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黃昏很美，花園很美，二樓陽臺上那只鸚鵡的聲音也很美。

可慕景辰覺得，在慕語菲牽著一個孩子款款走來的那一剎那，自己醜陋到了極致。

“爸，媽，我回來了。”慕語菲摘下墨鏡，對著五年未見的父母，心酸地露出了一個很是抱歉的微笑。

慕袁政驚愕地站起來，望著熟悉到不行，卻又陌生到極致的女兒，一時間只覺得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慕夫人恍恍惚惚地看著女兒，僵直地伸出手，當自己已經松弛的皮膚接觸到慕語菲纖細的手指時，一股熱淚洶湧澎湃地湧了上來，就如同積壓了好幾萬立方米的水突然間被打開了水閘，慕夫人再也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老管家默默地將所有的傭人都叫出了主宅，深深地望了一眼在大廳中經歷了生離死別的一家人，緩緩關上了門。

慕景辰悵然地後退，後退，直到後背貼上了冰冷的墻。

“小嚴，叫姥爺和姥姥。”慕語菲牽過自己的兒子，推到二老面前。

“姥爺，姥姥！”慕少嚴往前一步，完成任務一樣大大方方地開口。

慕景辰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那只手腕很是不聽話地想要上前觸碰那個女人，可當他聽到有個小男孩站在爸媽面前，喊姥爺和姥姥時，那只不聽話的手腕，僵住了。

身體仿佛被抽空，慕景辰一個趔趄險些失去重心，他慌忙扶住了身邊的櫃子，不可置信地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

而慕語菲，面對同樣驚訝無比的二老，溫柔地笑著，一個個回答著他們的問題。

“景辰沒有錯，我真的是病了，前幾個月剛好，”慕語菲全程沒有看慕景辰一眼，“胃有點毛病，不是什麽大病，但是比較難纏，好在已經好利索了。這五年我也一直沒怎麽和景辰聯系，待在美國一邊養病一邊讀書，進了最牛的金融事務所，這不嘛，老板喜歡我，就把我調回中國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回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咱們家，我也挺吃驚的，但是既然回來了，就想著你們倆，順便帶著小嚴一起來看看。”

“誒呀，孩子他爸忙呀，沒關系，總會讓你們見到的。”

“媽！媽你著急個什麽勁兒呀，孩子爸一天滿世界飛，就算你現在買了機票飛去美國，你也未必見得到嘛。”

慕景辰望著那個窈窕的背影，她笑容淡淡，不慌不忙地回答著，提到他的名字時，她平靜得可怕，他就這樣躲在角落裏，看著她為自己的錯誤圓謊。

那個傍晚好似特別特別的漫長，幾乎漫長得超過了他生命的極限，他忘記了慕語菲是如何順利地從二老狂轟濫炸的問題中抽身而退的，他只記得，聽到她道別的聲音，聽到她的高跟鞋徐徐走出別墅的聲音，他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慕語菲解開車鎖，將慕少嚴平穩地放進車後的座位，徑直走到副駕駛，伸手拽開車門。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不由分說地拉住了車門，慕景辰面色深沈，一雙眼睛黑洞一樣，幾乎要把慕語菲吸進去，“我想，我們應該談一談。”他的目光落在身後座上的慕少嚴身上，也許是他的眼神過於犀利，慕少嚴縮了又縮，本就不大的人整個兒縮到了椅背的後面，一雙大眼睛眨呀眨，求救似的望向慕語菲。

“談什麽？”慕語菲拽住車門的手也在用力，可她再怎麽用力，也拗不過一個男人的力量，“我跟你，好像已經撇得一幹二凈了。”

“那這是怎麽回事？”慕景辰指向躲在後座上的慕少嚴，盡全力控制著顫抖的聲音，“這個孩子是誰的？”

其實慕景辰犯了一個錯誤，他不經意間挑戰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保護欲。

慕語菲危險地瞇了一下眼睛，手放在車門上的力道一下子松開，慕景辰沒有防備，身體順著剛剛和慕語菲相反的力道跌了過去，整個人靠在了車上。慕語菲上前一步，直接拽住了慕景辰的領帶，高跟鞋的高度讓她能夠平視他的眼睛，兩人的鼻尖兒離得很近，能夠清晰地看到對方瞳孔中自己的臉。

如此近的距離，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青澀和心跳，慕語菲紅唇微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的兒子，跟你，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你就靜心準備你和夏晴雪的婚禮吧，這麽多事兒，作為慕家的妹妹，當然要替哥哥分憂，而不是添亂了。”

慕景辰靜靜地望著慕語菲，一句話都沒有說，慕語菲攥著領帶的手抖了一下，驀然松開。

可松開的那一瞬間，慕景辰一下子握住了那只不再細嫩的手，慕語菲咬咬嘴唇，不動聲色地想將手抽出來，可就像剛才車門上的力量對抗一樣，慕景辰握得死死的，沒有給她任何逃脫的幾乎。

尋找了五年的寶石就在眼前，如若再主動松開，他慕景辰豈不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嗎？

“語菲，其實我最怕的，就是你不理我。”慕景辰的眉眼終於在夕陽全部沈下去的昏暗中清晰了過來，他的眉骨很高，眼窩很深，有著讓人看一眼就陷進去的魔力，“不管你怎麽恨我，我都無所謂，但算我求你，不要不理我。”

