神態自然,鄭重地請求,“按照大賽規章來說,選手事先都會發備份到組委會,我想請求暫且停止比賽十分鐘,檢查林今桅的原PPT。”

旁邊立刻有人輕蔑道:“即便備份的沒差錯又怎麽樣——”

“那就代表林今桅被人陷害。”不同於面對秦教授的恭敬,莫卿幹凈利落甚至可以說是針鋒相對地回頭瞪著發問的陪審員。

此人楞了楞,也惱怒起來:“比賽就是比賽,不管備份的怎麽樣,自己的參賽工具出了差錯那就是自己的責任,也輪不到浪費所有人時——”

“如果是由工作人員的差錯而導致的問題呢?”莫卿的目光愈發尖銳,“這位老師,我上臺之前問過旁邊同學,參賽者的U盤是今天一來就統一交給工作人員,以此理順參賽秩序。那麽我可不可以認為,林今桅的U盤被人在這段時間動了手腳?”

“你——”負責U盤收集和保管的正是這個人,也因此他不願意被莫卿看做失職才提出反對意見,這下臉色難堪地反駁,“你的意思是我動了手腳?我不認識林今桅也不認識你,有什麽理由做這種事!”

“也許並不是您做的,今天來的人這麽多,魚龍混雜的誰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我沒有指責您的意思,請不要多心。”莫卿的語氣緩和下來,認真地看向秦教授,“然而我想,這次比賽非常正式,所得的結果也對參賽者很重要。而之前的幾場比賽當中,評委們就對林今桅很欣賞。所以……”她緩緩地說,“如果說有參賽者想要以此除掉自己有力的競爭者的話,相信這個理由也十分充分。”

她為人處世總是十分圓滑,而剛才的話將矛頭直指所有參賽者,這種明顯得罪一大片人的話,於她來說,怎麽可能輕易說出口。臺下參賽者席上爆發的斥責聲也很好地驗證了這點。

她不可能想不到,但她還是那樣說了——為了他的公道。

林今桅的嘴角繃得極緊。

秦教授盯著她看了很久,目光緩緩移到一旁沈默而倔強的林今桅身上,半晌之後點點頭,朝旁邊的人道:“照她說的做。”

組委會很快調出林今桅先前所交的PPT備份,裏面確實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實驗過程錄像,而非剛才的限制級視頻。這也能將眾人的思維順理成章地牽引到某個“事實”上去:有人確實如莫卿所說,出於某種目的(真有人妒忌林今桅會獲獎也說不定),在林今桅早上上交U盤之後偷偷地換了視頻。

“真相”水落石出,至於“真兇”是誰已經無跡可查,但到底能還給林今桅清白。秦教授等一眾評委團商量之後,決定保留林今桅參賽資格。雖然林今桅明顯沒心情再講解,幸好也只剩下最後播放錄像一步。

播放錄像的時候,林今桅退到講臺下,沈默地望著坐回去觀眾席角落裏的莫卿。她看錄像的樣子十分認真,鎮定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在播放結束的時候,她從大屏幕上收回視線,似乎是下意識的,看向了林今桅的方向。兩人的目光在空氣裏不期而遇,他在下一秒轉身去講臺上關閉PPT,做末尾總結。

比賽結果是第二名,那件事多少影響到了林今桅之後的發揮。然而秦教授頗欣賞他,賽後特意找他聊了一會兒,且問起:“對了,剛才那個女生……叫什麽來著?”

“……莫卿。”

“這女孩不錯,應對得很好,你該請她吃飯。”秦教授笑起來,拍拍他的肩,又話鋒一轉,說起了別的事。聽他的語氣,似乎有意招攬林今桅就讀他供職的大學。林今桅應對著,餘光瞥到莫卿隨著人群從後門離開的背影。

☆、第 34 章

在不同的心情中,新年就這樣即將來臨。

入冬以來天氣便極為寒冷,這些時日更飄起了鵝毛大雪,沸沸揚揚的有時連下幾天幾夜都不停止。夏續禁不得凍,便留在家中覆習功課,好歹能伴著煤爐。而莫卿早早被母親催回家中,就為了照顧攤子,畢竟接近年關,買菜的人越發多,只剩母親和夏父二人也確實難以周身。

至於林今桅……這個時候大概已經快到北海道了吧?

莫卿忙裏偷閑地想起了他。那天她在比賽結束後獨自回林家繼續收拾行李,下樓時撞上正好回來的林今桅。

他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沈默地朝臥室走去。

“……明天學校補習結束之後,我下午就回家了。”

“哦。”他頭也沒回,腳步匆匆。

“提前說一句新年快樂。”她並沒提比賽的事情。

他這次什麽都沒說,將房門重重關上。

“……莫卿!在想什麽呢?做生意去!”

莫卿回過神來,忙走到攤位前詢問駐足張望的客人。身後夏父又說了起來:“多矜貴的大小姐,還記得回這破草屋就夠意思了,你再說兩句,人家指不定這次又跟誰跑了,求都求不回來咯。”

莫母不敢反駁,低下頭整理著手上的東西:“三十到初八都不會出攤子,東西要收一收拿回家。卿卿,你把這些拿回去,晚上一次性搬不完。”

“喲,這東西重不重?大小姐別搬不動,翹了指甲又閃了腰的,賠不起。”夏父坐在煤爐旁看報紙,頭都沒擡地冷嘲熱諷。

莫卿沈默地搬起了半人高的大塑料桶。裏面放了東西,十分的沈重,她咬一咬牙,搬著桶子勉強地往外走。

剛走出菜市場沒多遠,剛見好的天氣在一瞬間又變了,雪花以極快的速度加大落勢。

她暗叫不好,可也騰不出手打傘,只得加快了腳步往家裏走。夏家離菜市場不遠,只是要上幾個坡有點困難。手上的大桶又實在重,她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換換手,而一擡頭又會被迎面的風雪打到眼睛裏,十分狼狽。

雪花落到她的脖頸裏,迅速化作了雪水,涼膩膩的令她渾身不自在。一鼓作氣地快走了幾步,她便再次停在小路中央。

“沒用的家夥。”一道嗤之以鼻的聲音,讓莫卿認為自己凍得出現了幻覺,下意識擡起幾乎凍僵的手湊在嘴邊呼了呼熱氣。

一頂帽子扣到她頭上,手套也甩到了她懷裏。她慌忙接住,摸到手套上面還殘留著的熱度。是真實的,無論是手套還是熱度……還是面前的這個人。

林今桅彎腰將大水桶抱起來,走了兩步,回頭望見她難得被嚇傻的表情,勾起了嘴角:“餵,傻了?”

“你……你怎麽在這裏?”

“哦,我記得路。”

“才不是說這個吧?!”她哭笑不得,“我是說你怎麽,你……你不是應該……”

“安雯沒跟你說?她和老頭子結婚時打算度蜜月被我攪黃了,現在還他們。”

雖然在登機前一秒突然這麽說,確實讓老頭差點發飆。卻又在看著自己全程嬉皮笑臉且確實不像故意找茬兒的樣子上,似乎真的接受了這個理由。

倒是安雯,多看了他兩眼。他朝她笑著揮手:“放心吧我不跟你搶我爸。”

所以你也別想跟我搶莫卿。

……這是他的潛臺詞麽?還是說警告?安雯猶豫著沒做聲。

“可是林叔那裏——”

“你管他們那麽多做什麽!”林今桅又不耐煩起來,橫她一眼,“帶路!”

“你不是剛說你記得路……?”

“少廢話!”

啊啊,語氣又粗暴起來了,剛才看到他那一瞬間所感覺到的溫柔,果然只是自己的錯覺吧?

……可是這個人卻不是幻覺,他真的出現了。

她跟上他的腳步:“那,林叔叔和雯姐兩個人去北海道了麽?”

“嗯。”

“你一個人在家?”

“啊。”

“張姨前兩天也放假回鄉下了吧?”

“哦。”

……這算什麽回答?她停下腳步,望著他的背影。

他感受到身邊沒人跟上來,停住腳步,側過頭來看她。

紛揚的雪花漫天地飛舞著,偶爾會遮住她的視線,覺得眼前有些模糊。

“林今桅,那你為什麽會過來?”

她的眼睛十分濕潤,像極了深藏在記憶裏的那個樣子。

——少廢話,我做什麽還要你管?!

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

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一切都會回到原點吧?無論做什麽,不管說什麽,結果只能繼續在相鄰的兩個樹林裏各自兜圈圈。

他沈默的時間太久,以至於她再次問:“吶,為什麽?”