慕語菲楞了一下，但隨即找回了跑偏了一秒的理智，她再次嘗試著抽出手，這次她成功了。

手中的觸感一下子消失，慕景辰苦笑一下，這感覺，太讓人恍惚了，就好像是游走在清清楚楚的夢境中，可一下子清醒過來後，夢的味道依舊，可眼前卻已是另一番清秋。

“我不想你原諒我，如果你真的原諒我了，我這輩子恐怕都睡不安穩，所以——”

“我為什麽要原諒你？”慕語菲表情淡淡地打斷了慕景辰的話，本想解釋一下自己的這句回答，可她預備了五年的話，卻突然間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

看著她一副淡得如同白開水一樣的表情，慕景辰深深地嘆了口氣，疲倦感一下子洶湧澎湃地席卷了上來，他拉過慕語菲的手，繞過車子打開副駕駛位，將她推了進去，慕語菲把住車門，用防備的眼神盯著眼前的男人。

“不要多想，我不會對你兒子怎樣的，這件事情……”慕景辰極力控制著自己，命令自己的行為不許再失控第二次，“這件事情，我們以後慢慢說。”

說完，也由不得慕語菲再反抗些什麽，慕景辰輕而易舉地將她塞進副駕位，自己坐到駕駛位，“你住在哪裏？”

慕語菲不說話。

見她一副用側臉對著他冷傲到底的表情，慕景辰雙手握住方向盤，不緊不慢地說：“你要是不告訴我，那咱麽就在這兒坐上一整天。”說著，他還不忘斜了一眼慕少嚴，慢悠悠地將車門鎖上。

“媽咪，我餓了。”慕少嚴伸出小手去拽慕語菲的頭發，慕語菲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慕少嚴，嚇得他立刻縮回了手，這下子也不敢說話了，小小的男孩瞪著大眼睛，黑眼仁多，眼白少，看上去淚汪汪。

媽咪怎麽了呀，慕少嚴委屈地想，自己只不過是實話實話而已嘛。

越想越委屈，小家夥咧了咧嘴，嗚嗚地哭了出來，這還不算完，這一哭就放大了內心的感受，於是不到五秒，車後座上的嗚嗚聲音就變成了哇哇大哭。

慕景辰滿意地微笑，發動車子，隨時準備出發。

“我的天我怎麽生了這麽個東西……”慕語菲咬牙切齒地默念，從包包中抽出一張酒店的卡摔到慕景辰臉上。

接住卡片，慕景辰也不生氣，他回頭伸手抹了抹慕少嚴淌了滿臉的小眼淚，對這小家夥的好感一下子爆棚。

太陽完完全全地落了下去，低調的勞斯萊斯如同一只黑色的游魚，穿梭在繁華的路燈下。

慕少嚴捧著慕語菲剛剛遞給他的一塊小蛋糕，無比開心地吃著，一邊吃還不忘一邊觀察著前面的媽咪和那個帥氣的叔叔，以他絕對不止五歲的小情商，一眼就看出來兩個人有鬼。

要不是慕語菲給他的蛋糕讓他塞住了嘴，現在的車裏，一定充斥著慕少嚴的八卦問題。

一路安靜，車裏流淌著低低的鋼琴曲，剛剛握住她的手時，慕景辰清楚地看到了她手上有很多細細的傷痕，他很想問一問，這五年來，你還彈琴嗎，你都經歷了什麽。

可最終，吐出口的，卻只有一聲輕嘆。

慕語菲將胳膊放在車門上，拄著半張臉，沈默不語，她悄悄地望著倒車鏡中慕景辰的眼睛，他的眼睛太好看，小時候的自己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就是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期待著拿開手時，他睜開眼睛望向她的那一瞬。

任何語言都形容不出他的眼睛睜開時的好看，慕語菲垂下眼簾移開視線，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不知不覺，外面開始下起了毛毛雨。

慕景辰將車停在路邊，慕語菲拿起包包，打開車門接了慕少嚴準備離開，她看了眼歡呼雀躍的慕少嚴，將小家夥衣服後面的帽子替他戴上。

從小到大，慕少嚴最喜歡的就是雨，因為他認為，雨可以洗臉，回家就省事兒了。

慕語菲牽著慕少嚴的手，轉身就走，車她也不想要了，隨他處置吧，丟在馬路上都可以。

沒有別的什麽想法，只是累，很累很累。

“慕語菲。”慕景辰也站了出來，扔給她一把傘，“就算你不要，也給你兒子打著。”

接過雨傘，慕語菲彎身問兒子：“你要嗎？”

慕少嚴果斷搖搖頭。

慕景辰重新坐進車內，將頭疲倦地抵在方向盤上，待心頭的那一股陰雲消散一些，他擡起頭，摸向口袋想找一根煙，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前車蓋子上，剛剛扔給慕語菲的那把雨傘不動聲色地躺在那裏，毛毛細雨中，如同孤零零被遺落在大街上的回憶。

慕景辰苦苦一笑，原來，你真的不是以前的慕語菲了。

也許這就是愛情最無可挽回的地方，你既已不是你，但我仍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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