說什麽為什麽……

“這種事想也知道吧?!”

“可是我不知道。”

欠揍麽?!林今桅瞪她。

她的表情十分認真,並且悲傷:“林今桅,突然說要的人是你,突然說不要的人也是你,那我又該怎麽去知道?”

“可是一直在莫名其妙地蹦出來的不是你麽?!”林今桅惱羞成怒地叫,“無論哪次都好,是你自己主動黏上來的!”

兩人都沈默下來。

確實發生那麽多事,無論是哪次,林今桅出了岔子,都是她主動地站到了他的面前。然而,難道他又不是這樣麽?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

“閉嘴!”

他的話還未落音,莫卿已經聽到桶子被重重放到地上的聲音,他走過來,把她緊緊地抱到懷裏:“不準說出來。”

很多話,說出來就收不回去了,所以不能說。

夏續在客廳裏伴著溫暖的火爐看書,聽到莫卿的聲音後立刻放下書,快走兩步打開了門:“你回——”

他嘴角的笑容淡下來,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面前的林今桅,有一瞬間的警備和仇恨。然而稍縱即逝——在莫卿擡頭的那一瞬間。

“快進去,外面好冷!”莫卿率先走進去。

夏續再不情願,也只能側過身體,看著林今桅將大桶搬進房間。然後他背過身,慢慢地關上門。在門合上的那一秒,他目光冷淡地看見了外頭被冷風吹得呼呼作響的白雪,大地一片荒蕪,恰似在這一刻降到了零點的心。

轉身時,已經看到莫卿倒了杯熱茶給林今桅,隨即轉身將大桶挪去廚房。這種隨意的態度讓夏續感覺更危險。他憎恨讓莫卿褪去了客套和疏遠的林今桅。

從之前就一直存在的,那種要失去什麽的強烈預感,再一次在他心裏覆蘇了,像瘋長的水草,緊緊地纏繞住了心臟。

林今桅沒正眼瞧他,正坐在沙發上捧著熱茶打量客廳。看了兩眼,他註意到烤火架上倒扣著的書,左右是無聊,打算拿起來看,卻被另一只手更快地抽走。

林今桅擡眼,與夏續對視。

“這是我的書。”夏續的聲音冷淡且輕,似乎想避免讓廚房裏的莫卿聽到,“而且那是我姐的杯子,我再給你另外倒杯——”

“不用了,這杯子就是我送的。”林今桅喝口熱茶,起身朝廚房走去,不耐煩道,“餵你在裏面觀察螞蟻是不是?”

光是想到和這個陰陽怪氣還貌似有過分戀姐傾向的夏續獨處一室就覺得渾身發毛!林今桅隨手把杯子放到一邊的飯桌上:“你到底在做什麽?”

莫卿把大水桶往案桌下塞:“別進來,本來就地方小——”

哐啷一聲清脆的響聲,伴隨著夏續吃痛的聲音。莫卿拍開林今桅的手,急忙往客廳裏去:“夏續?怎麽了?你沒事吧?”

林今桅跟她出去,一眼看到滿地的碎瓷片,正是莫卿的杯子。他再看一眼夏續,不由得惱了:“我說你有完沒完?”

莫卿疑惑地回頭:“誒?”

夏續搶先道:“對不起,姐,我剛想到廚房裏幫忙,結果不小心手肘撞到你杯子了。”

“哦,沒事,你人沒事就好。”莫卿安撫著把他往後推,“坐那裏去,我把地上碎片先掃一掃。你別亂走動,等會兒割著了。對了林今桅你也——林今桅?”

“莫卿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的?你這弟弟到底是不是有那麽無辜?”

“林今桅?!”

“夏續你也不小了,別這麽幼稚。”林今桅一把扯開莫卿,盯著夏續茫然的眼睛,“有這點閑工夫,你不如想想怎麽幫你姐做點實事。”說著瞥過夏續面前的火爐,露出了輕蔑的笑容,“當然了,少爺你大概也沒那個本事。不過人如果沒本事就該讓開,你做不了的事就該讓別人來做。”

“林今桅你瘋了?!”莫卿有些慍怒地斥道,“只是一個杯子——餵林今桅!”她無奈地望著摔門出去的林今桅,匆忙朝坐在沙發上一直沈默的夏續囑咐,“你坐這裏看書別亂動,我回來再收拾,別紮到了。”說著便匆匆的追了出去。

連續聽到了兩道重重關門聲的夏續低下頭,吞了一口唾沫。房間裏安靜得嚇人,自己甚至能聽到太陽穴處汩汩的血液聲。許久過後,他蹲到地上收拾著碎瓷片,突然想起遙遠得望不到邊的記憶裏的聲音。

“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你沒那個本事就不要做!”男人咆哮的時候永遠都像隨時要吃人的怪獸,令幼小的夏續渾身蜷成小小的一團,將頭用被子死死地蒙住,卻依舊阻擋不住客廳裏傳進來的打鬧聲。

女人的聲音帶著哽咽的鼻音:“那是我弟弟!我不保他誰來保?!”

“關你什麽事?你去保他誰來保咱家吃飯?!而且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那麽個畜生有什麽好保的!”

“夏勇你給我嘴裏放幹凈點!”女人尖叫,“我說了他那是意外!是意外!”

自從舅舅出事以來,家中沒有片刻安寧。媽媽要拿錢去通融關系救他出來,而爸爸卻不肯,兩人甚至為此打鬧得頭破血流,直到鄰居叫來居委會勸止。

……是非常羞辱的感覺。

爸爸媽媽扭打到了門外,狼狽不堪的樣子被所有人都看到。他們勸阻著扯開兩人,各自偽裝成淳厚寬容的樣子。可誰知道他們背地裏會說什麽?這難道不是他們平時最喜歡討論的笑資麽?

夏續每天放學回家時,只要有人望向他,就會立刻將頭低到胸前,用自己所能有的最快速度跑回家,關上門,捂著自己發燙的臉。

——那些人剛剛聚在外面,笑得那麽眉飛色舞的樣子,是在說什麽?看到自己的時候,明明噤聲了一瞬才又開始笑著朝自己招手,是在笑什麽?一定是在議論自己家裏的醜聞,是在笑自己的可憐吧?

很羞恥,很丟臉。想要找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這樣的生活,一直維持到父母完全決裂。某天回家,他發現父親坐在滿屋的狼藉中狠狠地抽煙,煙頭扔了一地,而母親不見蹤影。

“媽媽呢?”

父親沒有回答,起身朝外走去。他忙跟上去:“爸爸,媽媽呢?!”

“閉嘴!”男人怒吼著,反手將他用力推到了地上,“你要再敢提那個賤貨你也滾出去!”

夏續被他推倒,手掌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割出了血,非常地痛。

他的童年從此徹底地天翻地覆,母親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在某天徹底取而代之。他後退兩步,抗拒她的接近,女人尷尬地回頭:“卿卿,過來。”

他這才發現屋裏還有一個人。只是那人一直站在角落裏沒做聲,她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此時才走過來,還沒開口就被夏續尖聲打斷:“我要我媽媽!你們滾出去!”

他的聲音十分清亮,像有小鳥被藏在了喉嚨裏。

被排斥的莫卿退回到墻角下,望著叫喊個不停的夏續被夏父揪著耳朵拖過去,揚起巴掌用力地扇下來,他白嫩的臉蛋上登時浮現出一道紅紫的五指印。

第一天住進繼父家,就能看到這麽場戲,真是熱鬧。

夏續愈發惶恐懼怕,放開了嗓音,拼命地哭喊。他父親越發暴躁,推走勸阻的女人,揚起木棍朝夏續狠狠地打過來。

在那個瞬間,他想,自己一定會死掉的吧。

莫卿望著咬緊了牙大聲哭喊的夏續,他看起來十分懼怕並且疼痛,可是絕不求饒,也不閃躲,像是被人釘在了原地。他真像以前的她,只懂得哭,笨拙僵硬得連躲避傷害都不會。

夏續突然就被人抱到了懷裏,渾身猛地一震,卻不再是棍子抽到肉上的感受。他抽泣著睜開眼睛,回頭望著將自己護到了懷裏的人——是剛才的女孩子,她一直站在那裏沈默地看著自己被打,此時卻又無聲地將自己護到了她同樣稚嫩的懷裏,被盛怒之下的夏父狠狠打了好幾悶棍才停止。

“你滾開!”

她執拗地站在原地,將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瘦弱的夏續護在懷裏,回頭以倔強的目光沈默地望著夏父。

“卿卿?!”女人忙去扯女兒,“莫卿你別搗亂!”

莫卿固執地不肯松開夏續,堅持與夏父對峙。終於這個中年男人怒極,臉色越來越難看,最終將木棍一扔,轉身摔門而去。莫母氣極:“你真是……要你少管閑事,早晚有一天就栽這上面!好好兒在家呆著!”

說著她便趕緊追著新丈夫出門去了。

兩家合並的第一天,就在這樣雞飛狗跳的氣氛中開始和結束了。

莫卿拍了拍夏續:“別哭了。”

他的哭聲逐漸小下來,一邊從朦朧淚眼中打量她,一邊抽噎。

“哭要有用的話,就不會被打了。”莫卿扯著他坐到沙發上,“有沒有藥箱?”

他本能地對保護了自己的她產生好感,伸手指著電視機櫃。她走過去翻找出藥箱,幫他塗藥,安慰他幾句。然後兩人坐在沙發上,相顧無言,直到窗外天色全黑,兩個大人依舊沒回。

莫卿瞥一眼夏續:“餓了?”

他點點頭,旋即又怯怯地搖頭。

“餓了的話,姐姐給你炒飯吃好不好?”說著她起身朝廚房走去,剛邁開一步就被人扯住了衣角。

她回頭:“怎麽了?”

他死死扯著她的衣角,咬著嘴唇,又不肯說話。

她試圖掰開他的手,誰知道他勁兒倒不小,手指頭都攥得發白了,死活不肯松開。她無奈,只好勸道:“這麽扯著姐姐的話,沒辦法炒飯啊。”

“姐姐……”他發出糯糯的聲音,擡眼膽怯而又急切地望著她,“你要走嗎?”

“誒?不是,我只是去廚房。”

他低下頭看著地板,半晌之後才輕輕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始終都不肯松手,因為如果松手,說不定,這個會保護自己的姐姐就會像媽媽一樣,突然從自己的世界裏消失得一幹二凈。只有失去過的人,才會明白這種患得患失的恐懼感。

而若不想失去,就要從此用盡全力死死的抓住。

一旦松手,他知道自己將重新一無所有。

夏續回過神,看到自己手掌上的血,依舊紅得那麽鮮艷,和記憶裏沒有任何不同。

他單薄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來,拿著瓷片又在手掌上劃了一道。

——多熟悉。

無論是疼痛的感覺,還是那種行將失去的感覺。

☆、第 35 章

林今桅皺著眉頭停下來,看到急匆匆走出來的人,這才繼續朝前走,只是腳步放慢了一些。

“等等!等……”莫卿趕緊追上他,“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無論是從哪個意義上來說,他走得太快,她都會跟不上。

所以,請走得慢點,我才能和你並肩一起。

街道上的燈在黑夜來臨前早早地點亮,映在每人的臉上都五彩斑斕。

吃完晚飯,莫卿一出店門就打個冷顫,然而腦子愈發昏沈,都不知是那兩罐啤酒喝的,還是被迎面的彩燈照的。

就知道只要跟他在一起,什麽出格的事都做得出來。

明明知道他在故意挑釁,然而每次就這麽毫無辦法的被他引誘進了圈套,反應過來時,已經爬不出陷阱了。

她往前剛走一步,腳下就打了個跌。

“餵——”林今桅趕緊扶她,一臉恐怖表情,“你真連喝啤酒都會醉?!”

他還以為她在騙人,沒想到剛喝兩罐不到就變這樣,這令平時所見女生全能號稱千杯不醉的林今桅覺得十分玄幻。上次Lan姐直接灌了一整瓶白幹也……打住,會把莫卿這家夥跟那些人作對比的自己根本就是腦子壞掉了!

他頭疼地扶著她:“我送你回去好了,不然我背……”

“我能走!”她瞇著眼睛往前走,“獨木橋我都能過去。”

他看著正踩著地上彩磚縫搖搖晃晃走的她,覺得啼笑皆非。不過挺可愛,難得的有這麽可愛的時候。

然而這樣的想法還沒持續十分鐘,就成了“果然讓她喝酒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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